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石磨山公墓。烟雨蒙蒙。
潮湿的石铺小径,潮湿的墓碑,在雨丝中隐隐透出一幅冷峻的色调。
雷鸣将一束白色碎菊默默放在韩波的碑前。
碑是大理石的,醒目的黑色。碑面上用隶书镌刻的“韩波同志之墓”几个字,红漆如新。
几行雨痕沿着碑面缓缓地向下流动。
这里是一片典型的中国式公墓。在青山环抱中,一个挨着一个的墓碑鳞次栉比,盖满了整整一匹山峦。
也许中国人实在太多了,连墓地都这么拥挤!各式墓碑高矮参差,大小不一,有带拱形的,屋顶式的,还有纪念碑状的,但排列得很整齐。碑的颜色大多是凝重的深灰色,间有白色、黑色和涂成朱红的。这是生者为死者营造的永远的归宿。每年清明,来此地扫墓吊祭和郊游的人将路挤得水泄不通,格外热闹。但现在是初冬时节,墓地出奇的寂静。
雷鸣穿一件藏青色风衣,呆立在墓前。他没带雨伞,任凭冰冷的雨丝飘落在脸上。一头桀骜不驯的短发被雨丝浸湿,挂着细珠。他的脸上神情暗淡,看上去有几分沉郁和悲凉。雨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滚动,他用手掌把脸抹了一下。
面对死者,雷鸣心头很沉重。他觉得自己辜负了韩波临死前的嘱托,心中涌塞着一种失落感和说不出的懊丧。
文联的工作从一开始就遇到障碍。革新刊物的宏图成了泡影,调查骆汉生的事无从做起。他成了流言中伤的目标。
当初自己把一切想得太简单,太单纯了!他没有料到文联的人际关系会这么复杂,而在对立派的人中,蕴藏着对自己如此之深的敌意。为什么自己会遭到嫉恨呢?也许陆石说得对,他们把他当作了韩波的人,当作他们在文联搞一统天下的障碍。也许这背后还有更深的含义,那就是:有人担心他会借文联之势揭开什么秘密?那个人又会是谁呢……如果当初自己不进党组,就做一个普通编辑,一个洒脱的作者,那一切困扰和矛盾都会烟消云散。
两行雨珠滑过他的耳际,坠落在地。雷鸣仍然一动不动。
也许任何人处在他的位置,都会成为旋涡的中心。他已经尝到了骑在虎背上的滋味。这种身不由己既痛苦,又悲壮。
不过,以他的个性,他不愿向强势力低头,就此退缩。他做任何事情,一旦做出了选择,就会干到底的。
可憾的是韩波撒手得太突然,他失去了依托!
雷鸣很感激一些老同志的鼓励和扶植。郝伯臣的宽厚,钟翼德的耿直和智谋,车夫的细密和沉稳,都是宝贵的。但是他渐渐感觉到对立面的势力太强大了。老郝作为上一届的秘书长,说话对新班子已经没有约束力。车夫、钟翼德都不是领导班子成员。自己的处境很难,党组表决往往是三比一的重压,他常有孤掌难鸣的尴尬感。
丝丝细雨,无声地飘落。
雷鸣脸上湿漉漉的,眼睛有些迷蒙。
他用手掌又在脸上抹了一把,就势向下将雨渍甩了甩。在他的眼前,浮现出韩波苍白的圆脸。那是一张老战士的面孔,嘴角带着圣洁、沉静的微笑,眼里含着信赖的目光。
“这下我就放心了!”
可我并没有做好!雷鸣觉得有一种切肤之痛。
他躬身自问:我究竟错在什么地方喃……率直,轻信,过于坦诚和锋芒毕露?有一腔热情,却又缺少心智;只有鲁勇而无谋略?诚实确实是中国人的美德,可是在某种特定场合,诚实却是愚笨的同义词。在割据文坛、老谋深算的对手面前,自己只能算儿童团。一句话,十足的书生气!
“我应该再成熟些……”
雷鸣终于明白这一点,心中充满了斗志。
他扬起头,把目光投向苍茫的远方,心中喃喃地说:
“我绝不妥协!”
