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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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弟弟的树

王晓莉

弟弟去世的那年五月,遵照父母亲的意思,我搬进了他的房子。

房子是他单位的宿舍楼,当初建的时候,这里还属于远郊,连公共汽车都没有开通。因而单位把房子建得又大又宽敞,阳台、卫生间、卧室设计都非常合理,而客厅,简直大得可以开舞会。

除了离市区稍远,我几乎挑不出这屋子的毛病。

可是起初住在里面的时候,我一直都没有这是自己家的那种“自在”感。

我在房子的这里走走,那里转转,有点好奇,又有点碍手碍脚。很多年前,一个同事去北京,让我住在她家替她看管几个月房子。那时我也是这样的感觉。

我时时都感到,这是弟弟的家。我是在代他守护这房子,仿佛他还会回来似的。

可是,我也明明知道,弟弟是不会回来了——有谁见过从另外一个世界返回来的人呢?

而在这屋子里发生的事,也都在提醒我,弟弟不会回来了。

比如黄昏的时候,如果我站到阳台上,便总能看见弟弟的同事三三两两收工回家,他们身着清一色藏青制服,说说笑笑地进院子。那时我心里总是针刺了一样痛:弟弟本来也是应该在这一群人里走着笑着的。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就掉了队。掉到了找不到的地方。

又比如光线。这里的光线无可挑剔地明亮。每次窗帘一拉,阳光都迫不及待地涌进屋来,我待在满室阳光里,常常想:生命在这里,本来是会比在别处要滋养得更好些的。可是为什么弟弟却没有这样呢?又比如厨房里的煤气灶上方,贴着弟弟在世时写的一张字条——“注意关煤气”,后面还有大大的三个惊叹号。我每次拧煤气开关,一抬头,看见他特有的细长的笔迹,就想着这肯定是某一次弟弟做完饭又想起忘记关煤气时匆匆写下的吧。可是他自己也一定想不到:当初这样对他自己的提醒,不到几年,却变成了他对自己姐姐的悲伤提示。

虽然每一次开关煤气都会见到这字条,且都是刺目且痛的感觉,可是我竟也舍不得撕去,留了好久。

因为我私心里是觉得,弟弟留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我整理一次家,就会清理掉一些属于弟弟的痕迹。比如灯坏了,就把老灯座子换掉;电热水器容量有点小,我们便念叨了几次,要换个大的。还有地板,也开裂了,势必也有要换掉的一天。

这样,再过若干年,他留下的东西会越来越少。他在这屋子、这世上的痕迹会越来越少。

我说不清楚,这是好还是不好。

那一年九月的一天,母亲突然打电话来,东拉西扯了很久。她提到舅舅的病,也提到她那边水管漏水,不过姐姐已经带人修好了等等家中琐事。

这本也是母女聊天的寻常内容。可是那段时间我们已很少在电话里像素常那样正常闲聊了。因为虽然距离弟弟去世已半年,一切却都像是发生在头一天。我们什么也没有忘却。悲伤在每个活着的家庭成员心中漫布。为了不互相影响,也不互相感染,家人之间除了必要的信息转告外,几乎已不闲聊了。

弟弟的去世,就这样改变了家中几乎一切事物:家庭成员的关系、家庭氛围、亲人心理,我们脸上的表情,以及许多道不尽的生活细节。

并且这一切,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就像走夜路的旅人,裤脚被夜露沾得湿答答的极不舒适,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因此母亲在电话里那样跟我拉扯家常,显得很不寻常。而且我对母亲太了解,听着她一直期期艾艾、吞吐不定的语气,我就知道她根本没有说出她想要表达的重点。

我等着母亲要说的话。

果然母亲话锋一转,突然问我,家里……那棵金橘树现在长得还好吧?

恰好我早上看见金橘已开了花,我便随口回答她说,挺好的呀。开了花了。

母亲仿佛不相信地说,真的么?真的么?

我说,真的呀。我早上还闻了橘花的香啊,好闻得很。

真的么?母亲又这样问。我觉得她真啰啰唆唆。

嗯。

哎呀,真好啊。金橘都开花了。母亲又这样说着,就匆匆忙忙结束了我们的通话。

我愣在那里:询问金橘树的状况,难道这是母亲给我打电话的重点么?

