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玺
一
日喀则的日落总是比南部的其他地方更早一些,夏天后便快快地入冬,寒意肆虐着整个江孜县,远处的珠穆朗玛峰掩没在淡淡的云雾中。
我一个人守着店铺,大街上空无一人。这么冷,这么萧瑟,根本没有生意可做。我一整天都无精打采,裹紧了身上的袍子。
“冈拉梅朵……”我听见姐姐在叫我,但声音模糊而邈远,我以为是长时间神游带来的幻觉,便换了个姿势,重新把头枕在胳膊上。
“冈拉梅朵!”姐姐冲进店里,怒气冲冲地冲我喊,“干吗不答应!”
“我没有听见嘛。”我知道自己撒了谎,但还是盯着姐姐的脸庞。她今天和平时有点不太一样,辫子没有盘起来,而是自然地散在肩头;脸颊上的两朵藏波罗花似乎比往日更耀眼,眼睛亮晶晶,耳垂上戴着阿妈的金耳环。
姐姐很漂亮,她的漂亮就是她名字“达瓦卓玛”带给她的。阿妈把这归功于姐姐琼结人的血统,她一喜滋滋地说起姐姐的美貌,就会看我。
我也是琼结人,但我不漂亮。我和姐姐长得不像,和阿妈更不像。姐姐的皮肤没有因为日喀则长时间的日晒而黝黑,她的皮肤雪白透亮,两抹淡淡的高原红使她看起来如同一枝雪莲,只生长在悬崖峭壁间,盈盈而立。
我不服气地想:冈拉梅朵,我叫冈拉梅朵,我才是雪莲花。
我盯着她使劲看,却看不出半点猫腻。姐姐被我看得很害羞,藏波罗花绽放得更绚烂了。
“看什么啊,走了。”她拉着我的手,锁上店门,走上初冬的大街。
“还记得上次你看见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吗?”她冷不丁地问。
“歌舞团的吗?记得。”我记得那个男孩,和姐姐都是歌舞团的演员。
姐姐搓了搓手,向我露出浅淡好看的笑:“他很快就是你姐夫了。”
我吓了一跳:“啊!你要嫁人了?”
“对啊。”她没体会出我的惊讶。
江孜县的大街不长,很短一段时间就走到我家的“垛孔巴”(藏语:石头房)门口了。我回味着姐姐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原来,在拉萨当兵的哥哥不是“回来陪我玩”,他们留我一个人看店就是为了在家商量这种事。我也为那些姐姐的追求者而感到遗憾,甚至有些可怜他们,比如正坐在前院的扎西。
扎西看见我们,冲我笑了笑,我也向他笑了笑,心里其实在哀号:扎西你不要这么高兴啊!
姐姐看都没看他一眼,喜气洋洋地进了屋。
扎西是阿爸雇的店员,前几天转山(藏族人表示虔诚的一种方式,步行或者一路磕头,围着圣山转一圈或多圈)去了,今天刚回来。他喜欢姐姐,当然,县里姐姐的追求者很多,扎西只是其中之一。他长得不帅,但人非常好,忠厚老实。我没有什么好朋友,扎西是我唯一可以倾诉心事的人,他只是静静听,听完也不说话。我需要一个这样的朋友。
看到不会表现,什么话都不会宣之于口的扎西和眉飞色舞的姐姐,我压住怒火,径直走进房间,让寒风带上了房门。
扎西到底有什么不好的?我觉得姐姐的男朋友才不好。姐姐对扎西似乎一直颇有成见,一看见我和他在店里聊天就会满脸乌云密布,也不和扎西说话。她瞧不起扎西的贫穷,我却喜欢听扎西讲故事。姐姐和我,和扎西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姐姐喜欢打扮,戴各种首饰,涂抹从拉萨带回来的“高档化妆品”。她的美丽是毋庸置疑的,但我讨厌她的傲慢。
扎西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姐姐的一切都是好的,她的不言不语也是矜持,是女生都应该有的端庄。他还说“达瓦卓玛身上有着琼结姑娘的美丽与智慧”。原来恋爱中的人都会变傻。我躺在床上,在想怎么样对还在进行可怜单相思的扎西开口。
我抬头望天,一片亮蓝中,远处是暗色的深蓝了。
夜晚来了,阿妈在屋外叫我:“冈拉梅朵,来吃饭了!”
