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桂花巷89号。省文联老宿舍。
这里离省文联机关大院只有一箭之遥,地势较高。从窗户可以鸟瞰下面的环形体育场,再远处是波光粼粼的白衣江。
方铭住在一幢五层灰楼里。阳台上栽着几盆素洁的茉莉花。这位省文联老领导已经离休,赋闲在家。聂风登门造访时,方铭正在给茉莉花浇水。他穿着一件圆领汗衫、西服短裤。头顶已经微秃,但精神矍铄,只是手脚举止看上去有些不便。
聂风穿件黑色圆领T恤,头戴米色棒球帽,皮肤黝黑,一身运动员体格。肩上挎了一个有深红色“ESPN”标志的白布提袋,显得有几分酷。
他站在门外,礼貌地敲了几下门。
方铭打开门,看见一张敦厚的笑脸。
“我是聂风,《西部阳光》的记者。”聂风递上名片,态度恭敬地自我介绍。
“哦,《西部阳光》。”方铭接过名片,瞄了一眼,“吴洪量是你们的总编辑吧!”
“是的,吴总特地叫我向您问好!”
方铭让聂风在客厅里就座,然后招呼老伴沏茶。方铭和吴洪量是中学的同学,两人交情颇深。老朋友的部下来访,他显得很高兴。
客厅只有十平方米左右,陈设也很简朴。两架木扶手老式沙发、一把藤椅,茶几也很不起眼,上面甩着一些新近出的期刊、报纸。方的老伴是个贤淑的矮胖妇人,待人很热情。
聂风坐定,说明来意,想了解一下省文联当年的一些事。
方铭拿起聂风的名片,又看了一下,像是想起来什么。
“我读过你的独家报道《白色巨塔下的黑洞》,挺有震撼力的!”他由衷地称赞道。
“老前辈过奖了。”聂风有点不好意思。
“这次来采访文艺界的往事,又有什么好题目吧!”
“我正在写一篇《文坛泰斗之死》……”
“哦,和骆汉生的事有关吗?”
“是的。”
“老骆的死,有太多的疑团。”方铭说了一句。
聂风问起钱诚当年在省文联的情况。
方铭的情绪相当激动。
“要了解钱诚呀?这个人肯定有问题!该好好查查……”他说话时的语气,有一种积愤爆发的威慑力。
聂风微微感到震动。
方铭拿起瓷茶杯喝了口茶,情绪平复了些,然后谈起当年的情况。
“绑架骆汉生,是个重大案子,当时省公安厅都惊动了。但案子一直没有破。”
方铭回忆说,那天骆汉生傍晚下班时,手里提着牛皮公文包,下楼时还给他打了个招呼,说晚上家里包饺子吃。晚上十点,方铭突然接到韩波打来的电话,说老骆一直没有回家,问他知不知道老骆到哪里去了。方铭一听有点纳闷,但还没往绑架的事上想,就安慰了韩波一句:“他说了要回家吃饺子的。可能有事临时耽误了吧……”结果,当晚骆汉生一夜都没有回来。韩波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文联机关,向方铭求助。她很担心老骆会不会出事。方铭叫她别急,再耐心等等。就在韩波来文联这个时候,一个绑架嫌疑人到骆汉生家找韩波,拿出一张骆汉生写的便条,索要两万元赎金。当时家里只有老保姆在。据保姆说,这人有二十二三岁,有点滑头。他听说韩波不在家,掉头就下楼了。韩波从文联机关回家,才知道老骆被绑架了!她立即打电话给方铭,并报了警。
“那个绑架人这么大胆呀!”聂风插了一句。
“的确。”方铭说,“像个亡命徒。”
聂风心想:绑架人竟敢上门拿赎金,这违反常规,非常鲁莽,也非常冒险。说明绑架者急于要钱。看来整个绑架案为钱财铤而走险的可能较大。在那个年代,两万元人民币是很大一笔钱了。那个时候“万元户”就是发家致富的模范了。
“钱诚当时有什么表现?”他问。
“很震惊。”方铭说,“骆汉生是他的恩师,感情上他自然很投入。但总觉得他好像事先知道什么……”
“方书记为什么有这个印象?”
