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梦姓人家老爷的生活也就特别简单,不像其他人家的族长老爷,每天要处理很多事务,要亲临许多现场,忙碌得活像疲于奔命的老牛。梦姓人家老爷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吃饱喝足之后睡觉。毕竟他要指引的是一个家族的生产生活,包括其他杂项事务,所以梦姓人家老爷要做很多梦,就必须充分利用好夜晚。
要做好梦,就必须有好的睡眠。为了有好的睡眠,梦姓人家老爷想了很多办法。当然家族其他人也在帮他想,比如有人献计说多吃藿香有利于睡眠,还有人说应该适当地喝些曹姓人家烧酒坊的那种酿于三月的桃花酒,这种酒比较有利于梦的形成。几乎从太阳一落山,梦姓人家老爷就上床了。为了给他一个安静的环境,不至于被嘈杂的声音惊扰了梦,在他的房屋四周五百步内,所有的鸡圈鸭棚,所有的牛栏猪舍都拆除了,那些鸡鸭牛羊统统迁移到了别处。最可恼的是春夏秋三个季节,总是有虫子鸣叫,还有那讨厌的蛤蟆青蛙,以及一种比青蛙小但是出声却比青蛙大几倍的叫土妾蚂的东西。为了阻止这些东西的叫唤,尽量给梦姓人家老爷创造一个产生梦的好环境,家族里头的人分批轮班在梦姓人家老爷的房屋四周捕捉那些虫子和蛤蟆青蛙以及土妾蚂,所有会出声的,全部被毫不留情地捕杀。因此,梦姓人家老爷的房屋四周,遍布了捕捉虫子和蛤蟆青蛙以及土妾蚂的陷阱,那些可能藏匿住虫子和蛤蟆青蛙以及土妾蚂的土埂,都给翻了个底朝天。好不容易进入了冬季,许多会在深夜里出声音的东西都蛰伏了,此时却偏偏有那可恶的枭钻了出来,它们躲藏在树上,发出的凄唳叫人猛然间听了背皮发麻。如果这样可怕的声音揭开瓦隙钻到梦姓人家老爷的床边,谁说不会把那些已经形成和正待形成的梦惊成碎片?于是大家就都去摇那些树,用拳头捶击树干,要把枭从梦姓人家老爷的耳旁撵得远远的。
整个梦姓人家的人都在小心地呵护梦姓人家老爷的黑夜,梦姓人家老爷当然也不会辜负大家。每当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将梦姓人家老爷的睡屋照耀得金碧辉煌的时候,他就坐在床上,袒露着胸脯,告诉那些远行者,他为他们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根据这个梦的指引,他们应该什么时候出发前往什么方向,走水路还是陆路,几时歇息几时起程。告诉那些未婚者,他为他们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根据这个梦的指引,他们中意的男娃子女娃子在什么地方长什么模样。告诉那些耕种者,他为他们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根据这个梦的指引,他们应该播种什么施多少肥用多少水……
梦姓人家在这个家族老爷的梦的指引下,安居乐业,生活富足。从来就没谁想到,假如某一天梦姓人家老爷不做梦了怎么办。——这个想法是在某个黄昏突然浮上梦姓人家老爷的心头的,把梦姓人家老爷吓了一跳,身子一凛,出了一脑门冷汗。如果只是一闪现也就算了,偏偏这个想法揪住梦姓人家老爷不放。梦姓人家老爷不得不想下去,真是越想越可怕。梦姓人家老爷坐在床上,瞠目结舌。
这个夜晚,梦姓人家老爷没有睡着。没有睡着自然就不会有梦,导致的结果是,第二天早晨屋里屋外站满了人,一个个惊慌失措。他们是来接受梦的指引的,偏偏梦姓人家老爷一夜无梦。这一天里,所有梦姓人家的人都如同惊吓过度的鸟兽,惶惶不可终日。
看着整个家族的人们如此惨象,梦姓人家老爷陷入了深深的歉疚中,另一方面却又格外忧虑。忧虑的是即将开始的这个夜晚,如果还无法入睡该如何办?果然,这个夜晚尽管他想了很多办法入睡,却怎么也合不上眼睛。即便合上,也难以保持心情平静,根本不可能进入睡眠,就更别说什么梦乡了。
接连三天如此。整个梦姓人家,天塌地陷。
第四天,失去了梦的梦姓人家老爷于悲恸中气绝身亡。而梦姓人家的人们,惊慌失措惶恐难安的情形整整持续了好几年。由于原来对于梦姓人家老爷的过度依赖,整个梦姓人家,有相当一部分人已经不再做梦,梦从他们的夜晚里彻底消失了。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即便是做了梦却无法完整地记得,他们睁眼醒来,手头只有些许梦的残片。另外有相当一部分人做了梦,也记得,却遗忘了破解的方法。对于这样一个特别的家族来说,发生这样的事情,无疑为一场可怕的浩劫。
6
现在土镇居住的,还有些梦姓的人。相对于梦姓人家家族来说,这些人只算得上极少部分。梦姓人家的人大都离开了土镇,相当一部分居住在港澳台地区,还有相当一部分居住在国外。每年都有许多梦姓人家的人从海外回来,到土镇寻根。他们除了不说中文,什么话都说,有些听起来很像鸟鸣虫叫,还有些像是打鼾——因为声音是从鼻腔里出来的。他们在土镇烧香磕头,用鸟鸣虫叫和打鼾向他们的祖先致敬。这些来自海外的梦姓人家对于本土的梦姓人家却十分吝啬,不仅不赠予名车宝马,欧元美钞,甚至还鄙夷他们,说他们不配姓梦,或者根本就不可能是梦姓人家的人,如果是,为什么还是现今这个样子呢?为什么不在梦的指引下发愤图强?难道他们做的梦就没有一个有用么?
