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失窃的天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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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看守内阁

1

市委大院。喷泉的水珠四溅。

花坛里的玉兰,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悄然谢了。在绿叶翠色中,只剩几朵残花,还是那样洁白无瑕。

失去陆雯的悲痛,雷鸣很久都没有平复。今日骑车来这里,才发现春天已经匆匆离去。

市委书记分别召见市文联领导班子成员。这不同寻常的举动,意味着文联的矛盾已经“通天”。

书记楼在红楼的西侧,独立一栋的两层小楼。雷鸣在停车棚摆好自行车,疾步走进楼里。

蒋学贵、白演达等已经先谈,接着是庞文聪。在接见蒋学贵之前,梁书记还同司马宏谈了一个多小时。

雷鸣是最后一个接到通知。他有种忐忑不安的感觉。事先同车夫、钟翼德、筱红等人商量如何应对。钟翼德分析,也许车夫的反映起了一定作用。秦部长曾找车夫和文联党组蒋学贵、庞文聪、雷鸣谈过,了解文联班子不团结的情况究竟如何。车夫谈了意见。秦有三点指示,包括白演达的问题基本清楚了,但写了错误文章,应通过某种形式谈谈。

梁轩书记是岚山市的一把手,凡岚山市的重大事宜最后都由他定。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机会。大家一致意识到,这次接见关系着文联的命运。文联的是非,班子的变动,这场斗争的输赢,等等,都在此一举。据筱红介绍,梁书记办事决断有魄力,司马宏和他相当熟。

钟翼德叮嘱雷鸣说:“书记不了解你,原来只是听下面人汇报,你可以把你出的书送给他看看。”

这是很关键的一次机会,可惜雷鸣未完全把握住。他不是那种很会推销自己的人,也不擅长和领导套近乎。他并非是清高,而是腼腆木讷。他的性格内向,不喜欢交际。

他的两本颇有分量的书,直到最后谈完才拿出来送给梁轩。

梁轩接过书,看了看封面,一本《远山》,一本《青春祭》,又翻过来看了看书的背面。

“你写的?”他饶有兴趣地问。

“唔。”

“哦,不错嘛。司马宏最近也出了本小说集。”梁轩把书放下说。

显然司马宏比他早一步显示了实力。书记有点先入为主。后来听筱红说,司马宏平常出的薄薄的小册子,都要在扉页题上“某某领导雅正”,在市委大院里到处送人。这叫人缘,也叫自我宣传。不过雷鸣拿出的这两本样书,至少消除了白演达们说他没有作品的诋毁。

在同雷鸣谈话之前,梁书记接见的是庞文聪。

庞文聪的谈话比较公允得体,显得不偏不倚。他掌握了书记的心理。以体谅的口气,谈到蒋学贵的无能。说班子问题现在更大了,坐不到一起。梁轩表示,这要解决。

“雷鸣怎么样?”梁轩问。

庞文聪摸不准书记的意思,说得模棱两可。

“他工作还是有干劲,就是人际关系比较紧张……”

书记思忖了一下,问:

“老蒋呢?”

“老蒋人是个好人,但太吃力了,”庞文聪不紧不慢地说,“经常费力不讨好,文联这个担子他够呛……”

梁没有问白演达的情况,想来司马宏已给他谈了不少。

雷鸣同梁书记谈话的场面其实颇为亲切。雷鸣顺着木扶手楼梯到二楼,一个秘书指引他到一个房间。

秘书先进去通报,再嘱他进去。进门,见梁轩坐在大写字台的后面,气度不凡。岚山市的最高领导,办公的空间很大。有点像老式建筑,骑墙装修着高档木板。被接见者坐在大写字台前,能感觉到座位高低的差别。那是一种严肃庄重的环境氛围,一种权威的象征。

梁轩见到雷鸣,亲切地叫他坐。书记中等个,微胖秃顶,穿一件棕色夹克衫,就是孟达那次打网球的对手。原来孟部长和梁书记很熟。可惜雷鸣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条关系。梁书记很喜欢打网球,水平相当高。

