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色如烟的沱江河畔,千年龙门古镇。绿波荡漾的江水直泻而下,绕过沙洲竹根湾,往东北方向望娘滩流去。从牛王山顶远远看去,古镇隐隐约约在烟波缭绕之中,仿佛海市蜃楼,充满神秘色彩,显得古雅厚重。镇前石拱桥右边一条山路,曲径通幽,松毛山上下笼笼甘蔗林迎风飘翠,小溪岸边块块饱水田映光如镜,竹林边错落的篱笆农舍和青黛瓦房,铺天盖地风生涌动,呈现出一大片快活的色彩,像一块美玉,镶嵌在广袤的大地上。这是龙门镇谢家湾,坐落在古镇后山。绵延八里,分前、中、后三个坝。后坝直通沱江河畔竹滩湾。谢家开的最大的糖坊在湾前大坝上。高高的围墙依山而建,一道双扇槽门高梯坎前,左右不高不矮矗立着两块青石门楣,上面嵌刻着一副楹联:
榨响如雷 震落满天星斗
甘汁似泉 浸透万里乾坤
辛亥年闰六月,九月间过了二十,甘蔗已熟了一大片,久栽不砍要“流糖”,早有砍山班几十个老幺上山砍蔗,用鸡公车架架车运回糖坊。一天大早,卯时刚过,谢家糖坊“开搞”榨甘蔗。三个头缠白色布帕,腰系靛蓝色围腰的糖坊老幺,从栈棚里跑出来,一人往大黄桷树枝上高高挑起一长串天雷鞭炮,两人在晒坝上放好祭桌,摆了猪牛羊头,插了红烛香炷,准备“开搞”拜祭祖师爷。
此时,糖坊石头墙外,山野清冷的寒雾中,急步赶来二十几个剑拔弩张的衙门公差。有的手持明晃晃钢刀,有的肩扛长枪。清廷的执政武力,绝非戏说的那样满脸烟灰,软弱无力,而是个个五大三粗,身强力壮,如狼似虎,凶狠无比。
捕头罗家财,宽皮阔脸,年近三十,身材魁伟,皂衣腰间横插一把手枪,人更显得干练阴鸷,气势虚张,是县衙门出名的悍吏。他一步跃上草坡,低声威严地吩咐道:“各位兄弟伙,奉县堂令捉拿朝廷钦犯谢继德和他兄弟谢继善,这是火签子差事,打不得马虎眼哈!”
随即一挥手,命令众差役踏勘四周,分头包抄谢家湾前坝。
晨光穿透薄雾,洒满一弯小路。一个素裹清净的小姑娘,沿小路轻盈跑来。她是谢家管事邓幺师的幺女邓娟凤。昨晚住在白马镇二姨家,一大早赶回来参加糖坊“开搞”拜祭。背着书袋刚下坡,恰好听见罗家财说话。她一听不对头,便绕过草坡悄悄往谢家湾前坝跑。罗家财一眼瞅到,生怕风声走漏,急令人上去抓住她,连拖带拽弄到跟前。
只见她穿一身青色补疤薄棉短袍,系一条蓝底碎花围腰,俭朴干净。背着书袋跑急了,瓜子脸上飞起两朵红晕,挺起的胸脯激烈起伏。扁平的小腹,浑圆的臀部凸显出她清晰的柳条身材,好一个天然秀色的山姑。她用力甩开两个公差的手,气呼呼往前一站,四顾打量,毫无畏怯之色。
没想到偏僻山乡,竟有如此清纯秀美的少女,罗家财不禁色授魂与,笑眯眯盯住她,低声问道:“乖妹仔,一大早你往谢家湾里头跑啥子嘛?”
娟凤气喘吁吁地说道:“我爸在糖坊干活路,妈得了绞肠痧,我找爸拿钱医病救人,抓我干啥子?”