没过几年,土镇的梦姓人家出了个不错的人物,他写了一本长达三百万字的巨著,主要是研究梦的形成和梦对生活生产的指引功能。据说十分畅销,很多人都拿这本书当作指点生活迷津的宝典。假如做了梦,根据索引翻开宝典,获取预言和征兆。
饕餮者
1
不只土镇,就算爱城,乃至整个国家,从来没有谁遇到的问题会有櫑姓人家面临的那么艰巨,因为他们总想把什么东西都吃下去。土镇的人们总是把櫑姓人家的事情当成笑话在外面讲,所有听过的,无不感到新鲜好奇。
谁说不是呢?
我听我外祖母讲了个櫑姓人家的笑话,那可是她亲眼看见的。那年日本鬼子的飞机在土镇丢了一颗巨大的炸弹,没爆炸,哑弹。谁都晓得,哑弹也是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因此都离得远远的。落弹的地方本来是有条大道的,因为惧怕那弹,大家都绕着走。黄姓人家老爷更是下了命令,以那颗哑弹为中心,五百步以内行走的人不得大踏步,不得咳嗽,不得大声喧哗,以免将哑弹惊醒了。炸弹那样大,如果一旦惊醒爆炸了,无法预测后果究竟会有多严重。
哑弹在那里静静地躺着,等待爱城的拆弹专家前来。所有的人都围观在五百步以外,打量着那黑突突的玩意儿。人群里却突然钻出来櫑姓人家,他们推开阻挡的人,径直走向那颗炸弹,然后在那颗炸弹跟前团团坐下。老天爷啦,这可不得了啊。有人赶紧禀报了黄姓人家老爷。黄姓人家老爷远远地一看,叹息说,咳,这些饿鬼啦,未必他们想把炸弹也吃下去?
櫑姓人家确实想把炸弹吃下去。他们派人去向黄姓人家老爷申请,要那颗哑弹。这时候去爱城请拆弹专家的人回来了,说爱城的拆弹专家不空。黄姓人家老爷晓得他们不是不空,而是怕死。骂了几句,最后把眼睛落在櫑姓人家身上,问他们,你们要那颗炸弹干什么?吃下去?櫑姓人家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说,老爷说得真准。黄姓人家老爷没有拒绝櫑姓人家的申请。对于櫑姓人家,确实不敢小觑,好多根本不可能吃的东西,他们硬是塞进了肚皮。那么这颗炸弹呢?他们将怎么吃下它呢?
听说这回櫑姓人家饥饿的眼睛瞄准了那颗炮弹,整个土镇都轰动了。他们将怎么吃下它?那么巨大,明显是铁的,里头填塞的肯定不是粮食糖果,日本鬼子才没那好心呢。里头塞的可是炸药,轰一声,什么东西都可以烟消云散的炸药。
要吃下这么大一颗炸弹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整个櫑姓人家的人都动员起来了。他们扎的扎筏子,背的背柴火。然后,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拿着杠子和绳子,最后竟然像拔萝卜似的,从土坑里拔出那颗巨大的炸弹,七手八脚地抬着,抬向河滩。一群人抬着筏子和柴火跟在后面。大家纷纷猜测他们这究竟是要干什么。难道他们已经想出了吃下炸弹的办法?烧软和了吃?还是炖着吃?大家想跟过去看,又怕他们失败。在吃一些东西的时候,櫑姓人家也经常失败。之前失败,顶多闹出一两条人命。如果这回失败,那么将会死伤无数。
但是又经受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大家太想晓得櫑姓人家将以什么样的方法吃下这颗炸弹了。
直到他们将炸弹放上筏子,在炸弹四周堆满柴火,点燃柴火,将筏子推向爱河中心的时候,大家才陡然明白,这櫑姓人家可真他娘的聪明,转换了来吃,间接了来吃。
爱河到了土镇下游,在那里起了一个大大的回旋,冲击出了一个阔大的深不见底的潭渊。据说那里直通大海,是鱼的乐园,里头的大鱼有超过千斤重的,一直是水姓人家的渔夫们企图发大财的地方。
筏子载着炸弹,在潭渊中心打着旋,熊熊的烈火叫围观者的心都悬起来了。大家掩住耳朵,期待那一声巨响。櫑姓人家忙碌得不可开交,他们在准备筏子,准备捞网,准备船只,准备一声巨响后,冲向鱼群。
