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记忆
(一)
历史的车轮来到了2003年。春节前夕的一个夜晚。
“尊敬的萧慧麟先生:您好!年终了,一定挺忙的吧!记得是九三年春节给您寄的第一张贺卡,以后每年一张。贺卡不同,祝福相同。我衷心地祝愿你们全家春节吉祥!下面,我还是向您介绍一下我们芷江受降纪念馆近几年的发展情况吧!新的世纪,我们纪念馆也进入了全新的发展阶段,征集的文物达到了近千件,其中国家一级文物、二级文物和三级文物有百余件。今年,我们还准备利用征集到的飞虎队的文物和资料,对原中美空军指挥塔及中美空军联队俱乐部进行保护维修,建成反映飞虎队援华抗日的专题性纪念馆——飞虎队纪念馆……总之,我觉得,作为一个有民族耻辱感的华夏之子,我们应该牢记,1937年7月7日这个日子,牢记卢沟桥这座古桥,牢记十九路军这个名字。这一天,全面抗战爆发,中华民族奋起了。作为一个有民族自豪感的炎黄子孙,我们更应该记住,1945年9月2日这个日子,记住密苏里号这艘军舰,记住徐永昌这个名字。这一天,中国军令部长徐永昌上将在商震将军陪同下,代表中国政府在日本投降书上签字,中华民族胜利了。作为一个需要牢记中华民族屈辱史和胜利史的中国人,我们还不应该忘记这样一个日子,不应该忘记这样一座县城。1945年8月21日,在湖南怀化的芷江县城,中国国民革命军陆军总司令部参谋长萧毅肃中将,代表中国战区接受日本侵华军代表的投降……我很幸运地出生、成长、生活在这座英雄的城市。您父亲萧毅肃将军当年的抗战史迹、英勇壮举和浩然正气,令我们景仰与钦佩。他老人家当年留存下的受降物品,是他自己的,是你们的,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胜利物证,更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共同记忆。多年来,我们一直在海内外收集当年的受降文物,这既是丰富我们馆藏的需要,也是打捞当年中华民族抗战记忆的急切呼唤。我们真诚期待受降文物的回归,回归到它应有的历史坐标,共同为民族为历史保留珍贵的记忆。这是民族的记忆,更是民族的财富。上述感悟,与先生共勉!”
写完信后,吴建宏又认真地检查了两遍,在确定无错误字和不妥之处后,他又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叠起来,轻轻塞进信封。信封上写着:台湾台北市大安区罗斯福路四段2号萧慧麟先生收。十年来,在给萧慧麟邮寄贺卡时,他总会附信一封,写上自己的感悟、感想。先是以芷江县文物管理所一名文物工作者的名义,后来便以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受降纪念馆馆长的身份。当然,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小内容。每年,他不知道要给多少人写信,要么问候,要么征集文物,已经无法统计清楚了。
第二天,带着这位湘西赤子情感与体温的信与贺卡开始飘向祖国宝岛。
十年前。一天,芷江受降纪念馆来了一拨台湾游客,当时还是芷江县文物管理所普通讲解员的吴建宏负责接待和讲解。
“吴先生,萧毅肃将军的儿子我知道呀,好像就住在台北市罗斯福路。”当吴建宏满怀感情地讲到受降主官萧毅肃将军的故事时,一个台湾游客打断了他的话,“他兄弟姐妹手头应该有不少他们父亲的遗物。”
“真的呀!那太好了!”吴建宏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麻烦您把详细地址和联系电话告诉我。”
“台北市罗斯福路,应该没错,但具体的地段和门牌号我不太清楚。这样吧,我回去问清楚后告诉你详细地址和联系电话吧!”台湾游客热情地说。
“麻烦您留下电话号码!”吴建宏生怕断了这根线。
以各种手段和途径收集有关受降信息,已经成为吴建宏的习惯。从1992年开始讲解至今的23年里,他已经记了整整16本,记录着相关人员的信息以及联系方式。而萧毅肃是芷江受降主官,跟芷江紧密相连,他留下的文物不仅可能多,而且意义重大。其实吴建宏一直牵挂着海峡的那边,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那个台湾观众刚到家不久,就接到了吴建宏的电话。这边刚挂下电话,吴建宏就把电话拨到了台北市大安区罗斯福路四段2号。
“喂!哪位?”海峡那边传来了声音。
听到那边有人应答,吴建宏一阵激动:“喂,您好!请问是萧慧麟先生家吗?”
“是啊!我就是萧慧麟呀!您是哪位?有何贵干?”海峡那边说。
“萧先生,您好啊!萧先生,您好啊!我是湖南怀化芷江县啊!”吴建宏激动地说。
“哦!芷江!”海峡那边说。
“是的,是的,正是芷江。我是芷江县文物管理所的吴建宏,负责受降坊的文物征集工作。”吴建宏迫不及待地解释说,“您父亲是当年的受降主官,可是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啊!”
