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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镇米市坝码头那株百年大黄桷树下,沱江河右边是内江。河左边是自流井,顺河而下三里到望娘滩,就是富顺县境了。这里是三县交界的水陆大码头,三不管的龙蛇混杂地界。码头茶馆里,摆设有龙门码头袍哥的堂会香火。米市坝和滩湾码头的坐商、行户、脚夫、船工、纤夫、三教九流都在这里立堂拜香。朝廷对于民间社会的控制,依赖的是士绅阶层和家族长老的自觉维持。传统的礼法家训和乡规民约,形成国人的道德伦理和生活秩序。无论遥远的京城朝廷发生什么变故,深山老林中的老百姓依旧坚守着自己的道统。他们默默耕耘,缴税纳粮,安贫乐道,息讼少争。不到迫不得已,实难生存之时,不会斩蛇而起。
春天一到,龙门镇花木成荫,鸟啾蝶飞。周围田野,绿油油的小麦玉米,金黄黄的油菜花儿,水光山色,相映成趣。溪边小桥流水,镇中亭台楼阁,交织成一幅行云流水般的烟雨山水画。老场街上,当铺钱庄、糖坊酒坊、旅馆烟馆、明妓暗娼、算命测字、卖艺杂耍,人声鼎沸,不绝于耳,烟火缭绕,不绝于市。
方寸之地还建有天后宫、禹王宫、三圣宫、南华宫、观音阁、文殊庙、大佛寺、水神堂等九宫八庙,一逢庙会,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闹热异常。会散后,大人小孩挤掉在地上各色样式的鞋子,要捡几箩筐。
龙门镇南靠高山,北临沱江,前有米市坝码头,后有滩湾码头,两码头相隔不过两里,江中心凸出一个长形大沙洲,长满二人高的芭茅林,天然形成两个险峻隘口,摆开一个诡状殊形的龙门阵势。沱江河上行下行的舵舵船和中原坝船,糖帮运帮,千桨万帆。川省内外,客商如云。从此经过,船必靠边,人必下船,规规矩矩上岸拜码头。糖业生意更是得天独厚,比城里船运更近捷,更兴旺。
谢二爷鬼机灵,点子多,好读书更求甚解,脑袋瓜十分开窍。谢家跟着曾家,开糖坊近两百年了,每年榨季一到,客商就猴急地守在糖坊里,一出糖就用大船架车赶忙运走。糖坊小敲小打,供不应求,看到大把白花花银子赚不到手,眼里直闪光,心头不舒畅。他下细考究这榨甘蔗的木制工具,码起一堆堆,几根木头一根千担,一人一背篼,背起就走,实在太简陋。用人工推木辊碾榨甘蔗,又费力又费神,干一天下来,腰杆痛得直不伸,大小便还要跑快点,只能榨几十斤,实在太慢,太笨拙,蔗汁还榨不干净。便打主意想改进它。可咋改呢?这六指老母亲曾家老祖宗两百多年传下来的老手艺,想改就改,哪有如此轻松?
这年冬至刚过,谢二爷同老幺伙一起下地翻土,准备来年做大春,拽着犁杖牵了一条牛上山。二爷套牛拉着犁铧,一犁紧靠一犁,土翻得又深又快,犁了两条垄沟,看老幺伙一垄土才翻到一半,就开玩笑地喊道:“喂!你娃娃些没吃早饭嗦?”
老幺伙头头邓幺师,一边翻土,一边嘻嘻哈哈地回应道:“二爷,莫开玩笑哟,你套的是牛,拉的是铁犁铧。人有牛的力大么?锄头木把把有铁犁铧重嗦?你来试一试噻!”
一棒打醒瞌睡虫。二爷连连点头:“邓幺师硬是幺师,说的话有道理,有板眼!”
