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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江县新任知事苏相明一大早忙得不可开交。
县署刚开门,谢守廉就头顶一张状子进来,一路大声呼喊:“大老爷为民申冤,为民做主哟!”
引得大门外站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
苏相明知道他是内江辛亥革命前辈,又是内江贤达,不敢怠慢。连忙请他到会客大厅,摆座摆茶接待。
一看状纸,乃是控告内江三九恶势力,狼狈为奸,包揽派款,中饱私囊,利用职权,贪污受贿,敲诈勒索,吸食民脂民膏的种种罪行。状中特别提到肖承九,说“该承九梅毒上项,斑痕宛在;品不敦,行不正;偷盗公款,陷地方财政窘拮而不可收拾”。列举了肖承九采用种种卑鄙手段,大肆贪污侵吞公款的事实,条条翔实,触目惊心。
苏相明看完,心中有数了。
正沉吟间,内江糖业公会会长苏老七和钱业公会郭三甫带领船业、酒业、酱园业、粮食业、药材业、枯油业、柴炭业等各行业商人代表蜂拥而入,都是状告三九危害地方的罪行。状纸呈文,一会儿就积成厚厚一叠。
苏相明知事目不暇接,又看见门外进来十几个人。原来是为避三九祸害,躲在外面多时的缙绅李知柏等人也手持状纸走了进来。
一时会客大厅内人声鼎沸,控诉声讨三九罪恶的声音不绝于耳。
苏相明是新任知事,为人正派,关心民间疾苦,是一个廉明自守的官员。接到这么多控告三九勾结拉帮、互相呼应、为祸地方的状纸,不禁怒火中烧。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是做官的信条。决意要和这恶势力斗一斗。他吩咐秘书李觉,将状纸所告内容,疏条归目,整理成文,逐项核实。李觉就是李知柏的大儿子,在成都私立华西协和大学电讯专业系毕业后,学业优异,被苏相明聘做秘书,随任一同回到内江。他早听父亲说三九在内江作恶多端,害得内江糖业大受损伤,商家为避祸四处流离,无法存身。尤其是他姑爷肖承九是三九恶首,心中愤恨。见苏相明一身正气,不畏权势要整治三九,大为振奋。
此时,肖承九带着文书税警和谢守雄,高声吵闹撕扭着进来了。见这么多内江缙绅商家在这里,肖承九不觉一怔,硬着头皮上前向苏相明知事一揖道:“知事大人,前日我带十几个税警封了谢家糖坊,扣押了谢继善一家人,宣布他偷漏两千多万斤白糖课税,要谢家糖坊补足课税,连同罚金共十万银圆。限期三天,超期不缴,即查封公卖谢家湾糖坊。今日谢守雄运糖到重庆回来,被我扣住,他不服大闹,请大人派兵带上封条,卑职即日去查封谢家湾糖坊!”
谢守雄大声武气说道:“我家历来奉公守法,该交课税,毫厘不爽。且襄助地方公益,有目共睹。你龟儿肖承九烂眼充正神,三鬼罗刹变三九罗刹,污我家清白,居心险恶,请大人主持公道,查清税款去向,以正是非。”
肖承九也走上一步,气势轩昂地说道:“谢家糖坊偷漏课税,一有他谢家人谢广谱首告,二有我局稽核处查核证明,三有码头稽税员刘和礼受贿供状,人证物证书证俱在,岂容抵赖!”
说罢,将首告状、核实证明和供状交给苏相明知事。
苏老七上前指着肖承九大声斥责说道:“我糖业公会历来奉公守法,从无一起偷漏课税!谢二爷举善乡梓,有口皆碑,有目共睹。你肖烂眼主持三费局,横征暴敛,账目混乱,陷地方财政濒临崩盘,你贪污中饱了多少?”
众缙绅商业代表哗然起哄,指责肖承九。
肖承九冷笑道:“你们和谢家都是一窝蔸的,我收你们的捐,查你们的税,你们当然不安逸。你说我账也好贪也罢,知事大人可以去查。谢家糖坊偷漏课税,证据确凿,今日非查封不可!”
郭三甫向苏知事双手揖礼道:“知事大人,谢家偷税一案,当事人谢继善被禁谢家糖坊,不能前来当庭质证。古语云兼听则明,恳请大人带一干人等,前往谢家湾核查,真相自明!”
苏知事早闻谢继善乃全县首善贤达,尚未谋面,龙门镇千年古迹,名闻遐迩,也未去过,正有意前往访察。便爽然道:“好,我们今天就都去谢家湾,看看谢继善是咋个偷税的。肖局长,你也将一干办案人证物证全部带到。”
肖承九只得点头垂首应诺。
一行几十个人,都是官绅,骑马乘轿,浩浩荡荡直奔谢家湾。好在离城不远,出西门到了龙门镇谢家湾,一看果然有十几个税警,荷枪实弹守在门前。苏相明知事令李觉上前,撤了税警,换上衙门士兵。众人进了前坝,谢二爷闻讯,率家人出来恭迎,将众人直引进客堂,守雄守信弟兄连忙为客人奉烟泡茶,端来糖品水果。
苏相明知事举目浏览,满堂家风斐然,文风蔚然,心中暗暗称赞,好一个首善人家!正椅坐下,众缙绅和各行业代表两边坐了,济济一堂。苏相明大人拿起肖承九交来的文书,仔细看了,开口问道:“谁是谢广谱?”