雷鸣是头次同市委书记谈话,稍微有点拘谨。不过,梁对他很客气。

“你对文联的工作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文联的工作主要是出作品,出人才。市上已同意了拨创作基金,我们正在落实创作员……”

梁书记笑道:“给你们出一个题目:如何进一步繁荣我市的文艺创作。”

“首先是班子的团结问题需要解决。”雷鸣说。

雷鸣没有提白演达和钱诚的问题,他觉得也许不是时机。

“这个市上会考虑的。”

梁轩问到岚山市的创作情况。雷鸣做了说明。

“我们准备五月份开一次中长篇小说座谈会。”

梁书记说:“好嘛。我主张要培养大手笔,要拿出在全国叫得响的拿金牌的作品!”

雷鸣从心里赞同这话。

梁轩即兴而言:“创作要努力反映改革,反映当前的生活。写改革确实比较难,因为是一场革命。比如《地委书记的秘书》,涉及地委书记,有点贬低,要是对号入座就会对作者如何如何。所以我多次说大家不要对号入座。”

雷鸣觉得梁书记对文艺相当内行。但不大明白他为何未提班子的问题,似乎书记对文联的事胸有成竹。在交谈过程中,梁轩只问到一个关键问题:

“你觉得,编辑部和市作协如果合在一起,怎么样?”

雷鸣马上意识到,陆石曾经透露的白演达有可能上,而且兼管作协的事。这件事的背景雷鸣并不清楚。原来白演达在司马宏的授意下,提了一个“三位一体”的方案给宣传部,提出把作协挂靠到《金蔷薇》编辑部,创评部也合并过来。而且据说已经说动了沈君宜副部长。这一招很高明,实质是采用“移花接木”的手段,把作协的领导权拿了过去。

所以雷鸣的回答很关键。如果他不表示异议,或是态度含糊,白演达们的目的就很可能达到。幸亏陆石的透风使他有点感觉。

“刊物和作协合在一起,有它的好处,但也有难处。”他如实地说,“我觉得等作协成立起来以后再考虑,比较合适。”

梁书记没有表态,问了问市作协成立问题。

雷鸣汇报说:

“市作协成立的事,拖了快一年了。筹备组提出过名单,曾家骅任主席,司马宏、柳国璋、钱诚和我任副主席。宣传部一直没有表态。市作协没有成立,文学院和创作员的事都不好定……”

“我看市作协成立也不是那么太难。”梁书记表态道,“内部有点矛盾,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嘛!我给宣传部打个招呼,争取尽早解决。文联党组也抓紧工作,把我市的文艺工作者团结起来,夺金牌。”

谈话下来,雷鸣急忙与车夫等人商量对策。

众人明白,文联的是非胜负,将面临最后的摊牌。

2

一个月后。文联班子改组。

文庙街22号。文联两个小院的胭脂花又盛开了。紫红和杏黄两种颜色泾渭分明,争艳斗妍。

文联会议室。

《金蔷薇》编辑部和文联机关三十多号人,全部到齐,在会议室坐成两圈。宣传部领导和文联四位头儿,坐在会议室中央的长条桌四周。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编辑部和机关全体人员,围坐在四面的白色皮沙发上。

市文联的矛盾纷争,在全市知名度很高。为表示市上的重视,由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关勉亲来文联宣布市委的决定。同来的还有沈君宜、秦毅两位副部长和组织处胡处长。

会议室四壁的墙上,挂着几幅岚山市知名画家的水墨条幅。

大家悄然落座,肃静中透着一种期待和紧张的气氛。

关部长在会上宣布了市委调整文联班子的决定。他坐在桌首,穿一件随意的夹克衫,态度稳健,表情严肃。

首先,他宣读了市委的决定:免去蒋学贵文联党组书记的职务,由庞文聪主持工作,雷鸣、白演达的职务不变。

文联班子调整后的顺序是:庞文聪、雷鸣、白演达。庞文聪由原来的第三跃居第一。白演达递升为第三。雷鸣的位置未动。

新班子的人数这次由偶数变成了奇数,这个变化多少带有点戏剧性。

宣布完任命后,关部长环视长条桌两边端坐的诸人。

“老蒋嘛,市上另有任用,发挥他的特长。”他微笑道,“我们希望调整后的班子团结共事,更加精干有力,也希望文联全体同志支持新班子的工作。”