“感觉他很阴沉,两嘴紧闭,像是心中有事。”
“他是不想说话,或者是不敢说话,怕一张嘴就泄露了天机?”聂风揣测。
“你也这么想?”
“对,这就叫作‘心中有鬼’!”
“唔,有道理。”方铭很欣赏聂风的分析。
聂风问方铭:“后来有传言说,钱诚在文联宿舍楼下曾和那个绑架嫌疑人谈过话。这是真的吗?”这个线索非常关键。
“真假难辨。”方铭说,“钱诚说没有这事。当时的目击者区小华也否认了……”
但区小华在宿舍楼现场一定看见了什么!聂风判断。
“指名钱诚到芳飞茶楼送赎金,又是怎么回事呢?”聂风问。
方铭讲述了“王二小”在芳飞茶楼坐等赎金的经过。根据体貌特征判断,这个“王二小”和上门取赎金的“黑胖子”是两个人。
聂风暗忖:显然这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几个小蟊贼不大可能有这样的智商。而且绑架者至少在两人以上。
电话里指名叫钱诚送赎金,说明有可能绑架者认识钱诚,或者知道骆汉生和钱诚的关系,这不排除是文联内部人作的案。钱诚本人有没有参与策划,很可疑。
聂风又问:
“方书记知不知道,为什么骆汉生后来会被撕票?”
“这个问题一直是个谜……”方铭脸上露出困惑,他回忆了往事。
骆汉生被绑架后,生死未卜,韩波心焚如火,焦急万分。作为文联领导,方铭陪着警方人员一直守在骆汉生家,钱诚也在场。整个事件的前后,骆家一共接到三个关键的电话,方铭都听到了的。警方全部录了音。前两个电话,口音是同一个人,听声音很年轻。第一个电话是要两万元赎金,并且指定让骆汉生的学生钱诚送赎金到芳飞茶楼。第二个电话是在收到赎金的当天晚上打来的,只说了一句话:“骆汉生关在城北石板镇丘家村磨坊,你们去领人吧!”接到电话的当时方铭就觉得有点蹊跷,为什么不把人放回来,而要叫去领人?果然,警方赶到城北石板镇丘家村磨坊,搜遍了所有角落都没有找到骆汉生,才发觉上当了。
第三个电话是在警方救人扑空后的第二天早晨打来的,电话里说:“有人在土产公司工地发现了骆汉生的尸体!”说话的声音和前两次不同,是另外一个人。报案人也没透露自己的身份。
方铭说,警方在土产公司工地现场,发现了骆汉生尸体。死状很惨。
骆汉生的身旁,压着一个牛皮提包。据说那个牛皮提包里装着骆汉生的一部手稿,已经完稿,正做最后润色。骆汉生像带着宝贝似的,上下班都随身不离。骆汉生是主持日常工作的驻会副主席,每天都坐班。通常是上午处理文联工作,下午坐在办公室埋头改稿。但是在骆汉生尸体现场,打开牛皮提包,里面空空如也,手稿不翼而飞。
“那部手稿是什么内容?”聂风非常关注。
“是部长篇小说,具体内容骆汉生谁也没有透露过。问他,他只诡秘地一笑,说是个大部头。听说是他几十年生活的积累……”方铭惋惜。
“那是他用自己的生命完成的作品哦!”聂风感叹!
“韩波看过那个手稿吗?”
“没有。我后来问过韩波,她说骆汉生有个怪脾气,就像有的雕塑大师,从来不把未完成稿示人。韩波是写散文的,和老公各写各的,也没有多问。意想不到的是,骆汉生遇害,那部稿子也神秘地消失了。”
这位文坛泰斗,死不瞑目啊!
小客厅里静默了片刻。
聂风接着问起还有谁最了解钱诚。
“你可找钱诚的前妻了解一下。她在棱县做乡村老师,人长得很清秀,听说忍受不了钱诚。钱诚后来名噪一时,女人却提出离婚,很不正常。”
聂风听得很注意。
“她在棱县的什么地方?”
