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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智带着邓开武和徐三娃,顺风顺水,当晚赶到了江阳,顾不得打喘,急忙登岸进城找到驻军司令部。
守雄与王精诚正在饮酒摆龙门阵,突听卫兵报告有人从内江赶来了,两人出门去迎接,见守智蹙紧眉头,一声不吭,扯住二人就往屋里走。
守雄一看兄弟脸色不对,急忙问道:“老八,家里出了啥子事哇?”
守智挽住王精诚臂膀,将家中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最后道:“现在省府全川通缉捉拿三姐夫,县里侦缉队已察觉三姐夫在这里。老爸二哥心如火焚,三姐一家悲天号地。大哥,事不宜迟,要赶快送三姐夫出川!”
王精诚一听焦黄了脸,守雄拍着头踱了几步,唤卫兵把参谋长叫来商议。
吴凯文进屋,见守智来了,分外高兴,两人拉手拥肩亲热异常。听守雄将情况摆了,他沉吟半晌,对守雄说道:“只有一个办法。你在中央军校受训,有个铁杆兄弟叫李觉在军校任教官,还有个兄弟伙叫胡克先,是中央军炮兵司令部的,还留在南京。你可以委三姐夫一个空衔上校团长,给李觉和胡克先各写一封信,推荐他到中央军校去受训,躲过这个风头再说。只是名字要改一下了。”
四个人商议已定,守雄招呼凯文和精诚,要带守智去江边吃团鱼,此时,一个参谋闯进来:“报告旅座,南昌行营驻川参谋团政训处伍参谋求见。”
吴凯文一听,变了脸色,低声对守雄道:“政训处是清一色特务别动队,定是为三姑爷而来。快叫他避一下。”
守雄对卫兵低声吩咐两句,招呼王精诚往里屋闪了进去。一会儿,政训处伍参谋带便衣别动队进来了,他朝守雄双手一揖道:“谢旅长,夤夜前来,打搅打搅,兄弟是公务在身,还望鉴谅。”
说完,双手递上一份公文。守雄接过一看,正是捉拿王精诚的通缉令,哈哈大笑道:“王精诚是我三妹夫不假。可他在内江,我在江阳,伍参谋该不会怀疑我把他藏在司令部里吧?”
伍参谋阴阴地说道:“听说谢旅长内江老家里确实来了一位客人,能不能请出来见见呢?”
守智上前一步,坦然说道:“你说的是我吧,我是他兄弟,就是从内江老家来的。家父派两个老幺陪我来看兄长,有何指教?”
伍参谋将守智仔细一打量,见他穿一身麻布学生装,满脸书生气,和守雄长相十分相似,与通缉令上描绘的近三十岁的共党分子相去甚远,心中便释然了,可也不放过盘查:“呵,旅长贤弟,年轻英俊,失敬失敬,来此就是为看兄长?”
守智朗声笑道:“我高中毕业了,想来参军抗日,长官,你看行不行?”
伍参谋冷峻地质问道:“你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来呢?”
“啪!”守雄一拍桌子,高声吼道:“姓伍的,你不要欺人太甚。老子兄弟来看我,犯了哪条军规律法?你跟老子鸡蛋里挑骨头,惹毛了老子今天对你不客气!”
话刚落音,一个警卫排的士兵冲了进来,用手枪对着伍参谋,将他的别动队团团围住。王精诚穿着军装端着枪,也气势汹汹站在队列中。
伍参谋顿时脸色惨白,额上冒出了毛毛细汗。
吴凯文走上前来,喝令警卫士兵:“长官议事,谁叫你们进来的,出去!”
转身笑眯眯地对伍参谋说道:“伍参谋,你奉命是来抓共产党,这司令部里哪个你看不顺眼,都可以当共产党抓去交差。这谢旅长的兄弟嘛,从老家来看兄长,你看,两弟兄正在喝酒摆龙门阵,你可乱来不得!”
伍参谋镇静下来,乜眼一看,桌子上果然只摆了两副碗筷,便冷笑道:“吴参谋长,话不是这样说。兄弟哪敢擅闯司令部乱抓人。只是奉康泽处长电令,说省府通缉的暴乱头目王精诚在逃,可能会跑到江阳来找谢旅长,要我们来查一查,既然不是,我们也好交差。”
凯文笑道:“司令部你可令别动队兄弟们四处搜查,看有没有共党分子!”
这时,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别动队头目,凑在伍参谋耳边嘘了几句。原来别动队一进司令部就兵分两路,一路随伍参谋进屋,一路已将司令部外边查了一遍,除士兵外,并无闲杂人员。伍参谋听了,满脸堆下笑来,立正挺身向守雄行了一个军礼:“谢旅长,对不起。兄弟也是奉命行事,多有得罪,还望海涵。告辞。”
说完,带领别动队灰溜溜走了。
守雄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拍了拍守智笑道:“你娃娃机灵。亏你来得正是火候,不然你三姐夫脑壳就飞了。”
守智羞涩一笑:“有大哥在,我怕啥子!”
