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下车后赶往梁家巷。远远看见谢宅门前,两排士兵臂上戴着黑纱,荷枪实弹肃立两旁。墙柱门窗都用白纸糊了,屋檐下挂着两个白纱灯笼,灵幡纸帐悲风袅袅。走近看到门楣上有一副楹联,显得十分醒目:
登万仞青城,览锦绣河山,天若有道,常思四方志士护社稷。
留一抔黄土,朝经天日月,人谁不死,独将千古忠魂让先生。
守智陡然间胸膈中一股似气似血,又腥又热的东西涌上来,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他长号一声趋跪而入,直到素幔白龛正中的楠木棺灵位前,伏在厅内冰冷的青石板地上,双拳擂地。嘶哑的嗓音引得满屋人悲泪长流:“大伯!你怎么走了……你怎么不等等……等儿杀尽倭寇,回来向你报捷……”
这时,守国和学文、学珍拿起手中的竹竿,“啪啪啪”地往守智、守本屁股上打去。这是四川风俗,孝子赴丧迟了,要受惩罚挨屁股。轻轻打了几下,连忙把他和守本扶起,给他俩戴孝帕穿孝衣。守智这才看到父亲谢二爷和母亲,领着守雄、守信、守义、守恭、学瑛和学莲王精诚一家,都站在一旁守孝。六指奶奶年事已高,只恐白发人送黑发人,太伤她的心,只说举家去游峨眉山,瞒过了她。守智便同守本一起,向父母和大伯娘傅氏磕头。与守雄、守国等弟兄姐妹见过礼,守智把王精诚拉到一旁,向他叙说了在西安与彭俊安相逢的经过。王精诚听了微微一笑,紧紧握了握守智的手。
守雄现在刘湘部下一二八师任独立旅旅长,驻兵在重庆磁器口一带。吴凯文跟着他当参谋长,刘吉山、麻哥、七娃还是他手下干将。当年驻江阳那个炮团团长杨吉辉已升任川军总司令部参谋长,颇受刘湘信赖。他一直是个奉行“实业救国”的军人,从欧洲考察回川,竭力说服刘湘,接管并建起了重庆电力炼钢厂,被刘湘任命为厂长。他实地勘察,发现磁器口一带地下矿藏丰富,濒临长江,接通成渝大道,交通便利,将厂址从铜元局迁到了磁器口文昌宫附近。中央军入川后,他任“兵工署重庆炼钢厂筹备处”处长。他听守雄说曾担任过这个厂的护厂大队长,现在守雄又驻兵在此,老友重逢,大为欢喜,特报兵工署,由守雄派兵守卫这个大西南的秘密军事基地。守雄知道这个厂是炼钢制造枪支弹药的,自然乐不可支。派刘吉山、麻哥、七娃将炼钢造枪弹几个厂重兵把守了,近水楼台可先得月,部队的武器弹药装备日渐充实雄厚。
南京为统一国民党内抗战思想,在庐山举办了训练团。由陈诚任教育长,聘请了名流学者、资深教授和名牌大学校长为讲师,轮训中高级军官和各省党部委员、县长和专员等。吴凯文和吉山等都上山接受轮训去了。
守雄突然接到大伯病危消息,改为了第二期上山受训,匆匆赶到成都。他是跪在病榻前,紧紧握着大伯的手,看着他溘然闭眼的。
想当年辛亥风云陡起,大伯英武雄壮,荣县率兵起义,资中斩首端方;护国讨袁,靖国护法,随川军第一军滴血共和;驰骋沙场,终至饮弹受伤,英年不治。守雄不禁号啕大哭,悲痛不已。
刘湘等四川军政首脑和省参议会都送来了挽联丧礼。白幔素幛灵幡旌旄白汪汪一大片。守雄领着守国、守信、守义、守智、守本、守恭和王精诚等兄弟,迎来送往吊丧的客人。安排学莲、学文、学珍、学瑛在内烧茶煮饭,服侍好二爷夫妇和傅氏大娘。
门外一阵汽车喇叭声乱响。两队全副武装的宪兵臂戴黑纱,雄赳赳走进来,分两旁肃立。刘湘率四川军政首脑和熊克武、但樊辛、喻培隶等一行二三十人,神情庄重肃穆地进了大门。缓缓走过露天院坝,依次步上灵堂。向继德遗像恭恭敬敬地行了三个鞠躬礼。
刘湘转身从上衣袋中摸出一纸电文,双手展开,向众人大声宣示道:
“中央军事委员会蒋委员长唁电!”