“好像一个叫翠屏村的地方。”
“多谢了!”
聂风告辞。
2
又到了枫叶正红的时候。
韩波的一周年忌日。雷鸣来到石磨山公墓。
在韩波的墓碑前,他放下一束素洁的雏菊。默默鞠躬。眉宇间透出对死者的缅怀和悼念。与他同行而来的陆雯,也在黑色的墓碑前,躬身放下一束蓝色的勿忘我。她的秀发绾在脑后,身穿一袭绛红色风衣。在晨光中,这风衣的颜色显得清新亮丽。
两人身后的天空,低低地悬着一轮刚升起的旭日。满天的朝霞。
韩波的黑色大理石碑沐着晨曦,静静地立着。
碑面上镌刻的“韩波同志之墓”几个隶书字,经过一年的日晒雨淋,字上的红漆已经部分脱落,字迹轮廓变得有些模糊。墓碑旁多出了几座新坟,旁边有新烧过的纸烛的残痕。石阶上散落着爆竹的碎片,红红的像撒落一地的罂粟花瓣。
空气中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幽香,淡淡的,很像是一种檀香。那香味有些特别,吸进鼻腔里甜丝丝的,带着一丝醉人的余韵。
雷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仰着脑袋,闭目静息了几秒钟,然后长长地吐了出来。
“呼——”
这声沉重的长吁,仿佛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听起来像是一种压抑了很久的呻吟。令人闻之动容。
陆雯侧过脸,诧异地看了雷鸣一眼。雷鸣的脸色显得疲惫,印堂发黑。陆雯的眸子里透出关切和疼惜之色。
“我们走吧!”她温和地说。
“让我再待一会儿。”雷鸣缓缓说道,声音闷闷的。
陆雯感觉到他的心里很乱,也没有多问,让他一个人在墓碑前伫立默想。
在他的背后,是一片碑的海洋。
数不清的墓碑沿着山峦的斜坡,一直延伸到远方晨光熹微的天际。望过去,像是由成千上万尊石像排成的整齐方阵,那些没有生命的士兵,一齐威武无言地望着远方。而雷鸣孤独的身影,衬着山峦朦胧的背景,宛若是这支冥军的统帅。
雷鸣垂着头,想着这一年的是是非非,心中感触良多。
他没有一项业绩可以告慰韩波的在天之灵。
作协没能成立起来,《金蔷薇》刊物失去控制,销量跌得很惨,文联上下人心浮动,派系猖獗,正气难申。她嘱托他寻找的骆汉生遗稿,也没有下落……不过问题的症结现在快找到了。尽管有人千方百计想捂盖子。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蒋学贵那张瘦小机灵的面孔。
车夫、筱红第二次外调回来汇报后,这位一把手的态度明显地袒护钱诚,而且口气很坚决。也许背后有人给他撑腰,不然蒋不会有这样大的胆量和杀伐力。
“我看就属于一般性错误,可以做结论。”
在党组成员碰头研究时,蒋首先定了调子。
“我认为钱诚的问题是严重的。”雷鸣反驳说,“他和骆汉生被绑架的事疑点太多。”
“至今也没有证据证明他参与了绑架案的策划嘛!”
蒋学贵狭窄的脑门下眨动着一双细眉眼,他想把问题的性质尽量淡化。
“但也没有证据证明他和骆汉生被绑架无关。”雷鸣说。
“我反对雷鸣的说法。”白演达阴阳怪气地说,“这分明是在整人嘛!二十年前的旧账揪住不放,有个?扯头。文联这种整法,钱诚本人会咋想?据我所知,他就说过‘写不完的检讨,扯不完的草草!’”