凯文蹙着眉沉思了一阵,决然道:
“我想了个法子,明天晚上把三姐夫送上船,让他尽快离川去南京。”
第二天天擦黑,守雄带守智,约了凯文刘吉山麻子七娃七八个军官,叫王精诚扮成士兵,和卫士一起,乘坐两部军车,一直开到江边,上船去吃团鱼。
别动队便衣早将司令部前后左右死死盯住,见守雄一行乘车出来,一直跟踪到江边,眼睁睁看着他们下车,逶迤上船杀鱼喝酒,两部军车靠在码头上。
一个便衣故意靠近军车观看,见两部车里各坐着一个司机,一个在抽烟,一个扣着帽子睡觉,车里别无一人。那便衣过来把头一甩,别动队员们三五两人走下沙滩,雇了船,把守雄一行吃鱼饮酒的两只船团团围住,严密监视起来。
守雄和众人一直喝到星疏月西斜,众人才相互搀扶着出船上了岸,各自钻进军车里开了回去。别动队员上船查看,除了渔家也没发现有其他人,跟车回去的别动队员也未发觉途中下人,伍参谋听了报告,电告康泽,王精诚未到江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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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精诚乘船离川去了南京。他就是那个扣着帽子假装瞌睡的司机,他趁别动队特务全部下了河坝沙滩,装作闲步到了下码头,雇了一只船,连夜离开江阳取道三峡出川而去。
到了南京,他先到炮兵司令部找到了作战参谋胡克先。胡参谋一看是守雄的亲笔函,持函来人是他亲妹夫,脸上笑开了花,他豪爽地说:“守雄大哥是我铁杆哥们,中央军校受训,四川人没几个,他把我当亲兄弟看待,大把大把地拿银圆给我用,大手大脚地帮我打架。他在信上说要我关照你,莫见外,你是他兄弟就是我兄弟!”
拉着王精诚下馆子,安排他在司令部招待所住下,隔三歇五带他去游南京,吃海鲜。不久,胡克先同军校教官李觉联系,把守雄的亲笔信给了他。
李觉随苏相明知事去省民政厅上任,眼看川政混乱、官场黑暗,辞了苏厅长,去广州投报了黄埔军校。他精通无线电通讯,任了黄埔军校通讯教官,经政治部主任周恩来介绍,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北伐胜利,黄埔军校升格为中央军校迁往南京,仍任电讯教官,和守雄一直有联系。见了亲笔信,安排王精诚用王俊诚的名字,进了中央军校,并向中共四川省委做了汇报。
守雄送走王精诚,留守智和邓开武徐三娃住了一阵,要他们三个回内江。岂料守智和邓开武这次出来,就没打算回家。守智高中毕业已考上重庆大学,眼看国土沦丧,民族危亡,立志要投笔从戎。守雄说破嘴皮也说服不了他,赖着就是不走。便叫吴凯文去劝说他道:“八兄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庄子有云,山林里有一种散材,不因其高大挺拔被伐去廊庙做栋梁,也不会因其蓬杂一无是处,而被砍去当柴薪。这样的树木,方能苟全于乱世,得以颐养天年。”
守智豪气地说:“大丈夫立世,当立志救国救民。宁做抗战烈火中一柴薪,让火焰烧得更旺而化作灰烬,也不做苟活于世的一根散材腐烂山中!”