我轻轻回答:“好。”
大人的世界真的好复杂,充斥着各种我搞不懂的东西。也许某一天,我会搞懂的。我安慰自己。
残阳的霞光把亮蓝色映成了浓酽的胭脂色,华丽渐渐归于黑暗。
二
一入冬,“垛孔巴”就冷起来了,阿妈需要两次往炉子里添牦牛粪,屋里的温度才不会降下来。我起来吃早饭,看见饭桌上的阿妈、阿爸和扎西已经开始捣酥油了。扎西向我笑了笑,我想起还没有对他说的话,不敢看他。草草吃完“干巴”“曲拉”和酸奶,就对阿爸说先去店里了。
阿爸点头:“今天会有一个汉族人到店里来,那是新的学徒,你留意一点。”
“哦。”我没当回事。在藏区,汉族人很常见,夏天挖的虫草,冬天攒的酥油,都是卖给他们的。
我轻轻关上门,看见阿妈在后院里忙碌着。她的一天从生炉子开始,磨糍粑、酿酸奶、灌血肠、去市里买茶砖,连轴转,忙不完的活计。
我有些哀伤,庆幸自己可以守着家里的药铺,学习藏医药,不用像阿妈一样,每天起早贪黑用有限的材料做出能养活全家老小的食物。
我打开店里的门,走到药柜旁,把几个常客的药分好,继续趴在柜台上,眺望远处的高山。下弦月还未落下,河流已经结了一层厚冰,山岭隐约浮现在云雾之中,如同披着湿漉漉的纱衣。玛尼堆(具有灵气的石堆)上的经幡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已经有早起的游客向山上走去。
扎西也来了,他一般都在后院忙活,今天也是。他走进后院,店里又只剩我一个人。
我们家是卖藏药的,阿爸,还有阿爸的阿爸,都是藏医。阿爸想让哥哥传承祖业,学习藏医,但哥哥说“藏医是巫术,没西医好得快”,把阿爸气得火冒三丈,便把希望寄托在了我身上。
我喜欢药铺,与它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奇妙缘分。我喜欢药铺淡淡的药草香和酥油灯交织的味道,我喜欢静谧。但药铺太静了,静谧成了孤单。我有些厌倦。
我把双手放在柜台上,却看见另一双手也放在柜台上。我的手又黑又粗糙,早被磨得厚皮老茧;而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带着一点未经世事的白皙,可以把我黝黑的双手比得自惭形秽。
我急忙抬起头,怔住了:他穿着白衬衫,工装裤,就这样清清爽爽地站在我面前。他抿着嘴笑,好奇地看着我,估计和我想的一样:原来藏族姑娘就长这样啊。
我的脸在发烫,低下头不敢再看他,故作镇定地问:“你……哪里不舒服?”
“我有点感冒。”他开口了,声音与容貌是相配的,如同沙漠里的泉眼,清澈中透着沙哑。
“龙胆、石灰华、红花、丁香、诃子、甘草、兔耳草、矮紫堇、力嘎都、渣驯膏。”我把药方写在纸上,药方我已经能倒背如流,“去后院找扎西,让他帮你配药丸。”我把纸递给他。
“谢谢你。”他接过纸,向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过了很久,我才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手指,恍如隔世。
我掀开后院的帘子,扎西坐在里面,他不在。“扎西,帮我看一下店。”我向他喊道。
扎西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走出了店门。
大街上依然没什么人,偶尔走过来的都是拿着相机的游客。我奔向牧场。
牧场上的牦牛都认识我了,这些年县里的人都愿意往外跑,都到市里安家去了。山羊绵羊没人养了,摩托车汽车一普及,马也没人养了,真正的牧民已经不存在了。我坐在牧场的大石头上发呆。
我又想起了他,摸了摸心脏,一种馨香而隐秘的味道似乎在发酵,这是藏医解释不了的。我毫无头绪,轻轻唱起歌来,是阿妈教我的:
纯洁无瑕高高地盛开在雪山上
你是那样地圣洁
阳光雪水的滋润
历经风雨带给高原永远平安吉祥
冈拉梅朵 吉祥的雪莲花
纯洁善良快乐地成长在高原上
你是那样地美丽
蓝天云霞的衣裳
你的歌声那样深情 让爱地久天长
冈拉梅朵 祝福你心上人……
还没唱完,就被人拍了肩膀,是扎西。我低下了头,他笑着说:“很好听啊。”他在我身旁的石头上坐下:“你也能像你姐姐一样,进歌舞团了。”
我听见扎西又提起姐姐,心里的不安幻化成了疼痛,扎西还被蒙在鼓里呢。我说:“我不要进歌舞团。”
“那你想做什么?”扎西似乎对这个话题特别感兴趣,问道。
“医生,”我想了想,说,“不是藏医,是医院里的医生。”
“我知道,西医。”扎西说。
“对。”我看向远方,“藏医治不好病的。”声音既清晰又邈远,“西医好得快。”
“为什么呢?我觉得藏医也很不错。”扎西说。
“藏医有时会以毒攻毒,”我说,“你知道的,铁屑、寒水石,都是毒药。我不喜欢这样。”
扎西没有说话,我也没有。我们都看向别处。
“扎西,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眼前浮现出汉族男孩的脸,突然问。
扎西被吓了一跳,他想了一会儿,看着我:“你不要轻易喜欢上一个人哦!”