接着,宣传部副部长沈君宜讲话。沈副部长戴着秀琅眼镜,西服领带,依然是温文尔雅。

“希望调整后的班子一定搞好团结。我在这里借用法国作家雨果的一句话,希望对大家有点借鉴。雨果说过,世界上最广阔的是大海,比大海更广阔的是人的胸怀!我们共产党人的胸襟应该是最宽阔的……”

在场的人都能意会到这话是有所指的。文联第一届老班子,就是因为正副书记司马宏与韩波长期不和,市上才下决心大换班的。第二届班子也是因为团结问题,搞得冤冤不解,市上才决定中途换将。

处在今天的场合,蒋学贵的心情格外复杂。

他依然穿一件普通的蓝干部服,端坐在关部长一旁,脸颊上露着一丝尴尬的微笑。

从关部长宣布的那一刻起,他就摘下了市文联一把手的乌纱,多少有点说不出的失落感。像当初的司马宏一样,他不失体面地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为新班子祝贺。他这个“过河卒子”上任以来碰得头破血流。文联矛盾重重,举步维艰。他明知自己最后是做了替罪羊,但又无可奈何。不过多少又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他的去向安排是到市教委,做副职领导。虽是降职使用,但保留正局级待遇。

到最后一刻他才猜到,庞文聪对他的下野可能起了某种催化作用。所以后来他常对人讲,他是被庞挤走的。那已是后话。

新班子成员逐一表态。

庞文聪气色颇好,酱紫色脸膛透着红光,气魄和风度十足。他坐在蒋学贵右侧,像一尊涤去尘埃重放光泽的佛像,沉默中透着一种主帅的威仪。十八个月前他被重新启用时,安排到文联屈就第三把手,心态是不平衡的。如今,这个职位对他说来已成为历史。凭他的资历和领导经验,要摆平岚山市文联,并不是太难的事。他在担任文联秘书长期间,剧协和其他几个艺术协会都搞起来了。虽然工作参差不齐,也有意见。但面子上还过得去。

蒋学贵表完态后,关部长转过脸,微笑着叫他发言。

庞文聪谦和地点头一笑,很客气说了一段颇得体的话:

“市上让我主持文联的工作,光我一人干不了什么事。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希望大家齐心协力,共同把文联的工作搞好……”

雷鸣身着深色立领制服,领口紧扣着。他比以前沉着,也老练了。没有什么客套,也没表示什么勃勃雄心。只是厚道地摇摇头,表示不讲什么了。

同雷鸣相反,白演达在会上采取了一种准高姿态。

蒋学贵下台在他的意料中,过河卒子走到底线就没用了。在新的三人班子里,他的地位有明显提升,而且很有可能取代雷鸣,兼管作协。照白演达的如意算盘,最好的安排是庞文聪做书记并兼文联秘书长,他分管作协和《金蔷薇》编辑部,让雷鸣做副秘书长──不管这家伙干不干。如果能够最终把雷鸣拱走,自然更是上策。

党组成员的分工问题,关部长宣布时,明确他和雷鸣暂时不变。不过他相信这只是权宜之计。改变班子排名次序的机会,随时都可以制造。

这次班子调整,只宣布庞文聪主持文联工作,而并没有明确他是党组书记。这也留下了一个让许多人回想的空间。

白演达现在朝桌对面的胡处长殷勤地一笑,转过脸说:

“文联的工作,其实就两大坨。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嘛,一是文学,包括《金蔷薇》刊物和作协;二是艺术,包括各个艺术方面的协会。这两坨只要分管好了。文联的工作自然会见成效。关键是内部的分工必须理顺,不然又会扯皮……”

车夫冷冷地听着白演达的表态,心中洞若观火。

表面上白演达是在谈文联的工作范围,实际的潜台词是:《金蔷薇》和作协必须由一个人管,而这个人就是他白演达。

说完,白演达端起面前的花茶,惬意地呷了一口。

会场的空气有些沉闷。

沈副部长侧过头,问了一句:“还有谁发言的?”