不过郝伯臣显然支持自己。当时,这位老秘书长针对白演达的风凉话说:
“钱诚的问题弄清楚了,对他本人也有好处嘛。从现在的材料看,说没有问题为时还早了点。”
最后,蒋学贵说:“把钱的调查材料上报宣传部再说。”
蒋学贵当时的表情似乎很从容,说不定他早已和部里通过气。雷鸣有种直觉,从许多迹象看,宣传部领导似乎也并不希望问题搞得很大。令他困惑的是,弄不清上面究竟有什么背景……
雷鸣的苦闷和困惑,清晰地写在他微黑的脸上。
“走吧。”片刻后,他抬起头,转身对陆雯说。
陆雯和他缓步向坡下走去。赭红色的泥土路扬着尘土,两旁杂生的刺藜枝上,开出一簇簇白如雪的小花。
“我真没用,愧对了韩老师的托付!”
雷鸣嘴里嘟囔了一句。那语气半是自责,半是自嘲。
“这也不能怪你呀。”陆雯像哄大男孩似的安慰他,“谁处在你的位置上,都会成为他们攻击的靶子。”
“有人说对立派那些人一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作家,我承认这是事实。可是我不理解的是,作家既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人格怎么会这么阴暗呢?”雷鸣蹙起粗黑的眉头。
“作家也是人嘛,人的灵魂本来就是形形色色的。”陆雯说得很透。
雷鸣仍然难以解脱,咬咬牙说:
“韩波生前对钱诚印象相当好,她恐怕做梦也没想到,钱诚可能参与过绑架她丈夫的行动。这只‘钱小雕’!我们迟早会剥下他的画皮来……
说这话时,他的神态颇像个天真无畏的战士。
陆雯突然觉得他的模样很可爱,胸里涌起一股柔情。她和他靠得很近,时不时能感到和他手肘的碰触。那是一只温厚有力的男性的手臂,一个让女人感到安全的港湾。
她的两只明眸射出灼热的光芒。
雷鸣没有察觉。
他们在放自行车的草丛旁停下来。两架自行车并排靠着。
几步之外,沿着山冈栽着一片枫林。枫叶被晨风轻轻吹拂,殷红欲滴。四周出奇的寂静。
雷鸣从牛仔裤的腿兜里掏出钥匙,正准备开自行车锁。突然一辆车子从陆雯身后飞速地开过来,眼看就要撞到陆雯,雷鸣心一紧,一把拉过陆雯,“小心!”车从陆雯身边擦身而过。陆雯被雷鸣搂在怀里,还来不及反应。她全身紧紧地靠着雷鸣宽厚的胸膛,两颊泛起红晕。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似乎又很自然。雷鸣的胸膛微微起伏,一脸的紧张。
陆雯的秀发散出一缕温馨的香气,那气味很淡雅,很好闻,他说不出名字。雷鸣像塔一样站在原地,用手臂小心地揽着她的腰身。隔着绛红色的风衣,他能够感觉到陆雯的体温和心跳。
他们就这样轻轻相拥着,谁也没有说话。时光仿佛突然驻留了。
陆雯体会着这份幸福,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地说:“我真傻,当年要拒绝你……”
雷鸣一阵激动,用手托起她的脸颊,追问道:
“究竟那是为了什么呢?告诉我小雯,嗯?”
陆雯仰起脸,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她的眼睛潮润了。往事如影如烟……她好后悔。
大学二年级时,陆雯发现自己最要好的女同学祝若雅也在爱雷鸣。她们同住一个寝室,同屋另外还有两个女生。
她是悄悄地恋着雷鸣,就像恋着一个大哥哥。而祝若雅却爱得很公开,而且大张旗鼓。祝若雅比她大一岁,热情开朗,明艳照人,是校花,对几乎所有的男生都有一种统御力。只有憨厚内向的雷鸣是个例外。雷鸣是华西大学足球校队的中锋,在运动场上疾如旋风。他那矫健的身影常常令许多女孩如痴如醉。但他不善交际,笨嘴拙舌,尤其在女孩子面前显得很拘谨。这也许和他从小生长在农村有关。
每次雷鸣来寝室玩,都要被同室的女生团团围住。他总是规距而又腼腆,小屋里洋溢着女孩们亲昵的欢声笑语。祝若雅这时格外殷勤大方,她常常扮演女一号的角色。陆雯相反倒像一个乖觉的小妹妹。其实雷鸣每次都是为她而来。
有一天晚上,祝若雅悄悄告诉陆雯,说她爱上了一个人,而且爱他爱得发狂,她叫陆雯猜是谁。陆雯胡乱猜了几个名字,祝若雅都摇头说不是。
“我猜不出了。”陆雯调皮地说。
“嗨,是雷鸣!”
