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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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吴茱萸和辛夷们

刘梅花

吴茱萸

茱萸是一味草药,姓吴,就叫吴茱萸。草药也有姓啊?有哩,刘寄奴,方解石,马兰,胡黄连,徐长卿,白薇,高良姜,何首乌,辛夷,王不留行……你看,哪一味不是有名有姓的呢。名医藏器说,吴茱萸南北总有,不稀缺。若是说起入药的疗效来,吴地生长的顶好,所以有吴之名也。茱萸是什么意思呢?时珍翻遍泛黄的古籍,也未能找到。只好说,茱萸二字含义未能详也。

大概,是老天不让人知道的吧?在远古的时候,茱萸是一味神草,用来祭祀的。每年秋冬时节,暑气消散寒气普降,大地要交替更换气场,这时候正气弱,而戾气趁机上升,疾病容易流行。古人要在这个时节,烧香草以祈求降神,祛除人间瘟疫。香草燃起来,是人神交流的讯息,然后献以茱萸,以此来供养神灵,引接众生。仪式最后,用蓍草占卜,感知神灵的旨意。

古药典里记载的神草,先是蓍草,读莳草,不读耆草。一种长杆子草,细瘦,劲韧。很诡秘,无缘的人直接找不见。据说是伏羲挑选了蓍草与白龟作占卜之物。占卜时,烧了蓍草作卦,跟龟壳的作用一样。蓍草能活一千岁,可预知祸福。然后是薰草,也叫香草。人们烧香草以祈求降神,故叫作薰草。茱萸也是,因为香气辛烈,茱萸叶可治霍乱,古人认为可以辟邪去灾,采来供养神灵。

在春秋战国时期,吴国赠送给邻国的礼物,就有吴茱萸。这么贵重的吴茱萸主要拿来入药,驱疫防病,那时候已经作为药材,不单单是祭祀用的了。

时珍说,吴茱萸辛热,能散能温。苦热,能燥能坚。主治温中下气,止痛,除湿血痹,逐风邪,开腠理,咳逆寒热。

他记载了一个医案:中丞常子正患了一种病,口中发苦,多痰饮,每当吃饭过饱,或者天气阴晴变换之时,就开始发病。几乎十日一发,不得消停。动不动头疼背寒,呕吐酸汁,挺痛苦的。常常好几天伏枕卧床,吃不下饭。请来大夫吃了好多药,几乎没有疗效。宣和年初,他被封为顺昌司禄,在太守蔡达道的宴席上,不敢多食,诉述自己病情,抱怨日子过得索然乏味之极。刚巧有人能治这种病,于是他得到吴仙丹方,服后就不再发作,竟然慢慢好了。后来每遇饮食过多腹满,服用五七十丸便愈。

这个药很好,服用之后,过一会儿小便中就有茱萸气味,酒饮均随小便而排泄。常子正前后用过许多祛痰药,都无此方灵验。吴仙丹方中君药就是吴茱萸,用热水泡七次备用。辅助的臣药是茯苓,等份,研末,炼蜜制成药丸梧子大,每次五十丸,开水送服。这个方子后世一直沿用,疗效很好。

晋代有名医叫葛洪,依着他的记载,汉高祖刘邦和戚夫人于每年九月九日,登高望远,头插茱萸,饮菊花酒,食蓬饵,野外欢宴。说茱萸能令人长寿,辟邪去灾。所以茱萸也叫辟邪翁。

汉朝的时候,九月九日是很隆重的节日。吴茱萸风行得不得了,当时的风俗,在重阳节时爬山登高,家家户户都携带着茱萸出行。每个人的臂上佩戴插着茱萸的布袋,穿了节日的衣裳,骑马坐车,路上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到了高山,呼朋唤友,聚在一起饮酒赏菊,舞文弄墨,好不风雅的,着实把我羡慕透顶了。

一来吴茱萸辟邪气招吉祥,再来在重阳节之前,总是细雨潮湿,秋热也尚未退尽,人容易烦闷。在重阳节这天热气褪尽,清爽地出来透口气儿,借机会会亲友叙叙家常。头上也都插满茱萸哩,牛车上也插满茱萸哩,这样一种清幽的热闹,真是风雅之极。古人过节,绝不为吃吃喝喝,不会沦为比阔气聚会,而是一种清雅的气氛,可真叫人深深向往。

时珍说,茱萸的枝条柔韧而肥,不是细瘦干枯的。树皮青灰,略略带点儿褐色,幼枝紫褐色,叶子狭长而皱,果实结于枝梢头,累累成簇而没有果核,颤颤地在枝头弹动。一种果粒稍大,一种果粒稍小,小的那种入药最好。有古人说,井边上一定要栽种茱萸,叶子凋落井水里,人饮用了井水,不得瘟疫,也无灾痛。茱萸采摘下来悬挂在屋内,可以辟鬼魅,不做噩梦。在庭院东边栽种茱萸,家里吉祥,增年除害。