他脑筋急转弯:如果将人工推木辊换成牛来推铁辊子,那肯定又快又得力,又重又扎实。不过,铁辊要找城里铁匠铺用熟铁现浇铸,现打磨,价钱贵,又很麻烦。乡下人讲究俭省实用,想来想去,想出个好主意。用坚硬的青石来打成石辊,重量和铁差不多,青石材松毛山上多的是,石匠老幺随喊随到,工钱也不贵,先就地取材,搞起来再看。
吃了定心汤圆,找了曾吉朋来商量计议。他和二爷是同年文武秀才,在家还有一个兄弟曾吉江。现在舅舅年近半百,诸多大凡小事,全交他当家做主。人年轻聪颖,务实能干,和兄弟在龙门镇梁家坝开了上千个糖坊漏棚,还沿沱江岸种植了八百亩甘蔗林,三百亩柑橘林。当年以谢二爷为媒,娶了羞花闭月的川戏名角巧云。去年他从江苏工程测绘养成所学成归来,摆弄设计测绘十分在行。家业事业如日中天。俩老表从小在龙门镇玩山嬉水,二爷心中很喜欢他。上半年县糖业公会换选,他当众力荐曾吉朋做了会长。
两人经过半个月的摆弄,搞出了一个新糖坊模子。把榨甘蔗汁的地方用树棒支撑,晒席做盖棚,弄成一个宽敞的八角亭。公母两个石辊子定制二尺八寸五,用两条黄牛挽推石辊。榨季一到,他们按新办法开榨,哎哟,两条黄牛跑得快,头一天就榨了九千八百多斤甘蔗!
谢二爷和曾吉朋欢喜眯了,两个人平地对翻几个筋斗,一趟跑到松毛山坡上,手舞足蹈,仰天长歌。二爷扯起大喉咙吼起了川戏高腔:
勤耕苦读哇度春秋,
不羡王公呀住高楼。
留得青山种甘蔗啊,
布衫布履自风流!
接着两人按新设想的法子,把糖坊原来用的三个火灶改为八个孔明灶,分散火力,既不烧焦蔗汁,又俭省燃料。然后到漏棚掌好灰油火,制成桔糖白糖。又按谢二爷精通的医道,在六指母亲曾玉兰指点下,把樱桃、橘柑、柚子等瓜果,用白糖渍成入口化渣,滋补养身的蜜饯,随糖货一起送上市。东西漂亮,价钱便宜,刚上市,被外地商贾和经纪疯抢一空。爪哇、英国、日本三国白糖在汉口和重庆港口争斗得头破血流,内江白糖仍稳稳当当挤占一席。
两个读书人脑筋灵,又殚精竭虑,把两条黄牛加成三条黄牛挽推石辊,精改挽具,每天可榨蔗一万多斤。再扩开糖坊,桔糖白糖源源不断从龙门镇码头流往外埠。两家人几年下来,赚得金条盈箱,银锭满柜。银子都用箩篼大筐大筐地往屋里挑。
乡下人家,农家子弟,祖宗世代传统就是发了财要买土地修房子,脚踏实地遮风挡雨又物有所值,心中踏实。
曾吉朋拆了旧房,买地扩展到十三亩,自己设计,自制砖瓦,大兴土木修筑新的曾家大院。
他精通地质地理,精于测绘计算,将大院选址在丘陵地貌中不可多得的冲积地带上,正对着沱江河巨大弧形湾的中心。视野宽阔,地势平坦,既方便居家出行、装运货物,又合堪舆“有来无去”的聚财理念。
耗时三年又两个月,曾家大院竣工修成。
曾吉朋深谙“财不露白”的古训,大院落成,既不张扬,更不请客,只选了一个阳光晴朗的日子,请了六指姑妈和姑爷带着谢二爷一家,到大院团聚。
谢家爷孙一大家子,端站在曾家大院正门,见上方是宽阔的双披屋面大房檐,轮廓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左右披屋侧面,分列纵向如花瓣。更楼、望阁点缀其间,威然高耸,气势轩昂。姑爷谢锡师打一个哈哈,取笑道:“古人说,广厦千间,夜眠三尺。天下人都想住高楼宽屋,不惜占良田平沃土,此风若世代长吹不息,何来田地生稼穑充饥肠啊!”