“为什么?”
他慢悠悠地说:“那是很痛苦的。你做每一件事的每一个时刻,她都可能来到你眼前,你做什么都要想着她,都要想着她开不开心。喜欢上一个人,自己就不是一个人了,会时刻想着她的感受,为她着迷,为她牵挂,心甘情愿照顾她关怀她。她烦恼你也烦恼,她高兴你也高兴。但她不喜欢你的话……”扎西压低声音:“单相思最痛苦了。我不希望你痛苦,所以不要轻易喜欢上一个人哦。”
“那么喜欢她,为什么会痛苦呢?”我问他,还是有所不解。
“不知道。”扎西看着我,“今年你去转山时可以问一问佛。”他突然笑了,摸摸我的头发:“啊,冈拉梅朵,我竟然对你说了这么多。”
我也笑了:“而且,我还听懂了。”
“你长大了。”扎西没有看我,他看着牛群和帐篷上飘起的炊烟,目光迷离,望向的是不知名的所在。
“重要的事情忘记了。”扎西突然说。他从衣服里拿出来一个用布仔仔细细包裹好的盒子,递到我手里。“送给你的。”他说。
我迫不及待地把布打开,原来里面是一个锡盒,锡盒的表面镀了一层银,看起来十分精致。
我想打开锡盒,却被扎西拦住了,他说:“现在不是打开它的时候。”脸上带着平日没有的严肃:“等到合适的时机,你再打开它。”
“合适的时机是什么时候?”我觉得扎西今天变得很奇怪,说的话比我还多。他和姐姐一样变奇怪了,整个家都变奇怪了。
“我不知道。”他低下头,沉默了。
“好吧。”为了不使愉快的谈话变尴尬,我把银锡盒收了起来,“总之就是现在不要打开。”
“对。”扎西点了点头,“好了,我们回药铺吧。”
整个下午,我都可以看到汉族男孩在我眼前忙碌,我偷偷看了看藏在柜台深处的银锡盒,第一次没有被神秘事物所带来的巨大磁力所吸引,我又抬头看了看他。
我似乎感受到了扎西所说的痛苦,但这种痛苦像茶,有回甘,恬淡如不愿醒来的梦。
三
我拿来红色的布条,细心帮姐姐编在辫子上,把早就准备好的头饰戴在她头上,将一颗颗绿松石、红珊瑚、蜜蜡,还有天珠固定好。“好了!”我说。
姐姐害羞地抬起头,此时的她眼波流转,唇若红樱,全身环佩叮当,皮肤如新雪一般,是一株真正的藏波罗花。她看我直直地望着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也笑了。来帮忙的全县的阿妈都笑着说:“达瓦卓玛,达瓦卓玛。”
姐姐今天嫁人,她一定是镇里最美的新娘。
“梅朵,”姐姐叫我,“我出嫁之后,你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她明亮如星子的眼睛仿佛盛着一汪水,马上就要溢出来。“或者,找个比我更好的人来照顾你。”她俏皮地笑。
阿妈们都笑了,有人嗔怪道:“冈拉梅朵才多大就给她讲这个啊。”
我的心里闪过他的脸,但又不清楚,模糊如水中碎月。
哥哥掀开帘子:“卓玛,新郎来了!”