另有医家说,吴茱萸,长得不甚高,叶子细碎,开小黄花。花落去后,结果实。果实长圆形,味酸,紫红色,颜色却不顶深,很好看。茱萸果生嫩时,还是黄绿色的,稍微有点浑浊,黄里掺着绿,是硬朗混沌的那种感觉。至于成熟后,慢慢变成紫红色,那色泽可就清冽透彻,很纯正干净了。

这样清新的叙述实在够令人神往的。我也极喜欢田园的生活,在门前屋后栽种了树木,庭院里种了花草,井边几棵茱萸,枝叶婆娑,该是何等美好的乡村光阴啊。人生有些事,也只能是梦想罢了。可是,谁又能阻止一个人的梦想呢?

我在镇子上居住的时候,村子里百十户人家,能看见的只有白杨树,不会超过二十棵,然后,再也没有绿着的植物了。远处看去,光秃秃的村落,黄土院墙,一种荒芜衰败的气象。至于栽花种草,也是绝对没有的事情。你想想啊,一个空寂的村庄,你看不到一朵花,听不见鸟鸣,该是怎样的一种恐慌的绝境?没有草木的村庄,绝无生机可言。那样颓废的景致,至今我连想一遍都觉得压抑。人人忙着捣闲话,絮叨聒噪之极,就是没有工夫去打理一棵树木,真是够呛。

小时候住在腾格里沙漠边上的一个小村庄。爹爹酷爱草木,围着院墙栽种满了树木。院子里苹果树,桃杏树亦是满满的,树下是蔬菜和各种花草,实在是够好看的。我年少的时光,在草木花朵的陪伴中,想起来都清美鲜亮。父亲去世的第二年,流落在外地的我和弟弟回家去看房子。推开门,满院子的花正在开,姹紫嫣红的热闹极了。桃子杏子都还青涩,刚从叶子底下钻出来,墙外的树枝伸进院子里,枝叶繁茂。

我们一下懵了,本以为爹爹离去后,院子会荒芜萧条的,谁知道花草树木却如此地纷繁。俩人一下子坐在院子里失声痛哭,触目伤情,教人真个伤心至极。草木亦是有情的,用这种依然旺盛的生长,等待两个流浪的小孩归来。它们实在不忍心,拿枯黄衰败的颜色,来面对突然推开门的孩子。

古人的院落里,哪里能少了草木,还要有吴茱萸才好,这才叫家园。重阳节这一天,采摘吴茱萸的枝叶,用红布缝成一小囊,佩戴在身上,光阴也顿然清幽起来。

有个故事是这样的:北方有个叫木粟的人,为人和善。他家的院子里有几棵大树,树上像灯笼一样挂满了鸟巢。为什么呢?因为他的邻居们都是喜欢安静的人,有一种鸟儿顶喜欢叫了,在树上结了巢,整天叽叽喳喳的,真是可恨透顶。邻居们就捣掉了鸟巢,撵走了鸟。无家可归的群鸟纷纷投奔到木粟家的树上来。这下可好啦,他家的鸟儿多得简直要吵死人了。家里的仆人们也想赶走鸟儿,可是木粟说,我家的院子这样大,难道容不下一群鸟儿吗?别人都惭愧而去。

这一年的冬天,出奇地冷,冷得几乎要冻死人了。天空里飘着清霜,泛着寒气,冻得人牙叉骨咔咔作响。不久,人们得了一种病,耳朵啦,手脚啦,脸颊啦,都生了冻疮,流着脓血,疼得不得了。州城里的医馆里挤满了看冻疮的人,可是,草药的疗效很慢的,没有特效药。

奇怪的是木粟家的人都好好的,不但没有冻疮,人人脸上红扑扑的,皮肤细嫩光滑。邻居们都上门来讨教治冻疮的方子,说乡里乡亲的,你可不能守着秘密不透露啊。木粟说,也没有什么神秘的,不过就是捡了树下的鸟粪,用吴茱萸煮水泡在瓦罐里,每天睡前,用泡软的鸟粪搓手脚,脸颊和耳朵。待两个时辰过后,用吴茱萸煮汤清洗干净即可。如此洗过几次,再也不生冻疮。

