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巧林
一
乡村里天地宽,生态好,鸟儿也就多。白鹭、灰鸽、青鸟、乌鸦、鹌鹑、八哥、鹭鸶、家燕等,几乎什么样的鸟儿都有。尤其是麻雀,一只只,一拨拨,合群而居,结伙而行,多得如同树林里的叶子、庄稼地里的泥疙瘩。有时,麻雀们好像是在举办什么盛会,数百上千只,蹦蹦跳跳,飞飞止止,叽叽喳喳,热热闹闹的情景赛过人们的集市和戏场。
于是我敢肯定,在所有鸟儿里,最先进入我童年眼帘的,真是那些个头虽小却五脏俱全、性情活跃而易于亲近的麻雀。
那次用餐时分,老屋场头,一只灰羽半丰、嘴角嫩黄的小麻雀小心翼翼地趋近我,然后,闪着机灵而哀怨的细眼,一愣一愣地看着我。我满怀好奇,停下手中的筷子,蹲下,跟它静静地对视,轻声地招呼:“小麻雀,你好!你的妈妈呢?你的家在哪儿?”小麻雀知道我没有伤害它的意思,所以非但没退却,还有情似的,为我跳舞,为我唱歌。我将碗里仅有的几颗饭粒赏给它。它一点也不客气,用尖尖的小嘴巴,一下一下地啄着,饥肠辘辘的样子惹人疼爱。
虽说,在纷繁复杂的生物界里麻雀与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情感世界,但在我看来,那些留在我童年记忆里的麻雀似乎与我有缘——通常,麻雀们似乎知道,大人们去田头干活了,还没有太多好伙伴的我独自待在家里非常寂寞,所以,几乎天天都会光顾我家老宅,并特意为我表演似的:或在黑亮亮的瓦楞间欢快地追逐、嬉闹、打斗;或在绿油油的树枝头悠闲地用喙梳理羽毛,低吟浅唱;或在地上干爽爽的小泥土坑里扑翅抖羽地打滚,沐沙浴;或在颤巍巍的稻草垛上觅食秕谷和虫干……
我站在屋檐边,或者干脆走近它们,一眼不眨地看着它们轻盈如蝶的身影、双脚并起的步姿、灰杂柔顺的羽毛、纤细韧性的爪子和机灵俏皮的模样,听着它们喙子磕击、翅羽抖擞的微响。
夜晚将至时,麻雀们才扑棱棱地飞走。我抬头目送,但见金灿灿的夕阳下,麻雀们犹如无数片被风儿席卷而起的树叶,前呼后拥,哗哗啦啦,匆匆而去,气势十分壮观。
随后知道,麻雀们是去了河西岸的竹林里,同数以千计的各路伙伴会师,然后,比赛似的扯开嗓门儿,宣泄晨离暮合的惆怅与欣喜,漫聊白昼旅途中的所见所闻,吟唱属于麻雀们自己的歌儿。一时间,叽叽喳喳的声浪犹如万千油锅一齐炸开,响彻竹林,激荡村空。直至夜幕徐徐降临,村灯次第亮开,那万千“油锅”才一点点地归于平静。
料想,麻雀们睡了。
当然,麻雀们也有调皮贪嘴而令人讨厌的一面。它们一次次地来到妈妈晾晒在太阳底下的竹匾里,偷食才从石磨膛里取下用以制作糕饼熟食的米粉,偷食在甑笼里蒸熟了的用以制作黄豆酱的坯子,偷食……每每这时,我总是很有责任心地冲上前去,对着强盗般的麻雀,学着大人在庄稼地驱赶麻雀的样子,“哟嘘哟嘘”地吆喝,拍手跺脚地恐吓它们。甚至,从家里端出个搪瓷脸盆,找一根“锣槌子”,咣啷咣啷来一阵乱敲乱打。起初,麻雀们是怕了,收敛了,但慢慢地,它们读懂了我的“黔驴技穷”,于是,使出种种或疯狂肆虐或阴险狡诈的伎俩,变本加厉、厚颜无耻地偷食。