谢广谱出来跪下,粗声答道:“我就是。”
“你和谢家什么关系?在谢家糖坊干什么活路,担任什么职务?”
“我是谢继善二爷一个祠堂的,轮辈分是他侄儿。我在谢家糖坊先是牛老幺,就是吆牛榨甘蔗的,后来谢守雄看我体力好,今年三月间叫我到城里货栈来,专门搬运送货,守护库房。”
“你一个赶牛老幺,今年三月间才进县城搬运堆货守仓库,你对谢家糖坊历年来哪年哪月哪天的卖糖数量,怎么会知道得这样一清二楚呢?”
谢广谱似乎心中早有准备,答道:“是我在货栈账本上,夜里偷偷抄的。”
守信道:“他胡说。我们糖坊账本都是每年封存,束之高阁。货栈并没有历年通账。”
谢广谱一口咬死:“我就是在货栈账本上抄的,不然哪里会晓得。”
苏相明知事微微一笑,吩咐李觉:
“你把纸笔墨和他的首告状拿过来给他,给他摆一套桌椅。”
秘书长和士兵立刻照办。
苏相明对谢广谱说道:“谢广谱,你现在就把你自己的首告状,抄写一遍。”
谢广谱坐在椅子上,两手发抖,额上豆粒大的汗珠往下淌。
苏相明知事厉声喝道:“抄呀!”
谢广谱从椅子上翻身滚下来,跪倒在地,哭丧着脸说:
“大人,你饶了我吧,我斗大的字都认不到几个,哪里会写字嘛。”
客堂内“轰”地响起一阵笑声。
苏相明知事大声说道:
“那这首告状谁写的?从实招来,否则今天要你脱一层皮!”
谢广谱跪在地上,指着肖承九说道:
“上个月十五,我在肖局长开的赌场,打牌九输了钱。他借了五块大洋给我,利滚利滚成了二十块大洋,我莫得钱还。他就叫我先把谢家货栈保存的历年课税的税票偷了。因为我送货课税,拿回来的税票,谢大少都放在柜上左边第一个抽屉。我便去偷出来给了肖局长。他又叫我出首告谢家糖坊,欠的账吹了,另外又给了我五块大洋。那个首告状纸,是他叫人写好,我只在上面按了手印。谢家糖坊偷没偷税,我实在是不晓得。”
客堂内又是一阵轰然,纷纷责骂肖承九买通首告,诬陷好人。
苏相明知事哈哈大笑道:“既然都是你去送货课税,税票还过你的手,谢家偷没偷税,你会不晓得?小小一个四斤半米一天的牛老幺,量你没读过几天书,写得出这样的首告状吗?来人,将谢广谱当堂杖责三十大板!”
跟在守雄身边的邓开武和古三,见衙役打得没劲。走过去打个招呼,接过杀威棍,使劲一阵猛打,打得谢广谱杀猪一般号叫,屁股渗出血来。
苏相明知事又把首告状拿给郭三甫等人传阅。众人看了,交口称赞苏相明知事查案明察秋毫。
苏知事吩咐士兵将谢广谱押在一边候审。并给李觉附耳说了几句话,李觉得令走了。
肖承九不愧是烂滚龙出身,脸比城墙还厚,他脸不红筋不涨,强辩道:“谢家糖坊偷漏白糖课税,铁证如山,我局早已查清核实。只是我与谢家都世居龙门镇,又是亲戚,不便出首。谢广谱自愿出头首告,我顺水推舟而已。首告人虽不真事情却是真的,谢家脱不了干系。”
谢二爷道:“你说我家偷漏课税,有何凭证?”
肖承九道:“有我局稽核处证明和刘和礼供状为证。”
谢守信道:“我家有历年课税账本为证,请大人过目。”
说完,捧出一摞账本,双手交给苏相明知事。
肖承九冷笑道:“那都是假账。谢家向稽税员刘和礼行贿,刘和礼开给他们启运白糖过关用的都是假税票。我局历年账上和存根都没有。我局稽核处已核实查明,并出具了文书证明。”
苏相明知事却不理睬这些话,直问肖承九:
“谢广谱已供认税票是你叫他偷了,而且给了你。首告状不是他写的,是你们写好了,他只按了个手印。那我问你,这首告状是谁写的?”
肖承九还想支吾,苏知事厉声追问:“你们谁写的首告状?”
肖承九看了随来的文书一眼,文书只好承认:“是……是我写的。”
苏相明知事盯住他问道:“你几时到县三费局就职的?”