至今陆雯还记得,当时她听到这个名字时所受到的震撼。
“可是他说他心中已有所爱了!”祝若雅叹息了一声。
陆雯心头一热,默不作声。
“小雯,我知道你也喜欢他。”祝若雅试探地瞅着她。
陆雯的脸蓦然红了,傻兮兮地说:
“不,我只把她当作一个大哥哥。”
“这是真的?”祝若雅两眼发亮。
陆雯只能把假话继续下去。她点头。
“帮帮雅姐吧!我看得出雷鸣最听你的,求求你把我的真心告诉他。”祝若雅拉住陆雯的手,央求道。
陆雯终于被她的一片痴情所打动,答应帮她去说。
“你说话算数?”祝若雅伸出右手的小指。
陆雯也伸出小指头,同她打钩。
“我发誓,希望你做我的好嫂子!决不反悔。”她天真地望着雅姐。
为了这句人生的轻诺,她后来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
那时她太年轻了。后来她才明白,爱情是不能转让的……
从此她和雷鸣保持着一段距离。好几回,她诚心诚意地同雷鸣说:“雅姐是个好女孩,她真心地爱你。”“我希望她成为一个好嫂子!”这些话她是带着笑容说的。慢慢地,祝若雅越来越靠近雷鸣。他们三人在一起快乐玩的时候渐渐稀疏。她没有意识到是她自己有意在回避着雷鸣。
第二年暑期快到时,有一天雷鸣到女生寝室来约陆雯出去走走。他的表情庄重而急切。
他们沿着华西大学院墙外的一条河边小路,慢慢地走着。河面上摇曳着柳枝。
“我们马上就要毕业分配了。有几个名额留校,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雷鸣说。
这是最明显不过的暗示了,可是她还要装扮一个“乖妹妹”。世界上没有比她再傻的女孩了!
“你不是要当巴顿将军吗?”她开着玩笑说。
雷鸣苦笑了一下。他笑起来时爱用手挠挠脑袋,那模样憨登登的,有点像她寝室里摆的那具陶瓷熊雕。
“小雯,我真正喜欢的是你!”他终于向她吐露心声。
陆雯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但她很快找到一个借口。
“我也喜欢你,但是这只是纯朴的兄妹情……”
她看得出来,雷鸣的脸上露出失望。当时她心头好难过。
后来雷鸣又向她暗示过几次,但她都作懵懂状。最后一次,雷鸣拿着毕业证来见她。
“小雯,我想正式提出来,明确咱俩的关系。”
想到对雅姐的承诺,她好不容易说出那句违心的话:
“我只能把你当作大哥哥!”
后来雷鸣分配到岚山一家科研单位工作,他们见面更少了。一年后她和祝若雅从新闻系毕业。祝若雅进了机关工作,她分在晚报做助理编辑。工作一忙,彼此的联系也渐渐稀少。但她的心头一直拂不去对雷鸣的牵挂。
直到有一天傍晚,她收到一封信,从里面抽出一份烫金的大红请柬。打开看时,上面工整地写着:
小雯挚友:
我们谨定于本月三十一日新春佳节,喜结良缘,在白果林寒舍举行婚礼,并备有薄肴。恭请你莅临。
新郎 雷鸣
新娘 祝若雅
敬启
看完请柬,她在窗前呆立了半晌,久久说不出话来。远处山脚下,逶迤而过的白衣江在月光下泛起微波。窗外,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欢乐的迪斯科音乐。她的心头怅然若失。那一刻她才明白了,自己永远失去了雷鸣!