阿妈们顿时骚动起来,众星捧月般扶着姐姐走出了卧室,我也站起来,看着姐姐。
姐姐走到门口处,回头望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流露出哀伤,我不知道是哀伤还是憧憬,有些事情我没有经历过,自然就不懂。
我静静地坐在卧室里,直到房顶上的声音渐渐消失才走出来。阿爸阿妈和邻居们都在房顶目送姐姐,并喊着:“不要把我们家的福气带走啊!”这是传统。
我走到药铺的柜台前,看到了那个银锡盒,打了一个激灵:扎西去哪里了?
我问阿妈,阿妈告诉我,扎西家里出了点事情,他昨天晚上就回家处理去了。
我知道扎西家在那曲,赶回来需要一点时间,也许今天下午就回来了,那时就看不出姐姐嫁人的痕迹了。我靠在墙上,长吁一口气:竟然要瞒住这么大的事!但也无法永远瞒住他,我还能瞒多久?他一旦知道真相,会是什么样呢?面如死灰?怒气冲天?我这是在保护他的爱情,还是在使他的自尊心不堪一击?
我越想越怕,赶快回到柜台把药分好。今天倒是暖和,阳光洒满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回望大街,今天街上的人很多,熙熙攘攘,有参加婚礼的宾客,也有游客,游客都在端着相机照着传统的藏式婚礼,而我却像不是新娘的妹妹一样在打理店铺,我感到了一阵寒意。
姐姐今年二十岁,我十二岁,还有八年,我就会像姐姐一样嫁人;姐姐会在多少岁像阿妈一样,每天为生计奔波,还要面对嗷嗷待哺的几个孩子呢?我又将如何呢?
生活好像只是一个循环,阿爸让我学习藏医,好像就是为了跳出这个循环,不被生活束缚。我却无能为力,就像命运一样,是前世修来的,与今世无关。
药草的味道令我心安。我为酥油灯添了一点酥油,让它燃得更明亮。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充满暖意,仿佛一个个娇弱的心脏。
我注视着火苗,刚坐在椅子上,就看见他走了进来。
我慌忙起身,他冲我咧嘴一笑,掀开帘子走进了后院。
我怅然若失,走到了柜台前,从深处拿出了银锡盒。我注视着它,轻轻抚摸着它,原来这上面有花纹。一条条银线勾勒出来的,有莲花、有度母,还有一条大河似的东西。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是金刚度母的传说[1]。扎西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和金刚度母一样?
我的好奇心又开始冒泡,到底是什么神秘的东西,让扎西如此守口如瓶呢?
但我还是把好奇心狠狠咽到了肚子里。
傍晚时分,扎西终于回来了。他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但还是冲进店里,急急地问:“达瓦卓玛呢?你姐姐去哪里了?”
我知道我需要再撒一次谎了,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声音也有些发颤:“姐姐……去转山了。”
“去转山了?”扎西吃了一惊,“那你为什么不去?”
“我……还得再等些时日。”我绞着双手,深刻体会到了撒谎的坏处:撒了谎,就要编更多的谎话去圆。我毕竟不够聪明,不知编的谎话扎西有没有看穿。
“好吧。”扎西沉默了一会儿,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只是十个小时的汽车,怎么把我累成这样啊。”他自言自语。
扎西脸色煞白,眼中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我想他这么急切地赶回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我小心翼翼地问:“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扎西回答,起身,走出店铺。“冈拉梅朵,你应该回家了。”他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说。
“对,我回家了。”我也走出店铺,突然想起了他。“那个人,怎么办?”我问扎西。
“他已经回你家了。”扎西说。“啊,头好痛。”他托着头,“我先回去了,有点不舒服。”
我担心地看着扎西:“需不需要吃点药啊?”
“不用。”扎西回答。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像一缕青烟一般,立刻飘散得悄无声息。
我躺在床上,纹丝不动,心里想着那个人。他总是不说话,永远穿着白衬衫和工装裤,看见我的目光也只是笑笑。他现在住在我们家,和我的卧室只有一墙之隔,我仿佛能听见他的心跳。
他的心跳一定没有我的急促,他的心跳一定是缓慢轻柔的。我幻想着这一切,听见了自己甜蜜的叹息。但再甜蜜也只是叹息。我又感到了那种无法言喻、炙热如火的痛苦,仿佛一个在高原里行走,在稀薄氧气中垂死的人一般。
我迷迷糊糊地睡去,恍惚听见外面的吵闹声,阿妈打翻了东西,还有哥哥和阿爸的声音。
我以为是幻觉,又转身睡去,结果听见了阿妈急促的敲门声:“冈拉梅朵!快开门!”