“去年二月间,局里老文书因病故世后,我才去顶的文书职务。”
“那我问你,你去年二月间才就职,谢家糖坊在四年前的白糖生意,何年何月何日每一笔,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文书慌不择言地说道:“我是照财经处账单抄的。”
苏相明知事嘿嘿一笑说道:“那你们财经处就有谢家糖坊课税的账啰。”
文书脸色惨白,双手乱摇道:“没有,没有。”
“既然账上又没有,你查账怎么又查得出来呢?而且连哪年哪月哪日,品种、数量、包装,货装的是哪个船主的船,是小河船、舵舵船还是中原坝船都一清二楚,丝毫不差,你在哪里去查得这么仔细?说呀!”
文书额上直冒冷汗,口中“这个这个”,拿眼不断看肖承九。
肖承九一句话揽了下来:“是本人查的,我叫他写的。”
“那请问肖局长,你又是从哪里查出来的呢?”
肖承九傲然答道:“那是卑职职权所在,恕不可奉告。”
苏知事笑眯眯地说道:“那好,就待本知事查清楚了,再奉告你吧。”
说完,起身离座,请谢继善带路,一行人去坝上游览观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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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觉奉苏相明知事命令,带了秘书处人员和五十多名士兵,出了谢家湾直奔县三费局,将那里团团包围,前后左右设岗戒严。他带队直上三楼,把财经处的处长和所有职员从办公室赶出去,由士兵押着,交给几个精干的秘书分开进行审问。李觉令人打开保险柜,把里面的账本、钱庄本票、一扎扎红纸封好的现大洋拿出来,叫人把那个姓张的处长押过来,当面清点画押。
张处长浑身筛糠,低声问道:“长官,肖局长不在,能不能等他回来交办?”
李觉厉声喝道:“苏知事正在衙门审问肖承九,他已供认,假账都是你做的,是不是这一套?”
李觉一指抄出来的一摞账簿。
张处长双手乱摆,大呼冤枉:“他主事他叫做的假账,咋个往我个人头上推。我早就晓得他是个下三烂。幸好把历年的原始账本都保存了下来,不然我才真他妈要当替死鬼了!”
李觉诡黠一笑说道:“你晓得就好。贪赃巨额公款,这是挨子弹敲沙罐的罪,看你有几个脑壳。真账本放在哪里?”
张处长说放在家中。李觉带人跟他去家中取账本,并在他家中搜出几张银票,共两万大洋,张处长浑身发抖,说不出话。
李觉不敢懈怠,回到三费局,将起获的账本、赃银连人一起带回谢家湾。见苏相明知事和众人在坝上游兴勃勃,贴身上去低声说了几句话。
苏相明知事听了,哈哈一笑,对众人说:“回客堂继续审案吧!”
苏相明知事和众人回客堂坐下,李觉带着几个士兵,押着三费局几个人进来了。两个士兵抱着两大摞账本,另两个士兵拿着银票,捧着银圆放在桌上。肖承九一看,脸色骤变,额上冒出了冷汗。
苏相明知事问道:“哪个是三费局稽核处处长?”
稽核处处长连忙站出来:“卑职就是。”
“你把稽核谢家糖坊课税这件事,从头到尾说一遍,不得有半点隐瞒。”
“是。半个月前,肖承九局长亲自签文,转了一个叫谢广谱的首告状给我,叫我核实。首告状告的是内江县龙门镇谢家糖坊,四年来,偷漏贩卖白糖课税共计一千二百块银洋。时间太久太长,无从核实。幸好首告状所告的时间、品种、数量、包装、船只都很详细。我们即在局里财经处调出这四年的糖业课税账核对,都没有谢家糖坊课税存底存根。再查龙门镇码头和货船,谢家糖坊这四年,确有糖品运到外地贩卖。因此我们出了稽核文书。”
苏相明知事追问道:“你在局里财经处查的糖业课税账,没有谢家糖坊一千二百块银洋课税。那四年来糖业课税总额你算过没有,相不相符合?”
“我们算过,每年糖业各家课税相加,总额都是相符的。”
苏相明知事大声笑道:“那你过来看看,你在财经处查的是哪一套账?”
客堂内“轰”一声议论开来,三费局有两套账,那还了得!
稽核处处长傻傻地走到桌前,翻看了一阵,找出了他查过的四本假账。
苏相明知事命令:“你们稽核处来的人,是稽核老手。先把你们局的糖业课税账先稽核一下。第一查明谢家糖坊偷漏课税没有?第二是最重要的,真账和假账,差额有多大?”
稽核处处长哪敢怠慢,连忙指派几个干练的稽查秉公核算,一时账簿纷繁,算盘嘀嗒,客堂之上,热闹非凡。
客堂内人声鼎沸,指手画脚,责骂老肖。肖局座孤零零地站在一边,大冷的天,不断地用手巾揩脸上额上的汗。
苏相明知事一拍桌子,喝问:“谁是三费局财经处处长?”
张处长战战兢兢答道:“在下……在下就是。”
苏相明知事对李觉大声说道:“秘书长,把他押到隔壁去严加审讯,务必查清课税去向!”
士兵上前把财经处处长押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