为了那个莫名的誓言,她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啊!可是后悔已经莫及。雷鸣和祝若雅举行婚礼那天,几乎所有的朋友都到了,唯独缺少陆雯。
两个月后,她主动要求加入了支援边区的行列,去大西北一家报社工作。她的朋友和家人都不理解她的行动,包括她的父母亲和哥哥陆石在内。大家再三劝她慎重考虑,但陆雯主意已决,谁也拦不住她。这一去就是七年……
这一切,雷鸣并不知道。
3
雷鸣掰开陆雯捂着他嘴的手,执拗地还想继续追问。
陆雯调皮地摇着脑袋,她的神态极像当年戴着狗尾巴花的模样。
雷鸣怔了一下,耳畔升起亲昵而遥远的回音:“你盯着我看什么?”“看酋长的女儿。”“不,只是个村姑娘。”……
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把揽住她的双手,贴近脸颊想吻她。在要贴近的最后一刻,他的嘴唇停住了,这个停顿仅仅只有一两秒,却像是永恒的静止。正在这时,从下面传来一阵少先队员欢快的喊声。那是一群来瞻仰烈士陵园的小学生,戴着白色太阳帽,手里打着小旗帜爬上来。纯真的孩子们一齐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雷鸣和陆雯从相拥中分开来。
“啊——”孩子们天真地喊起来。
雷鸣咧嘴做了个怪相,笑着说:
“我们走吧。”
他们推着自行车朝下面走去。
“回什么地方?”陆雯抬起眸子问他。
“我回文联。下午还有一个例会。”
“算了吧!那些扯不完的皮,别管了。”陆雯劝他洒脱点,“我们难得出来一次,去远足散散心如何?”
“骑着自行车远足?”雷鸣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兴奋。他好久没有这样过了。
“对的。”陆雯嫣然一笑。
“那好。你说去哪里?”他们踩着脚蹬,跃上自行车。
“听巴顿将军的!”陆雯格格地笑。
雷鸣想起一个地方,两人约定去摩天崖。按当时的情景,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陆雯都会跟他一起去的。
这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两人顶着烈日,蹬着自行车,驰骋在通向岚县的公路上。
沿途尽是迷人的秋色。漫山遍野,枫叶正红。他们谈笑风生一路疾行。五十公里的路程,骑了三个多小时。
到骑到岚山脚下时,陆雯的脸颊都被太阳晒红了。雷鸣在车上扭过头望着她直笑。
“笑什么?”
“不笑什么!”
又像当年,一个酋长的女儿!那种亲密无间的欢乐,那种无拘无束,惬意自在。
这种感觉,雷鸣已经好多年没有过了……这是他和祝若雅在一起时难得有的。祝若雅是个太能干的主妇,在家里永远是绝对权威。连丈夫每天穿什么鞋,讲什么话她都要过问纠正。和若雅在一起,雷鸣什么都不用操心,但同时总有一种受管束,被摆布的感觉。同陆雯在一起,他却感到很轻松自在。
他们在山门前的一间茶摊上歇了一刻,然后寄存好自行车,沿着一条石梯路向上攀登。
时值秋季,来岚山观赏红叶的游人不少。
从后山有条近路可以直达摩天崖。路两旁长着带刺的酸枣树,还有结满一簇簇小红果的野葡萄。树丛里偶尔传来几声鸟啼。他们登上群峰环抱的山垭时,已是下午两点过。
终于又见到摩天崖!雷鸣心头荡起一股暖流。
“你看。”他指给陆雯看。
前面山势渐显峻秀。右旁几十米远,薄雾笼罩着一堵起伏的山峦。光影朦胧中,秋色斑斓的树林连绵,像织锦一样绚丽夺目。
“哦,真美哟!”陆雯情不自禁地说。
在尽头处,群峰环抱中,一堵绝壁拔地而起,如刀削斧砍,气势磅礴。阳光射在岩壁上,“摩天崖”三个石刻的大字清晰地凸现出来,气势恢宏。
陆雯心中暗忖道:怪不得雷鸣要来这里。
好雄奇的一座摩天崖!