我跑到阳台上去看跟母亲提到的金橘树。

阳台上有我们路边挖来的野兰、太阳花,有已经养了十多年的老龟背竹,从街边农人手里买来的茂盛的红茶梅、栀子,丈夫从东北老家森林里挖来的野生红豆杉等。

以及,一棵高大的散尾葵还有我跟母亲提到的那棵边开花边在结果的金橘。

立即,我就醒悟过来,这后两种树,散尾葵、金橘,是弟弟留下的。一直把它们混在我自己带过来的植物里养。久而久之,我已忘记这是弟弟留下的了。

母亲当然与我不同。与弟弟有关的一切,一枝一节,一针一线,她完完全全都记得。

无时不在思念弟弟,却极力避免在嘴头上提到他——母亲来问花,其实是出自这样刻骨的怀念吧。

母亲对金橘开花的那种半信半疑的语气,其实也是对“连人都没了,树却还活着,还开花了,这是怎么回事”的深刻疑问吧。

弟弟去世头两年,住进这房子。为了家中有生气,他特意跑到花市去,花了半下午时间挑了这两盆植物来。

散尾葵整体丰满,每一枝叶又是那般纤细婆娑,风来的时候沙沙的像在唱歌;而金橘树,据母亲说,买来时是春节前夕,上面正挂满了累累金黄的橘果,十分地有吉祥气象。并且果实一直到第二年三月还在。而金橘开的花也非常好闻,有点类似桂花的香。清渺、有女性气。

有了这两棵常青常绿的树,阳台变得和乡间的田野一样勃勃有生气了。

在挑选植物这件事上,弟弟的眼光上乘。

——我想起有一年与一个乡村的人闲聊,那人说到人喜欢哪个季节的花,就会死于哪个季节。喜欢梅花,就将在冬天里死。而珍爱荷花之人,则必将逝于夏季。

这样的说法,有没有内在的道理与逻辑且不管,我却是一听难忘。我那时只痴想,散尾葵是春天里开花,而金橘树,则是夏季开花。那么,死于三月的弟弟,应该是喜欢散尾葵多一些吧。

可是也没法求证了。

我对这两株植物开始十分关怀。有时候浇着那两棵树,仿佛会听见弟弟用他生病之前最惯用的调侃语气在说,哎,小王啊(他一直都这样称他姐也就是我为“小王”),拜托不要把我的花养死哦。

于是愈加上心。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并不需要我的特殊照顾,它们和其他植物生活得一样顽强、一样茁壮。散尾葵已经冲到了阳台两米高的天花板,而金橘树,体积已经有一张小方桌子那么大了,果实也从秋、冬到春,连头到尾挂了足有三季。

每当这两棵树有什么生长的变化——开花了,结果了,长高五厘米了,这些我都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母亲——我知道她想要听什么。

长虫子要喷药、要记得拉开阳台窗帘叫树们见光、出差要托付邻居来家里浇水——而母亲也总是这样叮嘱我。

像两个园丁在交流花情。可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通过树,我们在说一些别的话。一些悲伤的话。

可是悲伤里也含有着莫名的希望。

我观察着这些植物,结论如下:树们没有特别的悲伤,没有特别的欢乐。剪掉旧叶,它并不沉湎于丧失的伤感,不一阵它就将长出比旧叶更好的新叶来弥补。

树们没有特别的爱,没有特别的恨。给它换盆之后,无论是换到上好的陶瓷盆,还是叫它屈居于一个楼道处捡来的破土盆,它都视之如家。它的内在必定要经历极大的忍耐与磨合。然而它平静着,不露声色。

树们只是生长、生存、生活。除此,它什么也不稀罕。什么也不能够干扰它。

树们是生命大平静的典范。

在花开又花谢的过程里,像树们一样,我们也逐渐地克服着失去亲人带来的忧郁、烦躁与伤感,渐渐把心底如许的褶皱,一点点熨到平整与平静,渐渐把弟弟的离世看作是每个家庭都必定要经历的悲伤。——这一点小小的认识,差不多花了五年的时间。

我也渐渐把这儿当作自己的舒适的家。外出散步、晒太阳,与弟弟的同事邻居相处,养弟弟留下的花。

做这一切,都不再有隔阂。也像树一样,我教导自己在生命的大波折里寻找真实的平静。

春分日那天,天气晴好。于是想起给家里的植物剪枝、松土、施肥,把小盆栽换到大盆,又把大盆的太阳花移到小盆中。这样足倒腾了一下午。

站在阳台的一角细细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突然发现,这样一大片绿色的植物群里,还是散尾葵、金橘树,长得最好。好到我不由不相信:即使哪一天我们都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树还会照旧活着。

这个世上,树比人要活得长呀。我想。

这是弟弟留下来的树。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笨拙的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