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吉山自从当了张家乡团练团总,听守雄的主意,对团防队进行了整编,把那些跟随陈海清为非作歹,欺压乡民的团丁统统清除了。陈云坤捉拿陈海清有功,当了副团总。他巴结陈海清那些劣迹,吉山也就未深究。他自己知趣,明媒正娶丁桂,团防队的事很少过问。美玉回内江后,又拿了些钱给母亲买田置地,陈云坤沾了光,日子过得很舒服。李麻子和陈七娃当了分队长,他俩带着团丁,农忙时各自在家务农,农闲时集中整训。乡坊有事,招之即来,来之能战,保得张家一湾水乡,盗贼不兴,平安一时。
这天,一个糖坊老幺送来一封急信,要刘吉山火速赶到谢家湾,守雄有要事相商。吉山不敢怠慢,连忙骑马赶到谢家湾中坝。进到酒厂办事房,见守雄和凯文早已在里面等他。三人坐下喝茶,守雄便将田家团练扩充武装,招徕散兵游勇,图谋火烧谢家,武装走私鸦片的事情说了。刘吉山一听,一拍桌子站起来说道:“老弟,只要你说话,我带人去把他老窝端了!”
守雄微微一笑道:“小弟找你来,就是商量此事。他龟儿些搞的长枪短枪,清一色的德国造。要想办法拿过手来。这年头,有枪便是草头王。我们如果不动手,遭他们黑办收拾了,还不晓得咋个回事!”
吴凯文紧皱着眉头说道:“他们这伙人,兵强马壮,武器精良。若拿吉山兄弟的团防队伍去硬拼,无异以卵击石。我的想法,只能智取,总的可以分三步棋走。第一步是先要查清他真正后台老板是哪个,是啥子背景。第二步是设法收了他的枪,再打散他的人。收了枪他们还会再买,打散他的人也可以再招。因此第三步才是最关键的,就是要彻底断了他们的财路。没有了钱,他们干啥子也就不得行了,你们说是不是?”
守雄和吉山都点头称是。只是怎样才能智取这三步棋呢?
三个人细细商议了很久。
2
肖可臣将贩毒武装队伍拉起以后,云南那边鸦片源源不断运过来。王兆石烟馆日益兴旺,银圆滚滚装进腰包。肖可臣虽然也分有红利,却不顶老王个人吃独食红利大,便与大哥肖尊尧商议,想把铨源老字号的小吃部改做南土烟馆。谁知肖尊尧一听,脸色便沉了下来,他训斥道:“二弟,你咋个糊涂了。国家百年来国弱民穷,遭受列强欺凌,就是这个鸦片给害的。你是军人出身,不思图强报国,也决不可助纣为虐,为害地方呀。你晓不晓得,鸦片害得多少内江人家破人亡啊!”
肖可臣素来敬佩大哥,眼见大哥当家,把糖坊和商铺经营料理得有条有理出色,也看出大哥的本事非常人可比。可他弃军从商,就是想做鸦片生意,心中早已拿定的主意,岂肯轻易放弃,便说道:“大哥,你莫给我讲大道理,什么救国救民,富国强兵,我管不了那么多。唱高调打官腔的达官贵人,我见多了。嘴巴上说得冠冕堂皇,底下哪个不是为了自己捞钱?烟土生意我不做照样有人做,烟土我不卖照样有人要抽,管他害不害人,有钱赚才硬得起腰!我弃戎从商草民一介,就是讲做生意赚钱。现在肖家就我们两弟兄,你开糖坊我开烟馆。你起早贪黑,开糖坊办商铺,辛辛苦苦,熬更守夜,根本比不上烟土生意挣的钱多!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今后你看,内江满街的糖铺,大都会变成烟铺。你留过洋,书读得多,见识广,多出点主意,我武夫一个,动刀动枪我不怕。我们两弟兄一文一武,还怕撑不起这个家吗?”