在他的背后,是一片碑的海洋。
数不清的墓碑沿着缓缓倾斜的山峦,一直延伸到白雾朦胧的天际,景象颇为壮观。看过去宛若成千上万只泊在港湾的船帆。那些凝固的方舟,载着生者的祈祝和死者的理想,但是永远到不了彼岸。从高处俯视,它又像是古罗马荒野断石横陈的古战场,仿佛依稀间还可听见武士格杀的呐喊和战马的嘶鸣……
雷鸣在韩波墓前垂首默哀了片刻,然后折转身朝山下走去。
路比来时潮湿,有些滑。两旁杂生着刺藜,苍翠的枝芽上缀满点点雨珠。
雷鸣在墓地管理处取出自行车,推着向山下的大路走去。刚走出不到五十米,意外碰见陆雯正推着自行车上来。
“你怎么来了?”他站着了,眼里露出一抹温情。
“总算把你给找到了!”陆雯甩甩头发,嗔怪地说,两腮汗津津的。她穿一件橘黄色雨衣,扶着崭新的凤凰26车,昔日的青春气息依存。
“心里不痛快,来这里走走。”雷鸣说。
“我听说秘书长分工的事你很沮丧,是吗?”
陆雯把车调过头来,他俩推着车并排朝山下走去。
“有那么一点。”雷鸣承认道,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我太不成熟了。”
“你还像当年那样,有时对人过于友善,傻里傻气的……”陆雯恨铁不成钢似的取笑道。
雷鸣自嘲地摇摇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女人的第六感,怎么样?”陆雯得意地瞅了他一眼。
雷鸣记得,当年,大约是秋季,他骑车搭着陆雯到这里郊游过。那时他俩都是华西大学的学生,经常在校园刊物《芳草地》上发表作品。雷鸣读工程系大二,陆雯读新闻系大一。在回来的路上,满山遍野开着狗尾巴花。陆雯采下插得一头都是,活像个印第安酋长的女儿。
“你将来毕业后愿做什么?”陆雯问他。
“我想当军人,做巴顿将军。”雷鸣戏言道,“你呢?”
“我呀,要当个名记者,伟大的无冕之王!”她格格地笑道,头上的一圈狗尾巴花,像顶高高耸立的银冠。
雷鸣脉脉地凝视着她。
陆雯嫣然一笑:
“你盯着我看什么?”
“看酋长的女儿。”
“不,只是个村姑娘。”
“你真美……”雷鸣挤挤眼说,“闭上眼睛,我瞧瞧什么样?”
陆雯调皮地垂下眼帘。雷鸣凑过去,想在她的脸颊上偷偷地吻一下。但被陆雯闪开了。雷鸣捉住她的双臂,陆雯的头左右摆动躲闪着,他的嘴唇终于在她的耳郭下方亲了一下。
当时陆雯满脸绯红,眸子里含着少女的惊喜和羞涩。
“你会忘记我吗?”她垂下头,轻声问道。
“不会……”雷鸣说。
雨丝静静地飘着。
雷鸣从回忆中返回现实。他侧过脸,望着脸上挂着雨水的陆雯。
“还记得那一年我们来这里郊游吗?”
“记得……”陆雯埋下头。
雷鸣沉默,心中有点惆怅。
是时间最终把他们拆开了。但雷鸣心中一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七年光阴,改变了一切。
他走上了坎坷的文学小路,成了家,有了女儿。她凭着自己的天赋和执着,真的当上了无冕之王,却依然孑然一身。
“我有一个重要信息要告诉你。”陆雯表情郑重起来,她冒雨来找雷鸣正是为了这事。
“什么事?”
“我找到那个姓柳的小护士了。”陆雯说。
“噢!真是你……她怎么说的?”雷鸣扬起浓眉。
“情况搞清楚了,是有那么回事!”陆雯不愧是记者。
雷鸣眼里射出闪电,说了声:
“回城!”