方子倒是很好,吴茱萸也好买,可是鸟粪没有啊,村子里的鸟不是都赶走了嘛。而木粟家的树底下挤满了抢鸟粪的人,无奈人多粥少,满足不了众人。有些人家就穿戴厚实了,跑到山野里拾鸟粪。木粟感叹说,天下万物,皆可入药。这鸟粪,也是药材哩。

这个故事记载在医案里,可能是真的吧。

吴茱萸药性辛,温,有小毒。主治温中下气,止痛,除湿血痹,驱逐风邪,开腠理,咳逆寒热。茱萸叶还可治霍乱,根可以杀虫。咽喉口舌生疮者,用醋调茱萸末,贴于两足心,一夜即愈。有人治小儿痘疮口噤,将一二粒茱萸嚼烂后外抹,口噤即开。

木笔

木笔也叫辛夷。藏器说,辛夷花还未开的时候,花苞像小桃子,有茸毛,叫侯桃。花苞初发,跟笔头顶顶地像哩,北人叫作木笔。开花很早,南方人也称呼为迎春。

《别录》里说,辛夷生在汉中,魏兴,梁州的川谷里。辛夷树长得也像杜仲,高丈余。结的籽实似冬桃而小。九月采实,曝晒干,去掉心和外毛。外毛一定要去干净,不然能射进人肺,令人咳嗽不止。这个很重要的。

名医苏恭却不同意,他说,最好是树花未开的时候收。正月,二月好采。说是九月采实,恐怕有误呢。

弘景说,今出丹阳近道。形如桃子,优美从容,小时候气味辛香。二月采摘。

另外有位叫寇宗奭的名医是这么说的,辛夷这味药材呢,处处有之,人家庭院里也是很多的。先开花后长叶,就是木笔花呗。辛夷花未开之时,花苞上有毛,茎秆光滑细长,很像毛笔,故而取象而名。花开了,颜色有桃红的,紫色的两种,入药挑选紫色的好,必须在未开之时采收。已经开花的药效不佳。若是为着观赏,满树花开起来幽雅飘逸,红云一般,挺好看的。

弘景啦,苏恭啦,时珍啦,宗奭啦,我自是很熟悉了,当然他们可不熟悉我,中间可是隔着千重百重的光阴呢。你若是不熟悉,也没有关系的,反正你也不打算做中医,就知道他们都是医家就行了。

时珍是怎么说的呢?他说,辛夷花,初出枝头,花苞长半寸,而尖锐俨然如笔头,简直太像了。重重有青黄的茸毛顺铺,长半分许。及开,则似莲花而小如酒盏,紫苞红焰,香味而有莲花的那种清幽,也有兰花的清澈纯正。偶然也有白色的花朵,人呼为玉兰。也有千叶者。诸位医家说花苞似小桃子者,比类欠妥。

经时珍这么一说,我就无限向往有一棵辛夷树了。花蕾呈倒圆锥状,形如毛笔头。这一树繁密的毛笔,枝枝卓然不群,枝枝妙笔生花,恐怕是天上的神灵在书写吧?

可是,花一开,又是多么好啊,枝木纷繁,紫苞红焰,灼灼的,粉妆玉琢,想一想都美好得不行。人生好多奢求,总是不能满足。见不到一棵正在开花的辛夷树,这才是天大的遗憾哩。

辛夷入药,用干燥的辛夷花苞。早春花蕾未放时采摘,剪去枝梗即可。药性辛,温,无毒。主治五脏身体寒热,风头脑痛,面野,解肌,通鼻塞涕出。治疗鼻渊,鼻塞,用辛夷研末,以葱白蘸入鼻中,几次即见效。

为啥叫辛夷呢?时珍并没有说。不过,我胡乱猜是这样的:辛是药性,花苞的味道。夷,是古代的一种很像锄头的农具,《诗经》里有夷出现,是锄地的。既然辛夷花像毛笔头,那么可能也像那种原始的锄头。辛夷花入药味辛,花苞如夷,就叫辛夷了。我若是取个笔名,就叫辛夷好了。不过,说不定过段时间又反悔,重新用个虎杖啦,五加皮啦什么的,也说不一定呢。我这样热爱草药热爱得头脑发昏的人,恨不能把每一味草药的名字都据为己有,真是贪心透顶啦。

人生有些事,多努力都是徒然的,因为太过于遥远。比如,积雪草怎么努力也长不成辛夷树,秦椒怎么奋斗也成不了吴茱萸。虽然枯藤上能开出一朵花儿来的事情偶尔也有,但毕竟不是常见的。还不如静下心来度光阴。平淡的日子其实是最好的,你看乡间的人们,拉着牛去饮水,门前的木笔一树花纷纷,路边的篱笆下母鸡晒着太阳,难道不是《诗经》里的风雅吗?

(选自2015年3期《山东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