那是一声怎样的巨响啊,据说爱城的人都听见了。围观者中有好些个人的耳朵被震出了血,从此变成了半真半假的聋子,还有人被震晕眩了过去。巨响无法描述,但是那冲天而起的水浪,却让每个人都有深切的体会,因为他们的衣衫全都湿了,土镇如同下了场暴雨,暴雨夹带了很多鱼,很多很多鱼。鱼落在围观者的怀里,落在土坎上,落在田野里,落在大街上,落在窗台上,落在讨口儿的破碗里。
根据櫑姓人家起先的谋划,他们是准备好好卖一场鱼的,因为是深渊里的鱼,价格肯定要比那些渔夫在浅滩打的要高一些。他们为此可能会小小地发上一笔财。他们确实弄了很多很多鱼,整个河滩上到处都是鱼,恢复平静的水面上白花花铺了一层。他们整个櫑姓人家的人往来搬运了好多趟,才将那些鱼捡干净。但是他们一条鱼也没卖出。当他们气喘吁吁地把鱼搬运完毕的时候,土镇家家户户的厨房都飘出了煎鱼烧鱼炖鱼的香气,那些讨口儿也烧了一堆火,在那里烤鱼,他们有些都已经吃饱了,打着嗝,剔着牙。
既然卖不出去,现在,面对这么多的鱼,怎么吃下它们又成了櫑姓人家面临的新的问题。
据说此后土镇的人们很盼望日本鬼子的飞机再来土镇,继续丢炸弹,直接丢进爱河里那才好呢。不过丢在其他地方只要是哑弹也没问题。大家因此老是仰望天空,期待飞机出现。櫑姓人家也在祈祷,祈祷日本鬼子的飞机再来,祈祷他们继续丢哑弹,祈祷那些哑弹尽量小一些,别都那么大个头。
2
櫑姓人家可以被笑话,但是不能被嘲讽。他们确实具有把一切都吃下的本事。把不可能吃的东西,变成可以吃的,这本来就是他们世世代代的研究课题。多年的研究习惯导致他们无论看见什么东西,首先想到的就是怎么吃下它们。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櫑姓人家并非懒惰的人家,他们像土镇所有人一样勤劳,其吃苦耐劳的能力,一点也不比别的外姓人家差。他们耕种有土地,也兼做一点小生意,兜售他们的研究成果。不过他们不像别的外姓人家那么储存粮食,收获多少,就吃掉多少。他们不储存粮食主要是不给那些搜刮者机会,他们不害怕兵士,也不害怕土匪强盗,每当这些家伙来的时候,櫑姓人家总是出奇地冷静,一点也不慌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像别的外姓人家,等到人家撵过来了,才慌里慌张地将粮食藏好。但是人家总是会从他们的脸上和眼神里发现藏匿粮食的地方,等到粮食被找出来,他们就哭泣,就喊叫,就抢夺,有时候搞得那些兵匪和强盗不耐烦了,抽出枪就射。这是何苦呢,平日里拼命耕种,忍饥挨饿积攒下粮食,像可怜的耗子一样东躲西藏,什么地方也不安全似的,最后却还是被抢了,有时候还为此丢了性命。
櫑姓人家就不一样。
粮食呢?你们把粮食藏哪里去了?那些兵们,或者土匪强盗们喝问道。
櫑姓人家捧着块石头,仔细看呐端详呐琢磨呐,听见喝问,慢条斯理地回答,粮食?如果有粮食我会抱着这块石头?
那些兵们,或者土匪强盗们不解其意,问,你抱着块石头干什么?
櫑姓人家说,我在想怎么吃下去!
后来那些兵们,土匪和强盗们从此晓得了櫑姓人家的名声,凡是看见有人抱着块石头,简直懒得过去问。于是就有那么一些人学会了櫑姓人家的动作,每当兵们或者土匪强盗们来抢粮食的时候,他们也抱着块石头,仔细看呐端详呐琢磨呐,希望浑水摸鱼。
储存粮食是为了度过饥荒,天灾造成的饥荒。但相对于櫑姓人家,这显得很消极。櫑姓人家有一个积极的想法,就是把什么都变成可以吃的,可以饱腹的,那么就再也用不着储存粮食了,用不着拼了性命去和那些兵们,那些土匪强盗们抢夺粮食了。这样一来,也就用不着惧怕灾祸了。不管发生多么恐怖的战争,也不管天大的洪水还是干旱,凡是见着的,都可以吃,有时候尽管味道不是那么好,却不至于被饥饿夺去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