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二爷拍拍脑袋瓜说:“除了桑树,还可以栽柏树、麻柳树,这两种树子树质好,拿来修房做家具做农具都是上等材。”他想了想,又道:“边坡岩上还要多种点竹子。”
守信想都没想便说道:“栽了这么多树子,那还栽啥子竹子哟,又占地方又没啥大用场。”
二爷哈哈大笑地说:“你读书读到牛屁股头去了吗?岂不闻古有诗云,居不可无竹,无竹令人俗。昔日有七贤,林中共濯足。”
美姑拍拍守信肩膀说道:“你娃娃只晓得读书,硬是读傻了嗦。竹子的用处大着呢。屋里头用的凉椅凉席,活路上用的箩篼背篼,哪样离得开竹子?只是竹子吃土肥,你爸说种在边坡岩上也不碍事。”
守信摸摸脑壳,笑着直点头。
5
开大糖坊的人,最当心的还是要种好甘蔗。
谢二爷是打把式了,老幺们都很信服他,一到土边,都跟在他屁股后头打转转。天气渐冷,他招呼大伙说话:“立了冬,把土松,山上不要误了工。”
从冬腊月开始,他身穿土布短衫,扛着犁头,带着老幺们,就用八寸犁耕底沟,顺沟上下犁。谢二爷下到土里,用川戏逗腔,走在土埂上逗趣地唱道:
人勤地不懒,
才有嘎嘎(肉)拈。
板土翻来晒太阳,
熟土还家才优良。
蔗沟要刨得深,
泥巴要起墩墩。
土埂要高一倍,
就像松毛山上金龟背。
说着,指着湾前的金龟坡,做了个金龟动作,逗得大家哄然大笑。
二爷的农家谚编得溜熟,刚立春,他对老幺们说:“春风有雨家家忙,瓜豆点了栽蔗秧。”
立春过后下蔗种,老蔗播种,产量高,但容易倒伏,一般留两年后就得换种。谢二爷带着众老幺,他拿起蔗种,先用戏腔道白念道:
蔗种要用三个头,
下种七天亮底沟。
翻了铺盖热喝喝,
蔗种早早抽新头。
甘蔗苗刚刚冒出土长到一根针长,要施第一道农家肥,甘蔗苗长出三匹叶子,施第二道农家肥,这两次施肥乡下行话叫“埋脚”。甘蔗苗长到五六十公分高时,施第三次肥叫“挖枯口”。第四次施肥是在甘蔗长到一米高左右叫“挖小行”。第五次施肥时,已经长出两三节甘蔗了叫“上大行”。上大行的时间在端阳前后,谢二爷横踩土中,挖好行子,给老幺做示范,边挖边念:
土行要像大雁行,
斜起直起一线长。
行距株距排均匀,
稀密一定拿稳当。
有了雨水和阳光,
甘蔗肚里才有糖。
老幺们跟着他一起念,一起挖。这时天气热了,甘蔗已长到一人深,人钻在蔗林里,郁蒸得人受不住,还得耐心地一株又一株地上泥。上大行可苦了,在蔗林里待不到一袋烟工夫,衣服裤子就可以拧出水来。蔗叶像犀利的锯子,把人身上锯出错综凌乱的条条血口,汗水浸着血口,滋味很难受,晚间睡床上也浑身火辣辣,一夜睡不安稳。尽管很苦,这活路却不敢大意,“六月六,甘蔗现肉”,上大行时正是甘蔗长势关键,还要把地里的草给锄了,再施上一点肥。
越挖越展劲。挖得不好的,二爷也不说你,不骂你,亲自来改挖过,老幺在一旁就红了脸,搞忙改挖。
挑粪施肥浇苗,谢二爷挑一百多斤粪桶,不歇梢不打闪。一瓢粪水灌几窝苗,他也有规矩有定数,他编的顺口溜也好记:
灌粪不能少来也不能多,
少了苗不长,多了要烧窝。
一脚蹬倒土里头,不要肥水朝外流。
护蔸泥巴加两回,才能保温又保肥。
挖小行要除孬秧,收的甘蔗喷喷香。
众老幺跟在他屁股后面勤巴苦做,先前种植甘蔗是三道锄头三道肥,谢二爷是五道锄头五道肥。他也没多用肥,是把人家施三次的肥分成五次匀着用,这叫少吃多餐,活路做得又下细又巴实,种植出来的甘蔗当然长势好。
时维九月,序属金秋。谢家湾蔗林稠密,迎风哗哗。甘蔗粗细均匀,高矮整齐,都是优质抬头蔗,像一群群身材苗条的秀女,含汁饱满,含羞待嫁。水土保持好,又开垦出许多甘蔗土,甘蔗从九百万斤增到一千三百多万斤,糖坊越搞越红火。
四川政局风云变幻,谢家开糖坊偷安一湾。
二爷美姑精心操持,谢家湾除了大片的庄稼地,还出现了大片的柑橘林、桂圆林、麻柳林、柏树林、楠竹林和桑林。放眼看去,绿树成荫,草坪如毯,鸟语花香,牛羊成群,山庄美景,美不胜收。