情急之下,我摆开“不获全胜绝不收兵”的英雄气概,并相应地实施多种战略战术:从家里取出妈妈的头巾,将竹匾盖住。可是很快,几只精明的麻雀竟然跟老鼠一般,趁我不备时,从头巾的空隙里钻进竹匾,然后,悄悄地享用竹匾里的美食;从垛子上抽几把干草,扎上一个稻草人,竖立在竹匾边,可是,稻草人一动不动、表情木然,仅有的一点威势只持续了不多一会儿;或者像村上的大孩子们一样,将一个偌大的空竹筐放在麻雀出没处,撒上一把碎米作诱饵,筐沿边支一截两尺来长的细竹竿,竹竿下端系一根长长的绳子,一俟麻雀进入斜立着的竹筐底下,藏在暗处的我立即拉动绳子,可每一次的结果都是那样令人失望……
正当我一筹莫展、焦头烂额时,小伙伴阿明成了我的救命“菩萨”。要知道,阿明可是全村小伙伴公认的“神弹弓”。此刻,阿明正躲在我家老屋的墙角边,操起一把用铁丝和橡皮筋土制而成的弹弓,往皮片子弹囊里装上一颗泥丸子弹,然后,拉弓,瞄准。“啪——哎哟。”随着一声沉闷的弹响和一声绝望的惊叫,但见一只还不及吞下粉粒的麻雀如同一片枯黄的树叶,从竹匾沿上跌落在地。
紧接着,又一声沉闷的弹响和又一声绝望的尖叫……
麻雀们被震住了,直往四下里逃窜。但它们怎么也无法明白,竹匾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照例说,我该高呼万岁,或者对阿明说声谢谢。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走近竹匾目击着一只只羽毛凋零、鲜血淋漓的麻雀时,我的心一下泥软而颤抖起来!
一连几天,我置身于静悄悄的老宅,面对着太平无事的竹匾,觉得心里空空的,挺难受。最后,不惜从竹匾里抓出一把又白又香的米粉,雪花似的撒在地上,希望把麻雀们召唤回来。
经过漫长而焦虑的等待,几只麻雀回来了,只是,麻雀们变了,变得格外拘谨,惊恐万状。
我试着趋上前去。
它们立即惊乍飞跑了。
二
初夏,村小里盖起两幢漂漂亮亮的新校舍。
麻雀们也知道这事,而且赶在我们前头,从四面八方飞过来,在人字形的青瓦屋顶上聚成黑压压一片。
谁也说不清,麻雀们是前来参加新校舍启用典礼呢,还是同我们一样喜欢这宽敞明亮的新校舍?总之,麻雀们成了我们的特别“同窗”,而且非常有趣——我们在教室里高声诵读,它们在屋顶上七嘴八舌地应和;我们在课桌上专心地写作业,它们在窗口边探头伸颈地张望;我们在走廊上开心地玩耍,它们在半空中抖落一片片轻灵灵的羽毛,当然,也有脏乎乎的屎尿。
某日,课间十分钟,一只胖嘟嘟的麻雀单枪匹马地闯进教室。我们立即关闭门窗,然后,一齐乒乒乓乓地拍打课桌板、哇啦哇啦地大叫大喊。一时间,教室里杀声震天、狼烟四起。胖麻雀惊恐万状,绕着教室漫无目标地乱扑乱飞,又冲着透明若空的玻璃窗啪嗒啪嗒乱顶乱撞。很快,胖麻雀双翅失重,应声坠落。
喧哗的教室一下子静了下来。
墙角边,胖麻雀口溢白沫,频频抽搐,岌岌可危的情状委实催人怜悯。
我走上前去,将胖麻雀捧在手里。
胖麻雀一动不动,唯有一颗小小的心脏还在急骤而慌乱地顶撞着我的手心,仿佛随时会从它温热而单薄的胸膛里蹦出来!