这本是一句例行的话。谁也没料到坐在角落的冷若冰,这时突然站起来发难,当着宣传部长的面杯葛雷鸣。

“我提一点,”他穿件白色中长外套,一脸杀气,“我不赞成市上这样安排!选接班人不能选个人野心家,像雷鸣这样的人,我们信不过。”

这段话暴露了他们原来的打算,是想把雷鸣也挤出文联,因此对市上的安排表示不满。

在场的人大部分对冷的举动感到意外。尤其是部长宣布班子这种场合,场面相当尴尬。沈君宜的表情有点难堪。

雷鸣非常冷静,不动声色。

其他人都不语。

车夫挺身而出,大义凛然地反击冷若冰道:

“我反对冷若冰的说法,这纯粹是人身攻击嘛。你这不是跟文联过不去,而是跟市委过不去。”

“有意见可以提,”庞文聪这时圆场道,“但不应该当着部领导的面,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嘛。”

冷若冰的气焰才有所收敛,悻悻地坐下。

“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沈副部长环视会场问。

见无人吭声,关部长宣布道:“三位党组成员留下来,其余的散会!”

待群众退席后,关部长意味深长地对三个头儿说:

“看来你们文联也够复杂的了……希望你们三位领会市委的意图,能够同舟共济,开创新的局面。”

关于刚才的事,他对雷鸣的态度表示赞赏。

“雷鸣刚才有点大将风度。”

雷鸣温厚地一笑,没说什么。经过一年多的风雨洗刷,他变老成了。不过文联的未来会怎么样,雷鸣并没有十足的信心。或者说,他的锐气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

一个遍体鳞伤的将军,是很难指挥作战的。所幸的是市上还有领导支持他。最难得的是市委一把手颇为欣赏雷鸣。陆石向他透露,上次梁轩书记分别接见文联班子成员后,曾对宣传部关部长说:要开创岚山市文艺新局面,就需要雷鸣这样有作品又有创新精神的人。

下班后,雷鸣同车夫、钟翼德、筱红等人在办公室小议了一会儿。评估这次市上的决策,还有会场上出现的情况。

钟翼德主张,对白演达的问题应穷追猛打。

车夫认为,市上的态度已很明朗,白演达的事再追无益。市上的目的只要能摆平就行了。雷鸣和白演达,这次是双方打成了平手。下一步的关键应是守住作协阵地,提防白演达的第三只手。

回家时,天色已晚。雷鸣骑车沿着临江路往南区走。

白衣江的江水静静地流淌着,像缓缓移动的黑色柏油。对岸的山脚亮起了灯火。江心里的漩涡时隐时现。

雷鸣停住车,在江边伫立了片刻。心头有些纷乱。世间的事真是难测。

回到家时,已经八点过。窗户里没有灯。他掏出钥匙把门打开,屋里黑洞洞的,他打开灯,发觉祝若雅已带着倩倩走了,留下一座空宅。

炉子上烧了几样雷鸣平日爱吃的菜。

茶几上留着一张便条,上面写道:

我和倩儿走了!你用不着来找我们。

你要你的事业,你的朋友,唯独心中没有我们母女俩。与其貌合神离,不如我们分开一段时间为好……

愿你好自为之!不要太潇洒,也不要太神气了。

字条后面没有落名,也没有日期。

雷鸣在房中呆立着,心里空荡荡的。

他忘不了同妻子共患难的日子,眼前闪过往日的镜头:

他坐在写字台前,桌上铺着稿笺。若雅立在一侧,挎着提包准备出门,又未走。

“你在外面还是应该学着有点心眼。”她用手理着丈夫的袖口。

“我用不着心眼。”他无所谓地说。

“在外对人说话圆滑些,不要那么冲。”她提高音量,开导道,“要以礼待人,先礼后兵。别人攻击你,一定要还击!”