我一个激灵翻下床,打开房门看见了惊慌的阿妈,听见阿爸在向我喊:“快去药铺拿毕玛拉丸!快去!”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哥哥就已经把我推出了房门。我奔跑在大街上,寒冷迅速麻痹了我的脖颈与双手。我在心里揣测着:是谁?是谁半夜病得如此严重?寂静寒冷的街上只听见我咚咚的心跳声。
我猛地停下来,不会是……他!
宛如晴天霹雳,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身体僵成于一块石板。我努力告诉自己:不会的,不可能的,不可能是他!我终于冲到了药铺,在脑海中回想着毕玛拉丸的药方:肉豆蔻、沉香、阿魏……我从来没有配过药丸,所以只能学着扎西的样子把各种药材混在一起,还撒了好多粉末在地上。来不及了!我用纸把药包好,冲出店门,都没有锁门。我的眼泪马上就要流淌出来,但寒风吹干了它们。
夜色稠浓如墨,犬吠声自远处幽幽传来,听起来像低声呜咽,在解释一个说不清的痛处。
我冲进家门,却看见家里没有了刚才的混乱。每个人都不说话,充斥着死一样的沉寂。
我疑惑地看着他们,我也看见了他,他好好地坐着,并不是他。可我的心里并没有好受多少,因为他们都死死地盯着我,眼里充满了哀戚、悲伤,甚至还有——怨恨。
阿妈突然走过来拥住我。“梅朵,不怪你。”她说,“晚了,晚了,他脑梗去世了。”
我突然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即将昏厥,因为我知道躺在床上的是谁了。
扎西!
四
阿爸找到了全镇最好的“刀登”(藏语:天葬师)为扎西举行天葬。他们一早就去了神山,我没有去,小孩是不能去的。
家里又恢复了如一潭死水般的寂静。我还是无所事事,但今天我昏昏沉沉的,头有些发热,像得了风寒一般。我知道,我的心里仿佛住着一个魔鬼,如影随形,使我不安。
那天晚上,我听见了阿爸的叹息:“唉,藏医是治不好病的。”他看着我。
我的愧疚无以复加。我就是刽子手,是我杀了扎西。如果我没有晚到,扎西就不会死了,他就不会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已经嫁人的消息。
我冒出冷汗来,眼前一阵阵发黑,想吐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我的胃里翻江倒海,突然感到了一种不可控制的狂躁。我奔向门口,脑子里一片空白,眼泪仿佛被灼干了。
他看见我的样子,紧张地跑过来:“冈拉梅朵,你怎么了?”
换作平时,我一定会矜持地不说话,但我现在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只有魔鬼从心底袭来。
“要不要叫达瓦卓玛?”他边问,边扶着我进屋。“你在发烧!”他惊呼,“必须叫医生!”
他后面好像还说了什么话,我没有听清,因为一阵眩晕与令人刻骨铭心的痛苦把我吞噬了。
姐姐来了。是他把姐姐叫来的。他和姐姐每天都轮流陪着我。姐姐有时会掉眼泪,会说起以前的事,还会喂我吃东西。但一吃东西呕吐的感觉就会向我袭来。
每当我回忆时,我就会呕吐、发烧、出冷汗。我的脑海里总是回想着扎西对我说的话,还有那个银锡盒。我急切地想拿出银锡盒,打开它。我感觉“合适的时机”已经到了。
但姐姐在旁边,我不能去拿。仅存的力气让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哦,小梅朵,为什么要哭呢……”姐姐帮我擦干眼泪,自己却又哭起来。
我看着她,眼前又浮现出扎西的脸。我感觉到了命运的不公,扎西做错了什么啊,让他到死都不知道真相,为什么啊?!这一切恶果都是我酿成的,我惩罚自己下地狱,所有人却都在抱着我不让我走,这又是为什么啊?!我根本就没有机会赎罪,我犯了大罪,只有死亡能让我赎罪。我不介意自己的罪名如何。
“你真的不用自责了,”姐姐握着我的手,“扎西……是命运啊。”
我并不为此而自责,我自责的是自己的小聪明,自以为是地隐瞒真相。
我盯着墙壁,一动不动,什么也不想。姐姐叹了一口气,走出了房间。
看见姐姐和他都不在,我走出房间,迅速跑向药铺。呕吐的感觉再次袭来,但我忍住了。我从柜台里拿出银锡盒,跑回了卧室。