雷鸣凝神屏息,像在聆听什么。
山谷里很静。耳畔只有泉水潺潺流动的声音。一股微风从谷底吹来,掀动着陆雯绛红色风衣的下摆。
雷鸣似有所动,他侧耳静听。
除了泉水声以外,仿佛还有另一种音响从山脊方向传来。那是清脆的敲石声。
“叮——当!”
那声音和上次一样,带着悠悠的回音,在山谷萦绕一周,又戛然而止。
雷鸣转过脸朝陆雯点点头,表情异常兴奋。
他示意陆雯侧耳倾听。
接着,敲石声又从山脊方向传来。
“叮——当!”
这一次比方才更加清晰,仿佛整个山谷都在回应。
这种铁钎撞击石头的铿锵声,每一次都令雷鸣有一种奇特的激动。仿佛是来自天外的宇宙的声音,一种神奇的感应,一种遥远的呼唤。此刻重又听到,更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叮当!叮当!……”
敲石的声音又传来,不是一声,而是两声、三声……连绵不绝,在山间回荡。
雷鸣的心头为之一震。他兴奋地握住了陆雯的手。
陆雯的脸上浮现出神往之色。她心灵上感应到的是大自然的神秘和美妙。
他们沿着石板路循声寻去。登上一道山梁,春天的杜鹃花早已谢了。只见苍松翠柏簇拥着漫山的红叶,红得像血。整整一座山冈被枫林点染成猩红、深红、胭脂红,间杂着浓浓的金黄,色彩炽烈,极富有层次。
“真像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风景画杰作!”陆雯赞道。
“不,更像中国岭南派大师关山月笔下的国画巨幅。”雷鸣说。
“我爱群山!”陆雯陶醉地冲着远方喊道。
“我也爱!”雷鸣仰着脖子,大声地喊。
山谷里回荡着悠远的回音∶
“我爱群山!我爱群山!我爱群山!……”
“我也爱!我也爱!我也爱!……”
他俩会心地笑起来。
万山红遍。在层林尽染中,一脉山垅自谷底微微隆起,蜿蜒而上,逶迤千米,在海拔两千多米的断层上,形成一条由赭红花岗岩组成的山峦。远远望去,气势巍峨,甚为壮观!
那“叮当!叮当!”的声音就来自峭壁下面。
伴随一声长声吆吆雄壮的吆喝,陆雯看见,峭岩下一个身穿对襟土布衫的老石匠,正手握钢钎,作马步状。一个赤膊的年轻后生站在老汉对面,双臂抡起大锤,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铁锤落下击在钢钎上,老汉双手微微一震,石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山谷回应。
太阳很大,那后生戴顶旧草帽。现场的地上散落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赭红色碎石。
在老汉的身后十几米处,雕好了一座高约两米的石门。石门共分三隔,造型类似牌坊。门楣上刻着精美的浮雕装饰,图案为两只形态似虎的神兽辟邪,顶有触角,长尾曳地,四腿蹲踞,作昂首吐舌状。浮雕的线条古拙,颇似汉风。
雷鸣想起上次和老汉的对话来:
“雕龙嘞!”
“哦,雕龙?”