……

枕边。她偎着丈夫,心疼地:

“我总觉得你在外面尽受气,那些人都在欺负你。”

“哪里。”

“就是。你本来就不是官场的材料。不懂那一套。”

……

雷鸣把若雅留下的字条捏在手心,像捏着一支锋利的箭镞。稍一用力,手掌里就会流出血来。他知道她的脾气,一旦决定了的事是很难改变的,不觉心中一阵酸楚。

忽然,他觉得有东西在脚下蹿动,低头看是雪儿。那小狗抬着毛茸茸的脑袋,正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他一把抱起雪儿,轻轻抚着它的脊背,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3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庞文聪上任后,三个月都不见有大的动静。

他仍然在办公室里,稳坐藤椅,在报纸上练他的颜体。写条幅的水平已大有长进,开始有人向他求字。

雷鸣找庞文聪商量,落实召开中、长篇小说座谈会的事。这本是创评部今年的计划,赞助资金创评部已经找到,题词也经陆石的帮忙,请市长写好了。但庞文聪说等等再定。

又有编写三套集成需借人的事,向他请示,他仍然不给明确答复。

庞文聪老谋深算。他知道文联处在微妙的过渡期。似乎市上并未画句号,而是观其发展。文联诸事不论缓急,庞文聪基本上按兵不动。

众人都很纳闷。

雷鸣办事仍然受阻。

一次,庞文聪主持党组会,研究创作员的事。市上领导关心文学创作,拨了五万创作经费,要确定人员。创评部提了一个初步名单,包括梁晓志等创作有前途的青年作者。但讨论时白演达、钱诚竭力阻挠。这次研究,白演达明白地说:

“挑明了,究竟是编辑部管,还是创评部管?这个问题明确了才能办。”

“这显然应该是创评部的事,根据分工嘛。”雷鸣反驳道。

庞文聪抽着云烟,不表态。

后来,雷鸣探望住院的老秘书长郝伯臣,方知庞文聪想重新组合班子。难怪。雷鸣一点也没有看出来。庞主要考虑的是给自己正名。再说,没有正式任命,总有点临时班子的味道。他也不便大展拳脚。

大约庞文聪曾经考虑过,让白演达兼管作协。以此作为条件,取得白派的支持。

但白演达们似乎等不及了,在背后搞庞文聪。据说他们曾多次到宣传部反应,说庞文聪无力搞定文联的事。

话传到庞文聪的耳里,庞才明白这帮人的胃口很大,自语道:

“还是让雷鸣搞作协算了。”

探望郝伯臣回来,雷鸣和车夫晚上专程去沈君宜家。

沈君宜证实道:“庞文聪一直对市委、对我们都是这样说,班子没有解决。他现在是临时主持,不定下来,工作都不能动。他现在还是这个态度。”

原来如此!中、长篇小说座谈会,创作员的事,也是他不同意。

“你们班子没有理顺,是有问题。关部长上次都说文联复杂。我也多次讲,班子成员的胸怀要开阔。作协的事,我看可以成立起来。”

沈部长说,准备下周征求一下唐谷城的意见,再听听曾家骅、柳国璋的意见。先可以开一些小型会,听听意见,做做工作,准备充分一些再选。人总要到齐,绝大多数。

雷鸣、车夫说绝大多数难。

“那至少大多数,”沈君宜说,“主要是主席人选,副主席估计问题不大,选得上谁就是谁,选不上的自己也没话说。主席人选可以有意引导一下。是不是可以考虑唐谷城来担任,这样可能容易搁得平些。”

过了几天,在文联的一个工作会上。沈君宜再次说:“我看作协可以成立起来,不是好了不起的事。梁书记最近指示,这个问题宣传部同文联再议一议,征求一下意见,尽快定了。”

白演达插话道:“也可能成立不起来。不要想得简单了。”

雷鸣诚恳地说:“我个人的力量是微弱的,我相信文联党组可以把问题解决,我也相信绝大多数同志是会顾全大局的。”

沈部长征求庞文聪的意见:

“老庞,你觉得呢?”