肖尊尧晓得这个兄弟与父亲一个德行,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开口闭口两弟兄,言下之意这家产,他也有一份,逗硬了他要分一半出去,自己也无话可说。可要拿小食部去做烟馆生意,想到要和那些满面烟容的烟鬼打交道,心中顿生厌恶,实不情愿。沉吟良久,以商量的口吻说道:“二弟,你要干啥子,人各有志,大哥也不勉强你。这样,你开烟馆,可否另外找一个地方。买也好租也罢,一切置办的费用都由我这里出。小食部现在生意很好,何必断了这个财源呢。”
肖可臣听了,晓得他不愿染手毒品,也不勉强,点头同意了。于是到上南街找间大铺面,开了南土烟馆。一切铺陈设施,极其奢华,挂了块“满庭芳”的招牌。
王兆石晓得了,心中不安逸,开张之日,只得仍持礼相贺。云南关胖子自是心中欢喜,自己的货又有了大买家,又开了一条大财路,哪能不高兴呢。他的货要靠肖可臣押运,对肖老板格外讨好。开张之日先送来一批精制南土为“满庭芳”铺底,私下给肖可臣多打了折扣。肖可臣开张,降价优惠。货真价钱好,顿时把“竹枝香”烟客拉了一半多过来,王兆石打听到消息,气得半死。
3
肖可臣紧锣密鼓筹办“满庭芳”,开张后又忙于应酬富户烟客。他看不起王兆石做坐商守株待兔的经商之道,打主意另辟发财蹊径。他摸清内江及川南县市有很多官绅人家,都以吸鸦片为体面,在家中内客堂外客厅都设有豪华舒适的烟床,如来了亲戚或客人,都以大缸大钵的鸦片供人吸食为气派。他们办公事、会亲友、谈生意都在烟盘上吞云吐雾中进行。这些人家中,老爷吸烟,要少爷陪着吸,太太吸烟,要小姐开泡喂烟。这些烟香飘绕人家,大言不惭地称赞吸食鸦片的好处,说豪门少爷抽鸦片,可以不思嫖赌,免得败坏家业。闺门小姐抽鸦片,不思情郎,免得败坏家风。望门寡妇抽鸦片,可以清心静欲,免得去偷男人。哪晓得平民百姓染上烟毒,就只有卖儿鬻女,家破人亡。
衙门当官的人抽鸦片,更是讲究,雇有专门的“打打匠”为他开烟喂烟,把烧好的各样烟泡,放在烟枪斗子上,喂到嘴边。
肖可臣弄清这些行情,拿钱贿赂衙门,四处拜访官绅人家,派人送货上门,价钱只有“官膏店”价的六成,无须现银交易,每月结一次账。这一手大得青睐,很多抽鸦片的官绅人家与他搭上了钩。他又到川南各府县,设立分销处。照内江的法儿去官绅人家挂线拉钩。为了不与官府专司购销鸦片的“官膏店”发生冲突,除了搁平衙门,私下也得打点应酬,一时忙得晕头转向,哪有分身术去管劳什子武装押运队。便将田家团防队的事,交给了那个断腕人。断腕人说来凑巧,他姓段,名叫寿柱,用京片话就叫“断手足”。他本是一个兵痞,吃喝嫖赌门门精,在何利升旅下当个排长。谋刺知事被守雄砍断手,当官的把他一脚踢了出来。段寿柱不知道自己被砍伤是为肖团总效力,更不清楚自己被谁砍伤。只道是执行长官命令时出事,怪自己运气不好。肖可臣念他是为自己效力出的事,又了解到他心狠胆大,右手被砍断后,苦练左手,仍使得一手好枪。当他流落街头,快要沦为讨口子时,刻意笼络进来,委他当了团防队短枪队队长,薪金优厚,要他死心塌地为自己卖命。到底是军人出身,他对肖可臣知恩图报,也对肖团总按军制整饬团防十分钦佩。更身体力行,在团防队操练团丁,恪守纪律。执行差使,说一不二,敢拼敢杀,很得肖团总宠信。
因要忙生意,肖可臣让他代自己统领团防队。叮嘱又叮嘱,要按军规军令,严格约束部下,不得为害乡坊。再三告诫他,这田家场是肖家祖宗迁四川时立足发源之地。得罪了乡里,肖家日子不好过,团防队也会失去立足之地。但也特别警告:如有人存心来捣鬼,想整垮团防队,不管他妈是哪个,可以格杀勿论。段寿柱将胸膛拍得“啪啪”响,发誓赌咒,决不辜负肖团座栽培。
肖可臣还放心不下,又拜托在家养病的老爸肖承九去田家场驻守:“老爸,我给田家乡公所打过招呼,你老人家去团防队坐镇。诸事可以不管,专管团防队规矩。我给你一把勃朗宁手枪,对坏规矩的团丁,打了招呼不听,你可以开枪。打伤打死都莫关系,我会回来处置。”
肖承九听了,心中欢喜。接过手枪别在腰间,连声道:“二娃子,你放心,放心。老子打包票,包给你管好。”
肖可臣安排妥当,安心去忙鸦片生意。殊不知没过多久,就发生了事情。
4