“是嘞。”
老汉当时说得很平淡。雷鸣半信半疑。此刻他发现,旁边一堵巨大的花岗岩峭壁下端处,果然隐隐显出一些龙的鳞片轮廓,每片有蒲扇般大,雕刻的手法圆熟。
雷鸣扬起脸,出神地凝望着逶迤起伏的赭红色山岩。他向上仰视,这堵巨大的花岗岩峭壁高约百米,在头顶横亘耸立,显得高不可攀。同这巨石相比,人真是显得十分渺小。
没想到,在这花岗岩的悬壁上,果真见到了一条若隐若现的龙的轮廓!不过能看见的只有龙尾的一个局部,鳍和爪还不见迹象,仿佛整个龙身和头部都隐在斑驳嶙峋的赭红岩层里。
老汉和那年轻后生歇下来,用搭在肩头的白毛巾擦了擦汗。那后生比雷鸣上次见到的稚气一点,手臂晒得黑黑的。
“这是我的小儿子。老大读技校去了。”老汉介绍说。
老人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布满沟壑般粗密的皱纹。他的神情安详自如。雷鸣从心底对老人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敬意。
“老人家,什么时候能完成哟?”他问。
老人仍然平淡地说:
“明年这时你再来看嘞。”
“这么高的山岩,能完成呀?”陆雯感到惊异。
老石匠没有回答。他用清亮的眸子瞅了雷鸣一眼,缓缓地说出一句话来:
“忍者无生,方得无我;人不负天,天不欺人。”
雷鸣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像偈语,但一时不解其意。
老人说完,再也不语。和他小儿子重新操起钢钎,继续在花岗岩上“叮当!叮当!”地雕琢起来。钢钎下溅出火星,岩石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印。
雷鸣只觉得漫山的红叶像火一般在燃烧。
4
十天半月过去了。钱诚的有关问题尚未搞清楚。
又过一个月了。钱诚的问题仍然迟迟没有结论。令人不解的是,《金蔷薇》编辑部的阵营却坚若磐石,雷打不动。
这也许暗示着,文联两种势力的搏斗处在僵持状态。
文庙街22号阴云密布。空气沉闷得几乎快要爆炸。
胭脂花悄悄地谢了。秋风扫过,天井里只剩下稀疏的绿色。两院回廊前后的竹架,夏天时曾经盛极一时,每天清晨都要开出一大片紫红色和杏黄色胭脂花,内外两个架子,各不相让,仿佛是两支交响乐队,在比赛谁的铜号阵容更大……如今,朔风一过,这一切都销声匿迹。发黑的竹架子赤裸裸地立在窗前,一派肃杀景象。
雷鸣感觉到一股深秋的寒意。
《西部阳光》编辑部。
聂风向吴总汇报。
“钱诚这个人,不简单。”聂风说。
“是吗?”
“他好像练过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
“少林绝技哦!”吴总戏言。
“种种迹象表明,骆汉生的死钱诚脱不了干系。”聂风说。“据方铭提供的情况,骆汉生被绑架后钱诚的表现很反常,有诸多疑点。很可能他事先知道骆汉生会被绑架,甚至不排除他参与策划的可能。只是缺乏关键的证据。还有,骆汉生是一手提携了他的恩师。他真的会出卖自己的老师吗?……”
“去警方那边了解的情况怎么样?”吴总问。
“二十年前的旧案,专案组早就解散了。”聂风说,“我托省公安厅一个朋友,找到了当时办案的一个姓褚的老刑警,现在已经退休了。”
“怎么样?”吴总关注下文。
“他挺憋屈的,说此案未破是他终生的遗憾。当时的案情,他提供的情况和方铭说的差不多。”聂风说。
“但是,褚刑警提到了一点,说最可疑的是接到的第三个电话。”
聂风解释,这第三个电话是在警方救人扑空后的第二天早晨打来的,电话里说:“有人在土产公司工地发现了骆汉生的尸体!”说话的声音和前两次不同,是另外一个人。报案人没透露自己的身份。褚刑警分析说,很多报案人都是匿名的,怕给自己带来麻烦,但一般都很惊慌,或因为紧张说话颠三倒四。但当时电话里这个人的声音很镇静,并不惊慌,只是有点发闷。后来警方用录音机反复放听这句话,韩波突然说了句:“有点像小钱的声音啊?”方铭仔细一听,确实很像。那声音带点川南口音。钱诚老家棱县就在乐山地区。还有个疑点是,这个报案电话打来时,钱诚恰巧不在场。事后他解释说昨夜跟警方去城北石板镇丘家村磨坊救人整得太累,早晨睡过头了。也许他说的是真的,但没有人证明。
吴总听着,作沉思状。
“这是个重要线索。”他沉吟道。
“我也这样认为。”聂风说。
“岚山的事,你可盯紧了。”
“是!我会伺机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