“梁书记都发话了,我看没有问题。”庞文聪表态。

沈副部长问雷鸣:“准备工作要多少时间?”

“两个月差不多。”雷鸣回答。

“那好,就这样定了。”沈副部长拍板。

4

两个月后,岚山市作代会如期举行。

会议地点在临江路金字塔宾馆。这是个涉外宾馆,建筑风格独具一格。十三层高的白色大楼拔地而起,顶层的镀金色玻璃屋顶,四面均呈三角状,从远处仰视,犹如一座巍峨的金字塔。宾馆拥有套间和标准客房两百多套,中西餐厅、大小会议室、各项娱乐设施一应俱全。是开中大型会议的理想场所。

市作代会的代表,由各个专业口和各区县根据名额协商推荐产生,总名额136人。其中文联系统、大专院校和厂矿相对实力较强,代表人数也最多。

市作代会的开幕式开得隆重而有规格。

市委书记梁轩亲自出席讲话,几家电视台作现场采访,省市各报头版发表祝词。十几家主流媒体对开幕式做了隆重报道,这些安排都富有中国特色,充分显示了党和政府对文学工作的重视。

聂风作为《西部阳光》的首席记者,应邀参加了会议。他头戴棒球帽,胸前挂着采访证,手执宾得牌928型相机,穿梭在红地毯之间,抓拍了不少与会官员和作家的特写镜头。

市作代会的会期总共两天半。

会议开得出人意料的顺利。同样出人意料的是,选举主席团成员时,雷鸣和司马宏的得票最多,而且两人竟然一票不差,都是108票。也许这是一个巧合,也许是天意。或许表明了岚山市文学界两派势均力敌的状态。不过通过正式的公开选举,雷鸣的文学实力和人品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肯定。他理所当然地成为岚山市文学界新生力量的代表。这也是市上领导所期待的。

最后选举结果:

主席 唐谷城

副主席 司马宏、雷鸣、柳国璋 钱诚、许一盟、白演达

有人说,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至少沈副部长相信这次摆平了,暗自松了口气。不过也有一个遗憾:副主席推荐名单原来是司马宏、雷鸣、柳国璋、钱诚、许一盟、曾家骅六人。投票的结果,曾家骅被选下来了!白演达以一票之差取而代之。

唱票结束,宣布结果时,坐在曾家骅背后的冷若冰欢喜若狂,高喊:“我们胜利啦!胜利啦!”

旁边一位厂矿的作者不满道:“发什么歇斯底里啊!”

大厅里弥漫着一种尘埃落定,胜败由人评说的氛围。

司马宏们这次选举夺得了岚山市文坛的半壁江山,他们有欢呼的理由。事后有人传出,就在主席副主席选举的头天晚上,《金蔷薇》的人在代表中散布了不少曾家骅的坏话。究竟说了些什么,又无确切的证据。

5

金字塔宾馆。二楼红叶咖啡厅。

聂风采访钱诚。

聂风先是恭维了一句。

“恭喜钱诚老师选上了作协副主席哦!”

“这不算啥子!作家嘛,最终还是靠作品取胜……”钱诚有点踌躇满志,“不过我们《金蔷薇》的8位同人,全部当选为主席团成员,这倒是众望所归。”

聊了一阵作协选举的战果,聂风把话题引向一个隐蔽的方向。

“这次文坛的盛会,见到好多老一辈的作家,真是有点高山仰止的感觉。”

“老骥伏枥嘛,”钱诚有点刻薄地笑道,“说得好听是志在千里,说得难听一点是……恋栈哟。”

聂风突然问起钱诚与骆汉生的关系。

“听说骆汉生是您的老师吧?”