全场人员起身肃立。他抬头看了众人一眼,朗声念道:“惊悉四川省副参议长谢继德先生病逝,不胜悲痛。昔首渡扶桑随总理献身革命,高标久峙,伟绩犹存。着省府隆重优恤善后。”
全场一片默然。熊克武大步走出人群,哽咽着说道:
“继德先生是一个伟大的爱国主义者,对国家对民族具有深厚的挚爱情愫。在靖国护法战斗中,他是为了救我才身受重伤,以至英年早逝。我一军将士对他毕生襟怀坦荡、无惭无怍的丰功伟业、高风亮节,可典可歌,无不仰佩。克武不才,写一副挽联表我心迹吧!”
他阔步走到桌前,提笔一挥而就:
兄以英雄自励,灭鞑虏护国靖国,一腔热血付共和,两手擎天人豪杰;
弟比参柴更鲁,失铁军心寒胆寒,百转冷眼对专制,只身留世我何堪!
人群中发出一阵赞叹之声。大家知道,当年熊克武带着但懋辛和喻培隶,组建一万大军到广州参加北伐,被诬为“叛逆”。部队被缴械遣散,自己锒铛入狱,差点丢了老命。对这个辛亥革命的先驱人物,无不满怀敬重和同情。守雄对这件事知根知底。对自己老上司的遭遇,心中倍感愤懑和恼怒。与众多地方杂牌军一样,对南京政府有很深的成见和戒备。他走上前去,轻轻挽着热泪盈眶的熊克武、但懋辛和喻培隶,招呼大家到隔壁西厢房喝茶休息。
西厢房是继德生前的书斋,墙壁上挂着他亲笔的条幅横额。挂在正壁上的,是他病重前半年,用行书写的一幅岳飞《满江红》。字的大小、疏密、长短、展敛变化不一,密不透风,疏可走马,十分潇洒。镶在黑漆木边镜框里,占了半壁,引人注目。大家围着这幅字默默观赏,为这个中国军人忧国的精神深深震撼。
屋子里的人,是川省或前或后,或在职或在野的军政名人要员。相互间曾兵戎相见,也曾握手言欢,与谢继德有过或深或浅的交情。眼见曾满怀救国救民抱负、曾驰骋沙场的故人,倏然遗世,撒手西去,无不伤感于怀,感慨人生多变。
众人落座饮茶,刘湘端着茶杯,咳嗽了两声说道:“继德兄写的《满江红》,何其好哇!不单是字写得好,也写出了我们中国军人的心迹。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现在我要把岳武穆的词改一改了,我们是要壮志饥餐倭寇肉,笑谈渴饮鬼子血!”
“好,改得好!”一阵热烈的掌声。
“可有人说不好呢。”
众人惊疑地侧目一瞧。说话的是省府秘书长,刘湘的智多星邓汉祥。只见他冷冷一笑说道:“大敌当前,有人还在搞先安内后攘外。加强独裁,剪除异己。眼下南京方面三令五申,又派来中央大员,逼着川军在重庆召开整顿裁军会议。各位,你们通看二十四史,有没有国事艰危,临阵裁军之说?”
犹如水滴油锅,满屋顿时沸腾起来。有的横眉怒眼,有的拍桌子打巴掌,有的甚至破口大骂起来。刘湘招呼守雄,对他诡谲一笑说道:“听说你有个弟弟,在陆军整理处任副官。这次回来没有?”