放学后,我把苏醒过来的胖麻雀带回家,找一根细纱绳系住它的一只脚,找半块砖头替它磨上一把碎米粒,找一只小碗替它端上水。然后,左哄右骗,让它吃食喝水,让它做我的“朋友”。
谁知,胖麻雀对我的伺奉与呵护是那么不屑一顾。这还不够,还不时伸出尖尖的喙,狠狠地啄我的手背。
……
后来才知道,那个季节里的麻雀们正忙于筑窝下蛋,繁衍后代呢。而新校舍屋顶上的一道道瓦楞,恰巧为麻雀们提供了便利,所以……
此后数日,麻雀们一直为筑窝这事不停地往来于田野各处与新校舍屋顶之间。
可是麻烦来了——本是井然有序且缜密无缝的瓦楞,仿佛被狂风暴雨洗劫过似的,疏松、零乱、扭曲;嘴巴似张开着的瓦缝里露出一个个由柴丝草茎缠作而成的麻雀窝;偶尔,还能见到雀斑点点的小蛋儿滚落在哪道瓦楞沟里。
一天晚上,阿明叫我陪着他,去村小校逮麻雀。
静悄悄的村小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阿明打开手电,将锃亮的剑光骤然射向教室檐下。哦,一只来不及筑窝的麻雀不知是惊呆了,还是凝固了,就连亮幽幽的小眼睛也像定格了似的。
阿明踩着窗台,伸出手去,摘果子一般,轻而易举地逮住了那只麻雀,然后递给我。
两只,三只,四只……
我从心底里佩服阿明!
突然,屋顶上传来“咔嗒咔嗒”的磕瓦声和“叽嘎叽嘎”的惨叫声。
阿明将手电光移至屋顶,一看,哪家的猫咪正在瓦楞间偷袭麻雀呢,贪婪的嘴巴沾满鲜血和翎羽,咯吱咯吱的咀嚼声揪人心弦!
阿明这才从口袋里取出弹弓,装上“子弹”,瞄准猫咪,拉动弓扣。
“啪——嗷呜。”“子弹”不偏不倚地落在猫咪的太阳穴里。
我拍手称快!随后,情不自禁地松开手,让一只只麻雀飞走。
……
第二天,老天下了一场大雨。这才发现,两幢新校舍的屋顶全都漏得不成样子。
天晴后,老师们望着水迹未干的屋顶,商议着说,把该死的麻雀赶走!
各班同学同仇敌忾,摩拳擦掌,纷纷参与到驱赶麻雀的“人民战争”中来。有的,还用平时节省下来的零花钱,去村上的杂货店里买了鞭炮,拿到教室里来燃放。可是麻雀们只是象征性地回避一会儿,然后很快又回来了。
校工老王将梯子架向教室屋檐,看着我们,说:“哪位男生上去,端掉瓦楞里的麻雀窝?”
我自告奋勇,噌噌几下登上梯子,随后,将不负众望的目光投向屋檐下的校工老王和拭目以待的男生女生们。
屋顶上凉风吹拂,麻雀声声。
我蹲下,将手伸向一个麻雀窝。手上的触觉告诉我,窝里正蠕动着一团团光滑滑、热乎乎的“肉疙瘩”。抽出手一看,所谓的“肉疙瘩”其实是一只只花生荚一般大小且尚未睁开眼睛的小麻雀。
我得意地将小麻雀们托在手心里,然后,对着屋檐下的男生女生们展示着,炫耀着。
小麻雀们带着尖嫩嫩的叫声,挨挨挤挤,跌跌滚滚,也不知它们是受惊了,还是兴奋了。
哪位男生大喊:“快,把小麻雀扔下来!”
我挥动手臂,准备……可最终没扔。理由很简单,我将扔下去的,不是一个个冷冰冰的泥丸子,而是一个个鲜活的小生命!况且,麻雀妈妈的苦苦哀号是那么凝重悲怆,麻雀妈妈的誓死反击是那么无私勇猛!
我哆嗦着,将小麻雀们轻轻地放还窝里。
最后,我记不得,自己是怎样在狂潮般的讥笑声里一步步走下梯子的。
……
星期天,我挎着竹篮去村小附近割草。割到小半篮时,本是清新爽朗的空气里飘来一缕缕呛人的烟雾。我起身,扭头一看,村小里的两幢新校舍如同两座正在泼水淬火的砖窑,呼呼啦啦地升腾起浓浓的乳白色烟雾。
我猛地一怔!然后,急匆匆跑向村小。
还好,不是着火,而是校工老王在各个教室里分别点燃了一大堆潮湿的稻草。
屋顶上的麻雀们终于受不了滚滚浓烟,一只只落荒而逃。
第二天早晨,没有了麻雀喧闹的新教室显得格外宁静。
只是,谁也不忍心看到,横七竖八躺在屋檐底下的一只只被烟雾熏死烤焦了的小麻雀!
选自《儿童文学》(经典)2015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