曾吉朋在阶前恭候,听了姑爷的话,尴尬一笑。他请谢家人沿十八级石梯拾级而上进大院中门,一个露天大庭院,两边各栽一株龙眼树。双侧长廊厢屋,是门房账房,住着管事和自家武装团丁。直步再上九级石梯,是大院的中轴大厅,四柱高粗,板壁严实,匾额楹幅,置饰华丽,熠熠闪光溢彩,家人通称龙厅。
舅爷曾传儒和舅娘笑嘻嘻从正厅后园走出来,绕过天井,健步下石梯来迎接大姐一家。姐弟见面,自有道不完的问候寒暄。谢二爷和妻子黄美姑上前躬礼,恭贺舅爷一家喜迁新居,双手捧上大红厚礼。
两家男女老少走到正厅,插香礼佛,拜过曾家祖宗。来到后园,这是曾传儒夫妇起居处。望月楼下天井内,植有木本名花,精舍三间,铺有红漆木地板。中间是会客室,有楣无门窗,楣上饰有螭形雕刻,正中悬有“莲香轩”金字小匾,柱有楹联。室内八椅四靠,中置黑漆发光长桌,陈有帽筒花瓶。右侧一间是卧室,左侧是用餐和打牌族娱乐用房。各室都有书画精品,古玩摆设。老一辈人喝茶聊天摆不完的老龙门阵。谢二爷夫妇信步转到曾吉朋住的左厢房观看,里面双梁架顶,院中有院,四合院、穿心院、偏心院、角道院。谢二爷四个儿子守雄、守信、守义、守智,同曾吉朋两个少爷曾广方、曾广国,六个崽娃嘻哈打闹,在几个院子里玩“官兵逮强盗”,东藏西躲,闹声喧天。
美姑见院中有园、天井、花坛、鱼缸、假山,屋屋的门窗、橡檐、阶石、栏杆等,多用西洋装饰雕花,无不造型精巧,匠心独具,显得很是雍容大方,慌忙招呼住守雄四个娃娃,不要把表叔家里东西碰坏了。
六个崽娃只好不逮强盗了。玩什么呢?曾广方跑出去扛了几根甘蔗进来,六个少年男儿到露天庭院,凑在一起用甘蔗“划墩儿”。先在甘蔗上“卡把”决定谁先上场,谁后上场。一人先握住甘蔗下端,其他人依次出手紧挨着向上握把,最后握住甘蔗顶端的人为第一胜出者,余下类推。先上场者把甘蔗直立于地上,手握小刀将其顶端压稳,然后迅速抬手在空中旋转一圈,从甘蔗顶端用力往下划去,划下多长的甘蔗皮就切断多长的甘蔗归其所有,剩余部分由下一位如法进行,直到整根甘蔗划完。划甘蔗既要准,还要运行快捷和巧用小刀的掰力,否则就划不断,吃不上。曾广方年龄最大却最好强,常常挑剔弟弟们旋转没划圆,抢过来自个划,一点也没有“让梨”的谦谦气度。
陪父母舅爷舅娘吃过晌午饭,谢二爷和曾吉朋踱步到右厢房二表弟曾吉江家。也是院套院,井连井,双梁顶房,古色古香。曾吉江忠厚朴实,有一儿子名广云,一女名广英。今日由妻子携归娘家探望外婆去了,院中显得格外清静。
三人在玲珑雅致的小客厅里饮茶,曾吉江说起一件事:上月到重庆送糖,经内江袍哥总社“红旗五爷”凌其九介绍,认识了一个开洋行的东洋商人叫田中滕本,衣着光鲜,举止谦和,彬彬有礼。其实这家伙是个日本浪人,日本黑社会“玄祥社”骨干,帮着日本军方从事间谍活动。以商人名义,刺探中国情报,巧取豪夺中国老百姓财富。这伙日本黑帮从上海沿江到汉口,作为通商口岸,延伸到四川、云南、贵州内陆省份。上海浦东有一家日本人的洋行叫广业洋行,是他们的总部。汉口洋华街那幢临街西式两层楼房,表面上专销日本糖,也是他们的巢穴。