说完,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泪长流。
罗家财见小美女哭得雨打芭蕉,更显娇美,心痒难抓。只是恐怕一脚踩了春水,误了眼下捉拿朝廷钦犯。蹲下身去,假惺惺给她擦眼泪,去摸捏她脸蛋,哄她办完公事,就带她进去找老子。心头暗打主意,抓了钦犯连她一起弄进城!
小美女忽把手指放进嘴里,“嘘”的一声尖溜溜呼哨,直穿云霄。兀地,前湾坝子狗洞中钻出一条小黄狗儿,箭一般冲了过来,狗颈子项圈上的铃铛“叮叮当当”作响。娟凤见了站起来大叫一声:“旺旺狗狗!”撒开脚丫跟着狗儿往坡上跑了。
罗家财眼勾勾看小美人跑远了,吞了一大口唾液,酸溜溜地道:
“骚妹仔,跑脱了初一跑不脱十五,老子哪天有空,再来打整你!”
突然,糖坊墙内噼噼啪啪噼噼啪啪一阵阵震得人耳朵发木的爆裂声,掠过树颠,在山间原野呼啸回响。
罗家财和众衙役吓得脑顶走了真魂,以为革命党开枪了,惊惶万状提刀端枪,麻利地卧倒山坡草丛中。
鞭炮声中,院墙内百多个糖坊老幺,扛缸拿钵,套牛拉辊,加火烧灶……一年一季的榨蔗熬糖活路,总糖坊马上“开搞”了。
糖坊主人家就是谢继善,人称谢二爷。年近三十,身材颀长,剃青头顶上盘着一根油亮的辫子,辫尾扎着鲜红绺须坠在右耳旁,略带容光的脸盘上,焕发出喷红的光亮,岩石般凸显的眉弓下,一双明亮深透的大眼,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他身穿一袭深蓝长袍,扎一块紫红腰带,下袍摆扎在腰间,更显得干练潇洒,英气勃勃。
鞭炮一响,吉时已到。谢二爷大步走到晒坝中间,扯开下袍摆,抖了几抖,两手提起,昂起头亮开嗓,用川戏高腔吼道:
祭祖师爷只愿得财源滚滚,
保糖坊平平安安年年昌盛。
弟子谢继善祭拜祖师爷……
谢家湾男女老幼和众老幺簇拥着谢二爷,双手捧着三炷香,高高举过头顶,毕恭毕敬,打躬作揖。
糖业公会叫文殊会,世代相传祖师爷是天上文殊菩萨。传说他的坐骑是一只神狮,那神狮屙的大便雪白晶莹,化往人间能变成白砂糖,拉的小便姜黄如蜜,化到人世会变成黄水糖。糖业祖先真会徐市求仙,异想天开。全不想这样的广告词,会影响人的食欲。
清末年间,四川土糖坊开搞,必先由主人家行祭拜祖师爷典礼。然后是祀神仪式。一个道士迈步走到晒坝中间,举香祭辊子,敬鲁班,祭奠山神土地、地脉龙神。再抓过一只活公鸡,掐破鸡冠用手蘸血、拔鸡毛贴到“辊子”“头巾”“将军柱”和糖灶灶门上,躬身九拜,祈求百事顺遂。然后“收火星”,用一个土陶长颈小口罐,装入盐、茶、米、豆。道士燃烧香蜡纸钱,手执“令牌”,口念咒语手画符令,用青白布盖在罐口上,再用青白线各七根拴紧,拿令牌在盖布上面画符咒,手挽结,最后将方形印鉴印在白布上,点上鸡血,贴上鸡毛,倒挂在糖坊大门额上,以示火星已收火烛全免。
祀神仪式一完,老幺们搬出二十多张大方桌子和条木板凳,准备迎接客人喝起搞酒。那年月中国人一天只吃两顿饭,早饭午饭合一起上午十时许吃,下午四时许吃晌午饭。有钱人家晚上才吃“消夜”,食品不多,精致讲究。
趁伙房还在准备起搞酒菜,二爷带着儿子和老幺们搬运甘蔗到搞盘。
谢二爷肩扛二十多根甘蔗,脸不红气不喘,身后紧跟着二儿子谢守信。七儿守义和八儿守智,两个小崽娃顽皮,打伙扛了六七根甘蔗,歪歪扭扭地走在后头。莫笑谢二爷三十岁就有了七八个儿女,那年头十五六岁娶婆娘,一年生一个不稀罕。只是这老七老八,按的是谢家祠堂大排行,在二爷家中,排行老四老五,老三学莲是个女儿。
守信聪敏斯文,白净的脸庞,两眼睿智明亮。他精于心算,从内江县官立中学堂放学归家,二爷留他在身边加以教习,帮着打理家务。肩上只扛了十多根甘蔗,他白生生的脸上便泛起了红晕,出的气儿也有点粗了。
二爷故意考问他:“六个糖坊今天开榨能榨多少斤甘蔗?”