他俩跃上自行车,沿着黑漆漆的柏油路疾驰而去。
2
红十字医院。绿荫如洗。
雨住了。赭楼高壁上巨大的红十字远远映入眼帘。
雷鸣和陆雯在大门外架好自行车,疾步进去。
他俩绕过喷泉。喷泉中央,那尊《生命》雕塑经过雨水的沐浴,不锈钢体熠熠闪亮,光彩照人。
雷鸣偶然瞥见,雕塑的黑色大理石基座上,镌刻着一句哲人的箴言:“生命乃永恒之谜”。他有些奇怪,自己来过这里几次,为什么以往都没有发现基座上刻着字。
雷鸣和陆雯走进赭楼大门。
在八楼内科病区,陆雯陪着雷鸣找到了那个姓柳的小护士。穿着白大褂的小柳刚刚端着药盘从一个病房出来。看见陆雯,颔首一笑。看上去她还不到二十岁,见人有点羞怯,像个小姑娘。
三人就在过道上谈起来。
“韩波住院那个星期是你值班吧?”雷鸣温和地问。
小柳点点头。
“还记得她去世那天上午,有谁来探视过吗?”雷鸣期待地望着她。
“记得,来过好些人。”
雷鸣掏出一张编辑部的合影,递过去。
“有没有这里面的同志?”
小护士端详了一下照片,认出了白演达和钱诚。
“有这两个人。”
“还记得他们都说过些什么吗?”
“记不大清了。”小柳回忆道,“我送药进去时看见32床病人情绪很激动,他们好像是来找她说什么事的……”
“为什么你会有这个感觉喃?”
小护士回忆说:
“我离开病房出来,在走廊里突然听见32床叫喊起来:‘你们不用逼我!……组织上会决定的。’声音很大。中午过后,32床就发病了。”
雷鸣闭上了双眼,点了点头。
那表情意味着一切都明白了!
陆雯向小护士握手道谢。
“谢谢你了,小柳同志。”
“没什么。”
“我们来过的事最好不要外传。”雷鸣叮嘱了一句。
小护士点头。
雷鸣和陆雯步履沉重地走出住院大楼。雷鸣脸上的表情异常冷峻。
陆雯侧脸探询道:
“他们逼迫韩波什么呢?”
“是想逼她辞职。”
“乘人之危,这不是逼宫吗?”陆雯愤然道。
“不是逼宫,是在逼命!”
雷鸣感觉到血管里的热血在滚动,他的声音都变了。
3
文庙街22号小院。《金蔷薇》编辑部。
白演达正伏案起草给市上的报告。案头堆放着一些杂志和文稿。他左手悠然地夹着香烟,右手执笔,气色颇佳。他现在是《金蔷薇》的主编了,集人事、财务、发稿权于一身。呼风唤雨,好不自在。小说稿他委托钱诚终审,由他签发。一来可省心,二来也是对钱诚支持他组阁的一个回报。殷浩负责全部编务。三驾马车,他为首领衔。
办公室新粉刷过的墙壁白得有些耀眼。自他登上主编宝座后,原先挂在墙上的编辑部合影照片取了下来,换成一张新近拍的。不仅老主编韩波的形象,连同雷鸣、车夫和筱红的影子,都从墙上抹掉了。
韩波在任上时拟定的办刊宗旨,面向青年作者、面向生活的方针,自白演达主持刊物后,也一风吹了。他认为女人当主编太小家子气,早就不适应如今的商品大潮了。现在是明星崇拜时代,应多拉些名家来做招牌,充分利用名人效应。
但有一点白演达很谨慎,迄今不在刊物上打主编的名字。一方面这给上面可以造成一个谦虚的印象,另一方面他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一向不在乎虚名,而看重实权。在他看来,牢牢握住每篇来稿的生杀大权和每一个编辑的忠诚,才是最重要的。再说把白演达三个字印在版权页上,万一刊物哪一期出了纰漏,不等于自己站出来示众吗?
此刻,他正在写的,是要求市上给刊物升格的报告。这是他上任以来,继组阁后做的第二件事。
《金蔷薇》作为一个发行十五万份的青年文学刊物,名声远播,在全国都有影响。创刊三年还只是一个副县级机构,实在不如人意。他这个主编的规格也显得偏低了。四个党组成员,只有他不是文联副主席,而只算部门负责人。韩波在位时,她本人是文联驻会副主席、副局级干部,主编的级别对她没什么影响。而对白演达则不同了。刊物升格,他的级别也会随之水涨船高。至少可以捞个正县级。不然,这个主编就当得太亏了!他很清楚刊物升格,真正得益的是他和几个铁杆。其余一般编辑嘛,可提高编辑费给点甜头。
当然,给市上打报告,措辞很重要。理由要冠冕堂皇,要强调是与市一级刊物地位相称,为了进一步调动全编辑部的积极性,等等。写这些东西,对白演达说来,是驾轻就熟的。他在东大中文系里就是一把刀笔。后来分到报社作副刊部主任,被同仁誉为报社的三大笔杆之一。据说当年晚报的多篇社论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一支香烟抽完,报告也草拟好了。白演达的吸烟习惯也很特别,平素一支不抽,伏案写稿时烟瘾却特别大。
他搁下笔,正想再斟酌一两个字眼,殷浩脚步匆忙地闯了进来,手里拿着张纸单,一脸的晦气。
“老白,邮局明年初的征订单下来了。”
“我们《金蔷薇》多少?”