吴凯文大惭,反被守智说动,转过头来劝守雄将他俩留下,弄得守雄哭笑不得。只好把邓开武留在身边做贴身副官,守智咋安排呢?想来想去,想到守智到底是个高中生,岂能让他去扛枪当丘八,便让他到通讯连去当了见习排长。徐三娃家有老父重病在床,便一个人回内江去了。
通讯连百多号人,像守智这样的高中生,在当时的地方杂牌军队中很少,外文密码很多人都吃不透,能够架设线路、收发个电报已经算能人了。
守智去了不到三个月,把各种密码详熟于胸,刻苦深研无线电通讯技术,成为通讯连提得起叫得响的干才,正式任了排长。像所有刚从军的年轻人一样,他也特别喜欢摆弄枪支,经常缠着大哥带他上山去练枪打靶狩猎。守雄见他爱玩枪,把自己用的一把德国手枪给了他。还专挑浓雾和暴风雨的白天或夜晚,教他瞄香火头射击,把自己多年实战用枪的本事,言传身教全授给了他。为守智扎下了坚实的功夫底子。
此时,守智原在内江县立中学的同学廖兴华,秘密加入了中共地下党,在内江组织了一次蔗农请愿运动,风潮闹得很大。内江中国银行为扶持糖业,发了一部分蔗农贷款,每户能贷两千元。地方土豪把这笔款领下来改头换面作为高利贷,很多贫困蔗农贷不到款。廖兴华看到蔗农贫苦,市场币值混乱,物价不稳,“卖青山”预卖甘蔗要吃很大的亏,便策动开明人士,用一部分蔗农贷款组成“蔗农合作社”,凡蔗农都可参加成为社员。收的甘蔗可以自产自熬糖,不再受糖坊剥削。糖坊老板买不到甘蔗,就上山强迫砍,或拦路强迫买,发生争抢斗殴事件。官方衙门不问青红皂白,逮捕了七八个蔗农关进监狱。此举立刻激怒了广大蔗农,发生了大规模的请愿运动。廖兴华代表蔗农到省府上控,一直闹到南京政府社会部,被迫释放被捕的蔗农,批准“蔗农合作社”可以自产自熬糖,甘蔗卖给糖坊不能预行作价,双方商定价后,报县政府评议公布,共同遵守。过去所立的维护糖坊单方利益的糖业铁碑一律废止。请愿运动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当局认定是中共地下党策划组织了这场运动,全城大搜捕。党组织迅速转移,与廖兴华单线联系的人被捕牺牲了,他被通缉捉拿。守智同他在学校同班同寝室,私交甚厚,是无话不谈的密友。被通缉后,家中不能藏身,跑到江阳来。守智给大哥打了个招呼,帮廖兴华改了个名字,安插给自己当了副排长。
廖兴华五短身材,精明干练,脑瓜子反应极快,是个能说能干事的青年,就是年轻气盛,性子急躁,脾气火爆。对士兵吊儿郎当、兵痞习气心中极为反感,看不顺眼。当排长后,平时未免声色俱厉,张口便训斥,动则用军法,常常把犯了军纪的士兵按在长木板凳上,喝令脱了裤子,用军棍狠揍,打得那些丘八喊爹叫娘,心中恨他入骨。
一个从内江来吃粮当兵的名叫张立德,是守雄三姨妈的一个远房侄儿。长得牛高马大,身体结实,读了一点书,两眼有点近视。有点挂挂亲,守雄着意照看他,弄到通讯连来当兵,分在守智排里当了一个班长。
一次译密码搞错了一个字,廖兴华看了斥责道:“战场上你搞错一个字,岂不贻误战机,送掉兄弟们性命!”
张立德不服气顶了一句:“你说得凶,还不请端公。错一个字改了就是嘛,好大个事哟!”
廖兴华气不打一处来,喝令军法从事,几个士兵将张立德拉翻按在板凳上,拉下裤子,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长流,杀猪一般号叫,守智闻讯赶来说情,才少打了十军棍。张立德恨得咬牙切齿。
隔年,蒋介石命令川军堵击入川的中共红军,守雄接到戴司令电令,要部队随时听候调遣。他和众多川军将领一样,想保存自家实力,不愿与红军开仗,心里更不愿让兄弟守智去参战。他知道李觉在中央军校任的是电讯教官,便通过军部,保送守智到中央军校特种电讯培训班去深造。又写了一封信交给守智,转交李觉。守智将排长职务交给廖兴华代理,取道重庆乘船出川。
这时,曾广方已是二十七军副军长兼师长,奉蒋介石之命在川西北追剿长征中的红军,遭到迎头痛击,几乎全军覆没。后到三台县驻军时,又杀害中共地下党员和进步人士,露出了他当年在江阳假起义真反共的本来面目。守雄这才晓得,刘伯承师长号召起义时,他与陈心亭密谋,假意拥护起义,战斗打响后,与敌军勾结,不战而退让出左右两翼,使义军陷入重围。被改编后,向上司告密,致使袁旅长被撤职后惨遭杀害。念在守雄是他血亲表哥,没揭发其曾暗中响应过起义的身份,可对守雄同情中共却耿耿于怀。两老表虽然都同在川军部队,却道不同不为谋,很少往来了。
这天,曾广方接到二叔曾吉江来电,说父亲曾吉朋在内江出事了。不禁大惊,连忙电告弟弟曾广国,一起连夜返回内江。当年,曾广国听守雄大表哥的话,考入黄埔军校,毕业后从基层军官起步,参加北伐,升任到旅长,成为卫立煌将军幕僚,任少将参谋长。两弟兄赶回龙门镇梁家坝,才晓得父亲曾吉明和表叔谢二爷,是因糖市现钞周转不便,在城里茶馆发牢骚时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