守信紧跟一步答道:“双搞开榨,今天估摸能榨八万多斤。”
二爷板起脸又问:“那今年子榨季,糖坊统共该出多少糖?”
守信心中早已有数,利索地回道:“今年子我家自己栽的和买的甘蔗一共有一千四百多万斤,可以出糖清一百五十万斤。今年榨季我家可以收白糖五十多万斤,桔糖五十万多斤,漏水二十五万斤。”
二爷脸上掠过一丝慰藉,语气略转缓和:“你大爷大哥还没得消息吗?”
“还没有呢,我昨天又进县城邮局去问了,没电报也没信。赶回家已很夜深了,就没惊醒你。”
“那城头咋个样子呢?”
“风声紧得很,听说京城派端方王爷从湖北带兵进了四川,衙门出了告示,凡是革命党,抓到即刻就地正法,株连九族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二爷听了脸色一沉,往搞盘里卸下肩上的甘蔗。
小黄狗儿旺旺突然狂叫着跑了过来,这是谢家养了多年的一条狗,极通人性。它围住二爷“汪汪”乱叫,二爷下细一看,狗颈子项圈上用红头绳系了一张字条,俯身取下展开,顿时脸色大变。急忙唤过管事邓幺师,低声吩咐了几句,往账房快步走去。守信见父亲神色不对,慌忙跟上。
谢二爷心中哪能不紧呢,前两天,表弟曾吉朋跑来告诉他,县城茶坊酒肆流言四起,传说他大哥谢继德参加革命党,起兵造反,图谋推翻大清朝廷。谢二爷听了,心中忐忑不安,悄悄命大儿子谢守雄带了一个老幺,前往成都打探谢继德情况,心中一直悬吊吊的。刚才见了娟凤的字条,知道衙门公差已把谢家湾围了,情知大事不妙。
3
谢守信跟着父亲上气不接下气跑进账房,慌忙把门关上。疑惑地询问:
“爸,大爷精明过人,不会跟革命党造反吧?”
二爷迅速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取一把钥匙打开锁着的账柜,从里面拿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盒盒,叹口气道:“你娃娃莫经过事,哪晓得你大爷的脾气哟!”
谢继德自幼饱读诗书,中举后不愿入仕,身居斗室心忧天下,常切齿咒骂清廷腐败无能,祸国殃民,卖国求荣。外面风风雨雨传说他是革命党。不管别人信不信,二爷是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
二爷开了锁箱,拿出一份公文揣进怀里,将一张纸笺递给守信。低声说道:
“这是你大爷前几年藏在家里的,打了招呼又打招呼,不许拿出来给人看,今天看来,屋头藏不得了。”
守信将信笺展开一看,是一首诗,字体十分娟秀: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
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继德兄雅正 鉴湖女侠
守信到底年少,满脸困惑地望着二爷:“这是哪个女人写给大爷的诗?还很有豪气嘛。”
二爷小声地说道:“我查过这个鉴湖女侠,是前几年在杭州造反的革命党人秋瑾。后来被官府判斩刑砍了脑壳,你大爷跟她肯定是一伙的!”
守信一听,大为惊诧,忧虑道:“大爷出事,我们屋头就麻烦了!”