殷浩把订数通知摆在白演达案前,悄声地说:
“跌了六万!”
白演达听见这个数字,却如闻一声惊雷。
他下意识地用手把订数单铺平,上面一行打印的楷体字跳入眼帘:
《金蔷薇》一季度邮局订数 90113份
从今年四季度的十五万下降到九万,跌得够惨的。
白演达感到自己犯了一个判断上的错误。
他原以为每年秋季邮局征订第二年的订数,都有些小的浮动。按照惯例,到年底邮局的要数才出得来。如今刊物竞争厉害,纸张又涨价,他曾有刊物明年会受到一点冲击的思想准备,但却没料到一下子会垮六万!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环:读者。面临众多刊物的竞争,用什么吸引读者,引导读者?只能是刊物的内容和格调,是刊物的特色。这时,他才意识到雷鸣愿立军令状的含义。那小子在争主编时已经预感到了刊物的危机!
白演达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冷茶。他是善于掩饰内心活动的高手,在一瞬间就恢复了镇静。他指着征订单下面的几行数字,嗓音喑哑地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的发行量仍然居于全省第一。”
征订单上面印着:
《西部文学》一季度邮局订数 76050份
《未来作家》一季度邮局订数 32300份
《诗友》一季度邮局订数 50168份
“不过,他们都没有咋个垮,”殷浩忧心地提醒道,“《诗友》还增加了一万多。”
“还有这里,”殷浩用手戳了一下订单的最下面,“狗日的《西部阳光》,一季度订数是二十五万份!”他的口气既羡慕,又有些妒忌。
白演达朝下面瞄了一眼,订单上印着:
《西部阳光》一季度邮局订数 251508份
他有点惊讶,感到一股猛烈的冲击力。
“《西部阳光》是新锐刊物,瞄准的是大众关注的社会热点。我们《金蔷薇》是纯文学杂志,两者没有可比性嘛。”
白演达沉吟了一下,压低声音接着说:
“唔,注意订数不要外传!请老钱来商量一下。”
殷浩出去后,白演达提起钢笔,略一思忖,在要求升格的报告上添了两处。一处是:“明年《金蔷薇》发行量仍居于全省文学期刊之首”;另一处:“鉴于纸张将大幅度调价,为了确保刊物的正常发行,拟请市上每年给予财政补贴六万元。”
殷浩同钱诚进屋后,三人立即坐下来商讨对策。
钱诚手里擎着两篇小说稿,用手指弹了弹说:
“我们光约名家来稿是个问题。寄来的都是二手货,用很勉强,不用又得罪作者。”
作为一个有水准的小说家,钱诚一向主张以质取文。
“要想办法抓几篇拳头产品。”白演达说。
“搞点婚外恋作品、隐私文学,保险可以使订数回升。”殷浩提议。
“我不赞成降低刊物的格调!我们既然标榜是纯文学刊物,就不能媚俗嘛。”钱诚反对。
“老钱有什么高见?”白演达问他。
钱诚用手扶了扶眼镜,半真半谑地说:
“我没什么高见。不过可以多发点袖珍小说,再搞点幽默小品什么的,增加些情趣,黑色幽默也可以嘛。”
白演达点点头,说:
“可以,水太清就养不活鱼了。我们既要保持形象,又要带点野性,在刊物如林的形势下只能出奇制胜……”