“你们想要我做什么吧?”海峡那边似乎有点不高兴。
“我们想征集您父亲的相关文物,文献、证书、勋章、历史照片、手迹都可以。”吴建宏说。
“这可能不太好吧!我父亲的东西很珍贵的,台湾许多博物馆都来征集过,我们都没有捐出去,更不要说大陆了。”海峡那边说。
吴建宏连忙解释说:“萧先生,您放心,我们这里有专人看管,防潮、防干、防尘、防火,以及安保设施都做得非常好。”
“对不起,吴先生,以后再说吧!”海峡那边不乐意起来。
听到海峡那边传来“嘟嘟”的声音,年轻的吴建宏伤心得泪水都快落下了。
怎么办?
是在海峡的这边痛骂对方一顿后,然后再老死不相往来!还是不断打电话,努力地说服人家!
不!他心有不甘。萧将军的儿女不应该铁石心肠,我们同祖同根,血脉相连,文化相通,不存在文化上的差异,也不存在情感上的排斥。应该还是了解不够,缺乏沟通,存在误解。话又说回来,你就打了个电话,人家凭什么就相信你,就把那些珍贵的历史文物捐赠给你。再说,你芷江受降纪念坊到底是什么样,人家一点也不知晓啊!
碰壁后冥思苦想的吴建宏,似乎茅塞顿开。
他决定不再打电话了,那样不仅让人家为难,也会让人家反感。他决定每年给海峡那边寄贺卡写信,传递情感与心声。于是,从此后的十年里,他年年春节前寄贺卡写信,从未间断。贺卡是对春节的祝福,而信却是对受降纪念馆(1995年后改为抗日战争受降纪念馆)最新变化的介绍,还有期盼与邀请。在信中,他每年还发出邀请,邀请他们兄弟姐妹到大陆来,到芷江来,到他们父亲曾经主持受降的受降纪念馆来。
“祝萧慧麟全家春节吉祥!”
“春节来临之院,向你们全家致以新年的祝福,海峡两岸永远是一家,期盼着不久后我们相聚。”
“祝新年快乐,并愿您全家幸福吉祥,前程似锦。”
……
贺卡飞过海峡,带着一句简单的问候、一声普通的祝福,承载着吴建宏的真挚情感和美好祝愿。
一晃就是十年!
但这次,海峡那边没有再让吴建宏等待。春节前寄的贺卡和信,春节后他就接到了萧慧麟从美国打来的电话。
“喂,您好!请问是吴建宏先生吗?”
“我是吴建宏。您是?”
“我是萧慧麟,萧毅肃的儿子啊!”
“啊!萧先生!真的是您吗?”
“真的是我!这么多年来,虽然我一直没有回你的信,但你寄的贺卡和信我都收到了。即使这几年我移居美国,但我的兄弟也把你的祝福传递给了我。说实话,你们这么多年以来持之以恒,这种责任感和使命感深深地打动了我们。感谢你们为历史正名!”
“没有,我们还做得不够,我们只是想让您更加了解我们,了解我们的受降纪念馆。感谢您对祖国的关注与关心!”
“我已经很了解了。我们已经决定,今年去一趟大陆,把家父的相关文物、文献、证书、勋章、历史照片、手迹等全部捐给你们受降纪念馆。”
“太好了!太感谢了!我们在芷江期盼着你们的到来!”