我的手在颤抖,揭开了包裹银锡盒的那一层布。给我银锡盒的这个人对我这么好,我却亲手杀了他,欺骗了他。我感到了无以复加的恐惧。
我轻轻打开了银锡盒。阳光探了进来,照得一屋暖意十足。银锡盒里放着一枚戒指,藏银的镶底,托着一颗暗绿色,发着幽幽蓝光的绿松石,周围还缀着几颗红珊瑚。我把戒指拿起来,比姐姐在婚礼上戴的那枚大不少,也更衬她的容颜。我看见银锡盒里还有东西,是一张相片。相片有些老旧,是个漂亮的女子。是姐姐。
原来他早就知道。“他一直知道。”我喃喃自语。
现在,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痛苦”的含义。“痛苦”不是生活的困顿,不是头破血流。“痛苦”是整颗心在疼,就是一个人到死也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我想,扎西并不痛苦。他很聪明,他看见姐姐的脸色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把银锡盒送给了我,因为他不需要了。他让我找个“合适的时机”打开,是想更好地告诉我他没说的话。
“冈拉梅朵。”那个人进来了,他端着一碗粥,“有点烫,你一会儿再喝吧。”他笑笑:“你脸色好多了啊。”
我知道我脸又红了,我轻轻说:“谢谢。”
“没事。”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自从上次吃了你的药,我就从来没有感冒过。”
“你适应这里了吗?”我问。
“还好吧。”他苦笑,“就是什么都吃不惯。方便面泡不开,水到八十摄氏度就沸腾了。”他低下头:“你们都很好,但每到这时我就会特别想家。”
我没有说话。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江孜,我也没有体会过想家的感觉。想家也许也是一种不一样的痛苦。
“喝点粥吧。”他把粥端过来,“达瓦卓玛专为你做的,闻一闻。”
你不要轻易喜欢上一个人哦,那是很痛苦的。
“怎么了?又不舒服?不要哭啊。你的病已经好了。”
喜欢上一个人,自己就不是一个人了,会时刻想着她的感受,为她着迷,为她牵挂,心甘情愿照顾她关怀她。
“达瓦卓玛为了给你做粥,跑遍了整个集市才买到这种小米,喝一点吧,要不胃会很难受的。”
或者,找个比我更好的人来照顾你。
五
哥哥从拉萨来了,这次还带着小表妹。小表妹八岁了,汉族人说“养女随姑”,她长得果然像姐姐,十分漂亮。表妹是所有人的开心果,在客厅里又唱又跳。
我在卧室收拾行李。这次大家都赶来,是为了我。我将要去北京上学,大家和我一起去转山。
他还在店里忙碌,药铺已经搬到了家门口。他在后院里,我向他微微一笑,他也站起来,挥挥手。
五年了。
已经过去五年了。逝去的人终将会逝去,我们还要继续生活下去。
我还会偶尔感到痛苦,但不强烈。骚动与痛苦是只属于那段时光的,现在不会有了。我还会偶尔怀念扎西,我也会打开银锡盒看看,只不过里面空荡荡的。
戒指我送给了阿妈,让她好好打扮自己;相片我还给了姐姐,让她在辛苦操劳之际也要留住自己的容颜。我想,这是很好的归宿。
我又在银锡盒里装上了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姑姑。”小表妹走过来,让我抱她。
“格桑,”我叫她,把银锡盒拿出来,“送给你。”
“啊,谢谢姑姑。”她开心地接过去,要打开。“现在不是打开的时候,”我说,“你要等待合适的时机。”
格桑看着我,笑了,如同花蕾般娇嫩:“好,总之就是现在不要打开。”
这些话,令我有些恍惚,我好像在哪里说过,也在哪里听过。
“梅朵!格桑!”阿妈叫我们,“走啦!梅朵,你准备好祈福了吗?”
“我不是去祈福,”我看着在后院忙碌的他,“我去还愿!”
选自《儿童文学》(经典)2015年第8期
注释:
[1]金刚度母的传说:在藏族史诗《格萨尔王》里记录了一位金刚度母的传奇故事:度母原是比丘,爱上了世间的古印度那猎沃王国的公主益西达娃,向她表白但遭冰冷的拒绝,观世音菩萨造出拉萨河将二人隔开,永世不得相见,使比丘虔心向佛,修成度母。
这个故事在布达拉宫的壁画中也有,算是拉萨河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