他的视线无意间瞟着庭院里的一簇胭脂花,那些杏黄色的小花,就像一枚枚散乱的军号朝向天空。
白演达的目光忽然定住了。最朝上的几朵胭脂花开始颤抖起来,仿佛是空气在悸动。
这时,走廊过道响起咚咚的脚步声。白演达和殷浩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门外。这短促有力的脚步,是雷鸣特有的。接着,一个穿藏青色风衣的年轻身影从廊外走来。
三个人立即噤口不言了。雷鸣走得像一阵疾风,走近编辑部房间时向这边投来一瞥,那目光冷冷的,像两支利箭。
雷鸣也感觉到了三巨头警惕的目光藏着敌意。他穿过圆拱门,走进里院,立即找来老钟、车夫和筱红,在创评部房间里,小声商议起来。
两个小院只有一墙之隔。编辑部与创评部就像隔着一张纸,说话声音稍大一点都能透过。里外又像是隔着一座山,两个世界。
“我听收发文大爷说,刊物明年的订数下来了,《金蔷薇》降了六万。”筱红小声报告。
“像白演达那样整,肯定还要垮的!”钟翼德隔岸观火地说。
“他不是给党组立了军令状的吗?”车夫问。
“屁的军令状!老蒋同意的嘛,没得一个具体指标。就是垮到一半他照样当主编。”钟翼德愤道。
雷鸣双手抱臂沉默着,没有什么表示。他并无丝毫幸灾乐祸的感觉。刊物的危机他早有预见,不改革不行。可惜他的一切设想、宏图都毫无用途。刊物究竟应如何办,在党组里他没有一点发言权。如今就连作为党组书记的蒋学贵也感到插不了手。
“我有一个重要的信息要告诉大家。”停了片刻,雷鸣表情有点异样地说,“韩波的死因弄清楚了。”
“那两个人的确是白演达和钱诚?”车夫低声问。
雷鸣颔首。
“他们故意逼迫韩波辞职,挑起韩波情绪过于激动,结果引发心肌梗死,抢救无效去世。”
“这完全是一个阴谋!”筱红因气愤提高了声调。
车夫摆摆手,示意她小声点。
“他们也可以否认是有意的。”
雷鸣说。他一直在思索这点。
“这还不明显吗?难怪当时有很多人觉得韩波死得过于突然,这等于是谋杀!”钟翼德黑着脸,话的分量很重。
“你准备怎么办?”车夫沉着地问雷鸣。
“我还要想想。”
“这件事关系重大,必须向关键人物汇报。”
足智多谋的钟翼德出主意。
雷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4
白果林网球场。冬日的阳光沐浴。
这里是市老年网球俱乐部。每到周末,孟达总爱到这里来打打球,放松一下。换上白色网球服的孟达,显出几分潇洒,年轻了许多。他头戴一顶白色长舌网球帽,双脚滑动,那挥拍击球的风度,俨然一位网坛宿将。
雷鸣走进赛场,在休息处的一条白色条椅上随便坐下。
他打量了一下,这座网球场修得很好。地上铺着细匀的红沙,并排两个赛场,白网白条框,很醒目。网球场四面围着三米高的灰色拦网。拦网背后,环抱着一排参天的银杏树。满地撒着金褐色的落叶,峥嵘的树枝衬着冬日的碧空,有一种苍凉的美。
孟达正和一个头顶微秃的胖子对垒,那胖子也是一身运动员装束,击球的姿势很漂亮。孟达发现了雷鸣,朝这边举了举球拍,投来亲切的微笑。
打完球下来,孟达把球拍装进布套里,笑着问雷鸣:
“有事找我吧!”