先是田家场镇上和周围附近的乡民,家中常丢失东西。最初不过是养的鸡鹅鸭不见了,隔天从团防队倒出的垃圾中,出现了相同颜色的鸡鸭鹅毛。不久,乡民栏里养的猪儿羊儿被人偷偷牵走了,隔了几天,相同颜色的猪毛羊毛和蹄壳、尾巴等也在团防队丢出的垃圾里被人看见了。农家小户丢猪失羊就不是小事了,纷纷找保甲长吵闹。四里八村流言蜚语,斥骂之声遍于茶肆酒坊。私下议论说团防队常常夜半三更出门,行动诡秘,定是一伙蟊贼。
不出一个月,发生了更令人震惊的事情:一些乡绅铺主家里,深夜房门突然被撬开,冲进来十几个身着团丁服装的蒙面人。为首的右袖筒下面空着,左手持驳壳短枪。进屋用枪逼住主人家,手下立刻在屋里翻箱倒柜,将家中贵重财物洗劫一空。临走时还威胁苦主不得声张,否则要杀家灭口。接连十几天,劫案不断。田家场掀起轩然大波。家家户户人人自危。商铺罢市,关门闭户。那名义上担任团总的乡绅向乡公所愤然辞职。接着四里八村的乡民和镇上老百姓,两三百人齐聚乡公所大吵大闹,要求清查追究团防队。群情鼎沸,公愤轰然。
乡长晓得团防队是肖可臣主伙,开办时自己也得了大把好处,贩毒他也参加了分红。现今出了入室抢劫这档子事,引起公愤,他也坐不平了。连忙将肖承九招来当众询问,谁知肖大老爷却发誓赌咒说团防队规矩森严,不会干这种龌龊事。众乡邻历来晓得肖承九的人品极坏。在整个内江县城臭名昭著,声名狼藉,哪里信得过他。受害乡绅铺主当即提出,要求去团防队现场追查。在众人的逼压下,乡长和肖承九无可奈何,只好带着浩浩荡荡的几百人,拥进团防队。
守门的团丁本想阻挡,一看为首的是肖大老爷和乡长,后面一大群人,个个摩拳擦掌,面带怒容,不敢吭声。进到大院里面,段寿柱闻声走出来。几个受害乡绅和铺主,一见他右手袖筒下面是空的,气不打一处来,扑上去抓住就打。段队长还没弄醒豁是啷个回事,头上身上已挨了十几拳头,他将身跳开,左手“嗖”地从腰间拔出手枪,怒气冲冲大声吼道:“你们干啥子的?再乱来老子给你龟儿些身上穿几个洞洞!”
乡长慌忙招呼住众人:“慢来,慢来,你们咋个横不说白不说就动手打人呢?”
几个苦主火冒万丈,指着段寿柱大声叫道:“带人到我们家的抢匪就是他!”
肖承九站出来,铁青着脸问道:“你们说是他,有何证据?凭啥子乱咬人!”
几个乡绅和铺主理直气壮地说道:“还要啥子证据,他莫得右手就是证据。带人到我们家抢劫,他们都用黑布蒙住了脸,怕我们认出来,但领头的右手是断的,用左手拿枪逼着我们,今天一眼就认出来了,不是他还有哪个?”
段寿柱哪里吞得下这冤枉气,开口大骂道:“放你妈的臭屁!老子团防队纪律严明,平日足不出户。几时我带人到你们家抢过东西?你说抢了就抢了,抢了你们啥子东西,赃物在哪里?你们血口喷人,老子不是好惹的!”
肖承九立刻接口说道:“我晓得团防队规矩很严,团丁有事都要请假,必须批准才敢出门。请假不得超过半个时辰,必须回队。天一黑根本不准出去,吹灯哨一响,必须熄灯睡觉。大门落锁,不准出房门半步。你们说段队长深夜带人出去抢东西,我就不信!”
人群中有人大声问道:“你不信是你的事。那你说,上个月二十九晚上半夜三更,他们几十个人悄悄出门干啥子去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场上住家老百姓也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某月某日晚上,也看见他们鬼鬼祟祟地穿场而过。某月某日深夜,又悄无声响地背着东西溜回团防队。不是做贼,为啥子要在月黑风高之夜,暗中活动。这不是做贼心虚,掩人耳目吗?
肖承九一下被问得哑口无言。段寿柱蛮横地吼道:“老子出去干啥子,关你球事!我们执行公务,你们有啥子资格过问?”
这下更是火上浇油,几百人大声武气地叫喊道:“乡长拿话来说,半夜三更你派他们出去干啥子公务?!”
乡长心中自然明白他们深夜出去干啥子公务,打起官腔对段队长说:“话不扯远了,今天来,是为查清事情。既然几个苦主都红口白牙咬你,不须多说。这里有被抢东西的清单,我和肖老爷到你屋里看看,有没有这些东西。如没有,我这一定还你一个清白,追查污赖陷害你的人。但如查出来有这些东西,今天就要你猫儿抓糍粑——脱不到爪爪!本乡长一定要秉公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