二爷急忙从账桌上拿过一盒洋火,划燃一根将诗笺烧了,沉吟道:“你大爷惹祸事了,衙门的差狗儿眼下就在糖坊外头,我家怕是麻烦大了。老子要快点打个主意,看咋个应付他们!”
守信在谢家是出了名的少年老成,对二爷悄声说道:“爸,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和奶奶与妈立刻收拾家里金银细软,叫邓幺师套一辆马车,悄悄出后门躲到高梁镇三姨家里去,我在屋头守过榨季再说。”二爷用爱抚的眼光看着儿子,故意问:“那等会衙门里的人进来了,你咋个打整?”
守信俏皮地说:“我一个青勾子娃娃,少不更事。更何况小辈不管长辈事,一问我三不知,他们拿我是和尚的脑壳——莫法哟。”
二爷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脑袋,苦笑道:“你娃娃脑壳还硬是会打转转,不过谢家还有老子在,哪轮到你娃娃去顶事。是祸不是祸,躲也躲不脱,老子心头自有打米碗!”
俩爷子正在说话,外面传来一阵嚷嚷吵闹声,账房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了,邓幺师一头冲进来叫道:“二爷,二爷,果然不对头!外面县衙门来了十多个公差,把七少爷八少爷逮到拿枪顶起,吼起要抓啥子钦犯,被老幺伙围住了!”
二爷一怔,摇摇头对守信说道:“娃娃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走,我们俩爷子会会他们去!”
二爷站在台阶上,见晒坝上七个衙役,抓住守义和守智两个娃娃,用枪顶住脑壳。古幺师领着他儿子古三和邓开武徐三娃等百多个老幺,停了活路,手持扁担杠棒,把衙役们团团围住,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二爷猛喝一声:“住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要干啥子?”
随即步下台阶,分开众人迎上前去,双手一揖:“各位公差,来此有何公干?”
从衙役中闪出捕头罗家财,他双手虚抬一下,说道:“我认识你,你是县城有名的善人谢继善谢二爷。”
“不敢当,鄙人就是谢继善。”
“敢问谢二爷,谢继德是你什么人?”
“乃鄙人胞兄。”
“那就是了。谢二爷,现今有人上衙门出首告你家谢继德,在荣县参加革命党谋逆造反。本差奉县台之命前来传他和你去衙门过堂,这里有衙门火签传票!”
二爷接过传票看了看,微微一笑道:“谢继德是鄙人胞兄不假,可他早已不在谢家。此人生性倔傲,忤逆不孝,经年在外不奉亲不事老。早在三年前,家父就在县衙门呈有具案,脱其出籍,他的一干行径,概与谢家祠堂九族无关。怕是你家县太爷到任不久,还没来得及仔细审阅案卷吧!”
说罢,从怀中摸出一角盖有县衙门鲜红大印的公文递给罗家财。
这公文说起来话就长了。谢家祖籍河南陈郡,后迁湖南澧州。康熙丙申年,谢龟书谢之灏父子从湖南武陵山腹地来四川,跟曾家到内江县龙门镇,买下了松毛山下大坝谢家湾。谢家聚松山之灵气于一体,揽龙门之神采于一岸。沱江河一脉银水长流,济世才俊风生水起。入川繁衍到这一代,族谱称三公第三房,只有谢继善和大哥谢继德两兄弟。他排行老二,按祖规,家业应由他大哥谢继德来主事。继德乡试中举,首批保送到日本留学。结业回国,在成都四川武备学堂任教,成亲生子,很少回家。一次到重庆办事顺路回来探望父母,母亲曾玉兰冒火,大骂他忤逆不孝。他恭恭敬敬听父母骂完消了气,扶他们到书房说了自己在日本留学跟随孙中山参加了同盟会,随时有杀头危险并牵连九族。要父亲以不孝之名,将自己出籍,以免后患。父亲听了,知道他胸怀大志,心系天下,是谢家好男儿。走出书房,双手抚着继德双肩,拍了又拍,挥了挥手,老泪纵横地让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