他的情绪很好,脸上焕发着光彩。刚才一局,他和那位富态的对手杀得难分难解,最终以一球险胜。
“唔,有件重要的事想向您汇报一下。”
“走吧,咱们边走边说。”
他们沿着白果林漫步走去。
冬日的夕照,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雷鸣讲出了对韩波死因的怀疑。在医院里了解的情况,他谈得比较客观,也有分寸。孟达听后,没有表态。
“文联的班子理顺没有?”孟达问。
“不是很顺。”雷鸣答道。
“双方多一些理解,互相多支持,沟通一点,就会顺起来的。”孟达温厚地说道。
“我觉得自己没干好,压力挺大的。”雷鸣苦笑了一下,“有时候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逆境往往更磨炼人,烈火真金嘛。”孟达鼓励他。
满地焦黄的银杏落叶,在脚下发出吱吱的响声。
孟达似有些感慨,说了一句:
“韩波是个好同志,工作兢兢业业,从来不搞阴谋诡计。”
“大家都很怀念她……”雷鸣言犹未尽。
此时,他们走到了白果林尽头。
孟达停步,对雷鸣说:
“新干部走上岗位,大都会遇到阻力。这没有什么!注意锻炼自己,要学会团结大多数人。”
他说得很轻松,脸上带笑,语气里充满着对雷鸣的关爱和鼓励。但是关于韩波死因的事,却一点也看不出孟达的倾向。
这么重要的问题,孟达听后没有形之于色,就像一潭湖水那样深沉。雷鸣只是感觉到他似乎听得很注意。也许那是一种政治涵养,一个领导者成熟和老练的标志;但也可能这件事根本就未引起他的重视。
不知不觉,暮色已经降临。
一群归巢的鸦雀在白果林的树枝上鼓着翅。想到文联班子的矛盾,还有那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雷鸣更觉得困惑了。
5
市委大院。宣传部红楼。
司马宏走进宣传部会议室时,就有一种预感。今天的部务会有些异于平常。究竟与往常有什么不同他也说不上,那是一种直觉,或者说是多年在官场养成的政治敏感告诉他的。
会议室整洁、简朴。红漆木地板,水纹壁纸,墙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铺着白桌布的长条桌上,摆着两盆常青藤。
先到的与会者相对而坐。关勉部长坐在长桌的中间,正低头翻阅着什么,面部带着一种超凡脱俗的表情。
司马宏向在座的人略一点头,在长桌左边的空位坐下。
坐在对面的是他的继任者、分管文艺的沈君宜副部长。沈见他落座,投来礼节性的一笑。司马宏掏出一个笔记本搁在桌上,然后往面前的茶杯里掺上开水。
宣传部的部务会,通常每月召开一次。会议内容多为研究部里的工作及决定文教系统的一些重大事宜。会议由部长亲自主持,各位主管副部长参加,有关处室头头列席。因而它也是宣传部重要的决策会议。
司马宏是以部务委员的身份出席会的。他自己也明白,这实际上是一个虚设的职位,或者说只是一个名义。不过官本位的中国是很讲究级别的,他虽然已经不是副部长,但部务委员在级别上相当于副部长。他至今仍保留自己的办公室,享受同样的政治待遇和尊敬;并且对宣传部的工作仍然拥有发言权,这一点是最重要的。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还远没到退出舞台的时候。
“现在我们开会吧!”关部长宣布道。
会议的第一项议程,由关部长传达市上布置的抓精神文明建设的要求。
“各地各部门要把加强思想道德教育的要求,贯穿于精神文明建设各项工作,在统一思想、凝聚力量上下功夫。按照中央关于深入开展以‘讲学习、讲政治、讲正气’为主要内容的党性党风教育的部署,坚持以县处级以上领导干部为重点,认真抓好广大党员干部的理论学习和党性修养,要正大光明,不搞阴谋诡计……”
关部长一面看着笔记本,一面从容地说。他的表情稳重严肃,不苟言笑。
司马宏从关勉的语调和口气中,感觉到某种不可知的力量。但他的心态并没有紧张。“整风”他是经历过的,多半是雷声大雨点小,抑或是走走过场而已。他关心的是这场党风教育,可能会深入到什么程度。可这现在还是个未知数。
接下来,部务会讨论《金蔷薇》关于编辑部升格的报告。
沈君宜简略地介绍了一下情况,他说:
“这个报告是编辑部起草的,白演达已交上来几天了。”
“文联党组研究过没有?”
关部长从笔记本上抬起目光。
“党组没来得及研究。”文艺处副处长贾彬解释说。
贾也是司马宏在位时提拔的干部。蒋学贵调文联后,他成了部里同文联联系的主要渠道。
“他们应该把编辑部同党组的关系摆正嘛!”关勉不客气地批评道,“编辑部的事情党组不研究,部里怎么表态?”
“老蒋知道这事,他说他是同意了的。”
司马宏不紧不慢地补充道。
“老蒋那样也不行嘛!编辑部一叫唤,他就没办法了。”关部长洞悉内情。
沈君宜过接话说:
“他是想尽量减少矛盾。”
另一位分管理论战线的副部长秦毅笑道:
“老蒋想摆平这个班子也不容易。”
秦是个大高个,说话诙谐爽朗。
“听说文联新班子最近不大协调,究竟原因在哪里呀?”