“嗯,他是我搞写作的引路人。”钱诚说。

“聂记者认识骆汉生?”他反问聂风。

“我不认识。钱老师跟着骆老那时,我还在穿衩衩裤哩!”聂风说了句笑话。

钱诚也笑起来。当年他写稿时,面前这个帅哥记者,确实还是个黄口小儿。

“我们吴总和骆汉生是同学,所以我知道一些骆老的情况。”聂风解释道。

“吴洪量那个老报头呀。”钱诚颔首。

“是的。他们是金陵大学的同班学生。吴总说他是难得的乡土作家,大手笔。他的长篇小说《故土》,当年可是轰动全国啊!”

“他就是脾气不好,爱得罪人。”钱诚说。

“骆老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啊?”聂风似乎随意地问。

“唔。”钱诚做回忆状,想了一下,“应该是二十年前……”

“后来做了结论吗?”

“一直没有做结论。”

“有人说他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很冤。”聂风说。

“是有这种议论……”钱诚好像发现聂风话里有埋伏,警觉起来,“聂记者为什么对这个有兴趣?”

“噢,我在写一篇纪念骆老创作生涯的专稿。想了解一些当年的情况……听说骆老是跳楼自杀的。”

聂风采访的目的原来是写骆汉生啊!钱诚没有想到。

“这么多年的事了。有必要再提起吗?”他不愿多谈。

“我只想了解一些当时的细节。”

“细节?”钱诚注视着聂风。

“对你们作家来说,细节是典型,是真实。”聂风说,“对我们记者来说,细节就是历史,就是真相。”

钱诚感到微微一震。

但是他还是说了一些当时骆汉生被绑架的细节。聂风听得很专注。

“那几个绑匪为什么那样凶狠啊?”

“大家都疯了。”钱诚哂笑。

“听说骆汉生临死前留下过一封遗书。”聂风蓦然说道。他注意观察钱诚的表情,发现钱在一刹那间有点紧张。

“是吗?”钱诚没有正面回答,“我怎么没有听说呢!”

“我想,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听好几位文联老同志都提起过……”聂风暗示省上收到的举报信,“据说这封遗书后来不知去向,连韩波也没有见过。”

聂风的采访此时方才切入核心。

“有这样离奇的事吗?”钱诚作不信状。

“‘苍天在上’!”聂风说出四个字。

钱诚脸色大变。

只有他明白,那是骆汉生遗书里的一句绝望的呼号。此刻,这每一个字都像一个重锤敲在钱诚的心上。他感到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钱诚闭上双眼,镇定了一下情绪。

聂风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我拜读过钱诚老师的大作。”他的话锋一转。

“哦,聂记者也喜欢文学?”

钱诚从尴尬中回过神来。

“我爱读泰戈尔的诗,还有杰克·伦敦的小说。”聂风答道。

“杰克·伦敦的《白牙》写得不错。”

“钱诚老师喜欢什么风格喃?”聂风问。

钱诚不知是计,答道:

“我比较喜欢机智,诙谐的……”

“冷幽默?”聂风接过话头。

“嘿嘿。”钱诚一笑。

“我最近认真拜读了钱诚老师的作品,”聂风冷不丁说,“总觉得您的代表作《大河奔腾》,和您的其他作品的风格存在明显的差异。”

钱诚一惊。

“你是打算写硕士论文呀?”他掩饰道问。

“不,只是有兴趣而已。”聂风继续扮演钱诚的粉丝。

“钱诚老师的大部分小说,都是以城市市井生活为题材,”聂风说,“而《大河奔腾》却是写的农村,小说里描写的不少生活习性,如腊月二十三用灶糖祭灶、糊汤面条……都是中原农村的习俗。《大河奔腾》里的大河,实际是黄河的缩影……”

钱诚有点尴尬。

“听说骆汉生死前曾留下一部遗稿,钱诚老师看到过吗?”

聂风终于使出了撒手锏。

“啥子遗稿哦?”钱诚有点气急败坏,竭力狡辩,“那完全是无中生有。”

他的脸色暗淡,目露凶光。

“哦,我只是随便问问。打扰钱诚老师了。”

聂风起身告辞。

望着聂风的背影,钱诚心头像黑云翻滚,忐忑不安。他下意识地感觉到那件事似乎快要败露,后果将无法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