守雄起身立正回答道:“报告省主席,他今天刚赶到。”
刘湘笑眯眯地说道:“好哇,请他进来跟我们讲讲。他们陆军整理处,准备怎样打整我们川军?”
守雄连忙赶到外堂,找到守智,叮嘱了几句。
守智进门一看,满屋的人都虎视眈眈盯着自己,打起精神,挺身立正行了一个军礼,大声说道:“各位长官,各位长辈,军政部少校通讯参谋谢守智奉命前来,请训示!”
刘湘笑道:“你就是去年八二四闹事的那个崽娃,啷个,忘了本主席的救命之恩?”
守智胸脯一挺,答道:“小子没齿不忘刘主席的大恩大德!”
大步走到刘湘座前,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刘湘站立将他扶起,和蔼地拍了拍他肩膀,慈爱地说道:“老子给你开个玩笑呢,何必行此大礼。来来来,坐坐坐。你也是川军出去的,这屋里莫外人,给大家讲讲,南京准备咋个打整我们川军?”
守智听大哥交代过,心中已有分寸,诚恳地说道:“中央成立陆军整理处,是因我们与日本决一死战,已势不可免。首先必须做到知己知彼。近二十年来,我国钢材几乎依赖进口。东北丢了后更彻底完蛋。一年进口五十到八十万吨,全国四亿五千万人,平均不过三公斤,比西方列强差了一百倍。没有优质钢材,何来优质武器?中日双方目前力量敌强我弱,相差悬殊。据可靠情报资料证实,到今年六月为止,日本已武装250万人,可供前线使用兵力100万,可征壮丁200万。陆军武器装备比中国先进。海军舰艇190万吨。航空飞机2700架,其中陆军飞机1480架,海军飞机1220架。而我军总兵力170余万人,经过整顿后能用的兵力只有100万人,空军各类飞机600架,预定使用第一线作战飞机305架,海军舰艇总吨位11万吨,仅及日本的十八分之一。部队装备水平更差,川军不说,中央军一个排的士兵只有一条毛巾洗脸,一人得火疤眼,全排都得红眼病。我军单兵及联合作战能力低下,日军是机械化部队,一个师团,几千挺轻重机枪,配备有越野坦克装甲车,重型大炮野山炮和机动战车,可请调上百架飞机配合作战。日军经长期武士道精神训练,誓死效忠日本天皇的理念,将每一个日本士兵彻底洗脑,成为他们参加所谓圣战的灵魂。他们是受过严格军事练习的武士,而我们的士兵,大多数是征壮丁,吃兵粮,都是穿军装的农民。打起仗来,一个日本兵敢拼敢杀不怕死,可以轻而易举地拼倒三四个中国兵,一旦开战,我军将士血肉之躯,必做无谓之牺牲。为提高我军战斗力,中央决定对各军兵种轮番进行集训整顿。淘汰老弱病残,精兵简编,原计划在一九三九年前通过德国顾问为国军训练出60个德式装备师,组建能攻善守的虎狼之军,抗衡倭寇。所以,中央陆军整理处决非专门针对川军,排斥打整我们川军。望各位长官,各位前辈纵观全局,细加思虑,予以体谅。”
话一说完,全场一片静默。大多数人微微颔首,陷入沉思。
守智见状,敬礼请求辞退,刘湘默默点点头,目送守智退出后。咳嗽一声,他威严地看了全场一眼,说道:“打小日本我们川军决不拉稀摆带。若借整理裁军之名,行打击排除异己之实,却不可不防。重庆整顿裁军会议,我们要有应对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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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智退出大厅,向守国打听南较场警署肖林水这个人。守国说这个人就是八二四事件抓你那个警署的署长,他也不熟悉,只听说他和省警察局局长肖崇实是亲戚。好像是内江县的人。守智约了守雄、守本,三弟兄一起赶到南较场警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