关勉侧过头探询地问。
透过绛红色窗幔一角,可望见大院里树影摇曳,喷泉的水花晶莹四溅。
司马宏不语,静观着现场的变化。他隐隐觉得,在关勉的询问后面似乎还潜藏着什么东西。
“据群众反映,班子有些不团结,主要是雷鸣同白演达的矛盾。”贾副处长回答。
司马宏微微一笑,接过他的话头说:
“我觉得文联的问题是有代表性的。年轻干部走上领导岗位本来是好事,但是如果不能正确对待名、位、权,而是热衷于搞权术,争名夺利,那就必然会摔跤的。”
没有点名,但在座者都听出他影射的是谁。
“有人讲,雷鸣争了半天,最后连支部书记都没选上!”
贾彬的补充是极好的注脚。
“话也不能那么说。”沈君宜纠正他的话道,“雷鸣主动让出秘书长,这本身姿态是高的,也说明他不是为了争权。对年轻干部我们应该严格要求,同时要支持和爱护。”
他的语气温和,但很恳切,有一种绵中有钢的力量。
司马宏顺风使舵地说:
“我的意思和老沈是一样的,对年轻干部的严格要求,就是最好的爱护……”
关部长正正衣襟,小结道:
“好,编辑部的报告下次再议吧。文联班子的团结问题要做工作。”
他扫视了一下在座者,语气慎重地说:
“还有一件与文联有关的事。有人反映,韩波的死因可能有问题,需要调查一下。”
“我也听到过有议论。”秦毅说。
会议的气氛顿时有些异样。
司马宏的神经系统立即进入一级战备。他预感到的事终于出现了!但是他没露声色。
“听谁说的?”沈君宜问。
“这是组织部门通报的情况。”关部长郑重其事地说,“据说韩波突然去世的当天上午,《金蔷薇》编辑部曾有人去过他的病房,并且发生过严重争吵……韩波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导致心肌梗死的。”
会议室里哗然。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是简单的病逝了!”秦副部长说了一句。
“编辑部里是谁去的?”有人提问。
司马宏稳住情绪,没有吱声,他在选择时机。
“有目击者说,是白演达和钱诚。”关部长回答说。
这两个名字使部务会的空气骤然紧张。
小声地议论。
接着是一片沉寂。
仿佛空气中布满了天然气,一个火星就能引起爆炸。
“还有我也去了。”司马宏突然出其不意地说。
大家都感意外,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他。
关部长深邃的目光里含着一丝诧异。
司马宏态度沉着,面不改色,解释道:
“那天上午,是我和老白、钱诚一起去探望韩波的。当时她的情绪一直很好,只是说对刊物有些力不从心了,想退下来。情绪并没有任何异常嘛。这一点我可以做证。”
他说得很肯定,一脸的虔诚。以他的身份和资格做这样的担保,是具有足够效力的。
“至于有人捕风捉影,想利用韩波的死做文章,这也不奇怪。谣言止于智者嘛!嘿嘿!”
司马宏做出一种宽宏大度的姿态,洒脱地一笑。会场气氛随之松弛下来。
众人没再作声。
关部长用铅笔敲敲桌子,说道:
“噢,既然是司马说的这种情况,也许是场误会。至于有群众反映,也是正常情况嘛。这件事今天就到此为止。散会!”
一场危机,就这样被化解了。而且化解得非常巧妙。不过关部长“今天就到此为止”的话里,好像又留下了伏笔……
司马宏敏锐地意识到,必须采取紧急补救措施。部务会结束后,他立即给一个人打了个电话,口授机宜。
几天之后,当雷鸣和车夫再次到红十字医院核对情况时,姓柳的小护士突然改口说,记不清当时的情景了。
“你不是听见32号大喊‘你们不用逼我’吗?”
雷鸣觉得很奇怪。
“当时走廊上有好些人,记不清是谁说的了。真对不起!”
小护士表情局促,致歉道。
雷鸣和车夫不禁面面相觑。而且事后据护士长证实,当天司马宏确是同白演达、钱诚一道探视韩波的。
就这样,韩波的死永远成了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