……
三个月后,吴建宏与萧慧麟在芷江紧紧相拥。这不是两个人的相会,而是两岸的相会,更是历史的重逢。
萧家兄妹不仅捐赠了受降文物400余件,甚至还将陈纳德将军亲手绘制并赠给萧毅肃将军的《飞虎队鹰击长空,痛击日寇》水彩画,特意从美国圣地亚哥博物馆取出,送到芷江。
“这些东西不再属于萧家,它属于中华民族。”萧慧麟动情地说。
面对这一幕,性格坚毅的吴建宏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任由泪水滑落。
1987年,芷江受降纪念坊增添了一名年轻人的身影。他在芷江县文物管理所所属的受降纪念坊这个文物点当勤杂工。瘦瘦矮矮的个头,就像路边的小草,难以引人注目。这个年轻人就是吴建宏。
虽然他才二十岁,但干的事情真不少,绿化工、清洁工、保安兼炊事员,什么都干。天蒙蒙亮,他就拿起扫把,把纪念坊四周上万个平方的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并查看一番纪念坊是否安然无恙。白天,游客前来参观时,他的精力就放到院子里的树草身上了,要么栽树,要么给树草施肥、浇水、杀虫,修剪枝叶。施肥倒好说,纪念坊里有个简易厕所,游客来此参观时,总会留点“肥料”。要命的是植树和挑水,当时纪念坊内没有打井,而院内又没有小溪,他只得跑到几百米外的河里挑。自己洗澡和生活用水倒好说。要洗澡了,跳到河里可以洗个够;要喝水了,挑两桶回来可以喝上几天。但树草队伍庞大,特别是刚到这里安家的树草,胃口大啊,他就是一天到晚不休息,也挑不过来啊。“不能怪我懒,我实在是挑不过来,但我会尽力多挑点。”他喃喃地向树草道歉。于是,他每天挑得满头大汗。最开始,他还得自带干粮。后来,所里索性在这里搭了一间木房子,屋顶盖的茅草,屋内建了个灶台。于是,吴建宏又自力更生起来,屋外开出了两块菜地,屋内生起了炊烟。白天累得个半死,晚上他又当起了保安。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在为他点灯,山里动物的叫声在为他的步伐伴奏。
即便如此,他并未感到孤独与寂寞。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热爱。他是前不久从县水泥厂解体分流来到文管所的。别看他年轻,但他在水泥厂干得相当不赖。干了不到一年,他就从一名普通工人升调为车间副主任,同时还兼着厂里的团支部副书记。水泥厂解体分流的时候,领导出于爱才惜才考虑,把他推荐到了几家单位。看到小伙子挺优秀,好几家单位都向他伸出了橄榄枝。这其中就有烟草公司和文管所。后来,听说他选择了文管所,他的不少亲戚朋友都骂他是猪脑壳,西瓜不捡,去捡芝麻。他回答说,我个人比较喜欢人文科学和历史。听他这么一说,有人指着他的脑袋说,你啊,真是个榆木脑袋呢,这年头现实得很,谁还真正会为了自己的信仰与追求,而放弃金钱呀!吴建宏傻傻地笑了。年轻的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想做什么,该做什么。
“那个瘦瘦的小伙子是纪念坊的勤杂工,专门打扫卫生,给树木施肥浇水的。”
“傻子,干这个有啥出息,干点别的多好!”
……
总有人在他后面指指点点。
“小吴,就算你把受降坊的事做了,累死了,好处也轮不到你。你知道为什么吗?你是从企业过来的,还是工人身份,机关和事业单位是很讲官本位的。在这里,你只有干活受气的份,没有加薪提拔的机会。人家干部身份的,就算天天在办公室看报纸喝茶闲聊,他也能论资排辈地当个股长科长的。”
“你在这里尽干些这样的事,无异于慢性自杀,浪费生命!”
……
也有关心他的领导和亲戚朋友如此对他直言不讳。
吴建宏毕竟年轻啊,年轻就会定力不够,容易思想波动。
那天,他有点失落地把自己的苦衷向母亲倾诉。十四岁那年,父亲就去世了。不久后,母亲的单位也垮了,下岗了。为了供他们兄弟三个上学,母亲白天给人家当保姆带孩子挣钱,晚上加班糊火柴盒、做兰花豆挣钱。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吴建宏很小就勤工俭学,暑假卖冰棍,寒假做藕煤,平常晚上在家帮母亲做兰花豆,从未闲过。
“当工人怎么啦,就低人一等啦!人家说什么,那是人家的事,你不要管那些,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干好你的本职工作。妈也不指望你大富大贵,干一行专一行,稳稳妥妥过日子就行了。都挤破头皮去当干部,谁来当工人农民?就在受降坊安心干,好好干吧,钱不多,但有意义。再说啦,你不是喜欢历史吗,在这里工作可以读到很多历史书,了解很多历史知识。”母亲安慰儿子说。
母子连心,最了解儿子的莫过于母亲了。儿子打小就喜欢看书,成绩也一直很优异,最喜欢看历史类书籍。1983年的一天,还在上高一的儿子从东街到北街去打酱油,偶然看到了修复受降纪念坊的石匠们正在刻牌坊上的对联。“克敌受降威加万里,名城揽胜地重千秋”,“得道胜强权百万敌军齐解甲,受降行大典千秋战史纪名城”……他越看越入迷。这些对联不仅对仗工整,更是恰如其分,气势如虹。当时他就想,芷江应该好好弘扬这段历史,假如以后能够从事这方面的工作该多好啊!让他觉得有点遗憾的是,两年后受降纪念坊落成典礼时,他因为在卖冰棍,没有挤进人山人海。
儿子点着头。
“我们家本来是江西的,因为当年日本鬼子轰炸江西,你婆婆(奶奶)带着你父亲和你叔叔逃难到湖南,最后落脚在芷江。没想到来到芷江后,日本鬼子又轰炸芷江,很残暴。你婆婆和你父亲多次躲避,才死里逃生的。日本鬼子的罪,要好好记住。”母亲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跟儿子讲国恨家仇了。
儿子心里又泛起了一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