田中滕本是潜伏在重庆据点的头目。他听说曾吉江是曾家二少爷,特意相邀到他开的洋行做客,以日本茶道热情相待。田中滕本详细询问了内江糖业的情况,提出愿以优厚价全部收购曾谢两家的糖清和红糖,由他到内江投资办一个厂,用机器生产白糖。曾吉江因兹事体大,未敢贸然应允。只是同意让他来内江谈一谈。他啜一口茶,心平气和地说道:“回家见大哥百事缠身,忙于大院竣工,尚未相告。难得今日相聚,两位兄长都在,又知书达理识大局,不知对此事意下如何?”
话起陡然,曾吉朋沉吟良久,眉头紧皱道:“在商言商,和东洋人做生意本无不可。只是听说他们为人奸诈凶险,不能不慎之又慎。二哥,你看呢?”
谢二爷思虑再三,爽然说道:“久闻日本人用机器生产白糖,快过我们手工糖坊漏棚十倍以上,我倒想见识见识。要来谈就让他来谈,生意谈不谈得成,我们自己把握。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奸诈凶险,一个虱子掀不翻被盖。再说他与袍哥总社红旗五爷凌其九已联络上了,我们不动他们暗中也会动。既如此不如掌控在我们手中,以免造成后患。”
两弟兄听了,都击掌赞同。
谢二爷告辞出来,带着妻子黄美姑,兴趣盎然地在院子里转了大半天,谢二爷笑着大夸曾吉朋:“大表弟,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不但诗书自华,还颇通堪舆,这是‘通天接地、福寿全收’的大吉之象啊!”
说话间,天脸变得快,突然风急云乌,顷刻下起了大雨。谢二爷为人下细,不漏小节。站在台阶前,见大雨如注,整个大院洁净如洗,竟无一洼积水。不禁大为好奇,向表弟请教。曾吉朋诡黠一笑道:“我在江苏学工程测绘,有纵向相连、横向相望的设计模本,我根据不同台基房屋的高低变化,将大院整体设计得错落有致,构成了脉络清晰的排水分流网。屋檐下修建的排水沟宽度为二十公分,深度六十公分。在这个深沟下面还有一条暗沟,能对水流有回旋驻留作用,与天井共同组成了大院的排水系统,即便是暴雨连连,也能利用三层台基的落差,分批次地大量排水,不会出现涌堵和回流,库房糖品储物也不会受潮。”
谢二爷如醍醐灌顶,拍着表弟肩膀道:“吉朋弟真旷世奇才也!我想在县城乐贤镇临江边买一块地,具名谢家坝。贤弟抽空去看看,帮我设计设计,怎样?”
曾吉朋拱手道:“承蒙二表哥赏识,小弟敢不遵命!”
谢二爷似有所思,沉吟良久,低声说道:“不是愚兄多虑。贤弟在龙门镇大兴土木,高筑庄园,只怕江湖上惹人耳目。龙门镇前有三江大乌棒,后有四山野猫儿,你安家处事,定要小心为上。”
曾吉朋嘿然一笑道:“我晓得龙门镇江湖水深,院墙内已有防护设施。即日还要在大院门外左右增设两个明堡,互为掎角,与院内相通。有匪来犯,打他个十天半月,我自巍然,大哥放心就是了。”
曾吉朋防的是明匪,却没防到家中已有内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