谢家家业兴旺,人丁也兴旺,四儿一女之后,美姑又生了九儿子守本,十儿子守恭,最后还生了个乖乖幺女儿,取名学瑛,两口子有了六个儿子两个女儿。谢二爷常给美姑打诨开玩笑说,杨家将七男二女保宋王,我才六男二女,比起杨老令公,我还少一个儿子呢。
6
这几年,内江知事换了几荏,警备大队那个蓝心白也被人杀了。曾家的案子冷落下去,曾传儒带一家人搬回了曾家大院。但还不敢将金银细软全搬回去,也不敢大动开糖坊建漏棚,只悄悄做了一些修缮恢复,人前还是穷得吃了上顿找下顿的模样。谢二爷往曾家送了不少铺笼帐被和日常生活用品,又以谢家的名义,将曾家千亩土地种上了甘蔗,雇人将果树果园整理一新,暗中将原来的佃户雇工招回来,把几个大糖坊重新配置了设备设施。曾家大院渐渐有了生气。
每到八月中秋夜晚,曾传儒和曾玉兰兄妹,便召集曾家和谢二爷两家男女老幼,到曾家大院正厅“天地国师亲位”前,讲述当年举家被抄查的经过,激励子孙奋发警惕之心。曾传儒挥笔写了一帖训词贴在中堂:荫承考妣垂祖训,先知稼穑之艰难。忠孝传家远,诗书日月长。雪中谁送炭,锦上更添花。但将冷眼看螃蟹,看他横行到几时?
最后,将一个大南瓜放到神前桌上,曾传儒神情肃穆地一刀将南瓜砍破,曾玉兰上前挥手砍第二刀,谢二爷砍第三刀。然后依辈分尊卑,每个人上前各砍一刀。因当年下令和抄曾家的都姓蓝,与南瓜之“南”谐音,砍南瓜即是砍蓝知县和蓝心白,砍袁世凯的军阀统治。曾家和谢二爷家将此定为砍瓜聚会,每年八月十五晚必行此仪式,以志两家子孙永世不忘专制统治者的残暴和无耻。
行了砍瓜会不久,一天傍晚,谢二爷刚从坝上回家,见美姑和守信在堂屋说话。一坐下,守信奉上茶,恭恭敬敬地跪在他面前。
二爷晓得有事了,喝了两口茶才问道:“你有啥子事说吧。”
守信望了望他娘,美姑抿笑着不吭声。他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老爸,孩儿今年十七了。”
二爷心里明白了。这几年,他和美姑对守雄守信的婚事也议论过。按谢家长幼有序的祖训,当先要考虑守雄,可那小子像脱缰的野马,成天在外面跑。偶尔回家,提及婚事,他说生意忙,先给二弟说吧。转身一走,一两个月不见人影。
二爷和美姑正为守雄的婚事伤神呢,想不到二小子还先着急了。
二爷心想:“老子倒要看看你着哪门子急?”
守信哪能不着急呢?他同范湘纹山盟海誓已非一日,自己又信誓旦旦保证求父亲去提亲。哪晓得几年来,两家老一辈疙瘩未解,处于断绝外交状态,哪还敢开口呢?不想几个月来,多有媒人上肖家提亲,湘纹急得流泪痛哭。
二爷哪里晓得个中原委,他用川戏道白说道:“啊……我家老二年方二八有余,尚无娇妻,是老夫疏忽了。”
守信涨红了脸,一个响头磕下去:“求老爸成全了孩儿两个。”
二爷一下没回过神来:“你一个变两个,把老子给闹糊涂了,咋个说?”
话到关节处,美姑开口了:“你这个当老子的硬是昏了脑壳,守信和范湘纹相好了这么多年,你当真不晓得嗦?”
二爷一听,脸立刻沉了下来。他见过范湘纹,倒是个乖妹子,只是她大舅肖承九这个人太下三烂,屡害谢家和曾家,他不愿结这门亲。
他沉吟良久问守信:“他大舅是个啥子样的人,你晓不晓得?”
“我晓得,那年衙门抓你老人家进去,就是他告的黑状。但他后来到衙门保你,就是湘纹的功劳。”
守信于是把湘纹如何与大舅母李雯密谋,舅母侄女俩如何到肖老太太跟前哭诉,肖老太太如何训斥肖承九的前后经过,详细说了。
二爷听了,心中明白了李雯对自己深情未忘,敬佩肖老太太深明大义,更喜欢范湘纹乖巧灵敏。前思后想,肖家当家的肖尊尧也亲自上门赔过礼,守信这样苦苦跪求这门婚事,想来他与范湘纹定然情深义重。自己当年被横刀夺爱,至今尚心有余痛,岂能让儿子重蹈覆辙。便说道:
“范家湘纹呢,倒是个好妹仔,娶到谢家也可。只是我们谢家有祖训,长幼有序。这样吧,等你大哥成了亲,再提你的事吧。”
守信一听急不择言:“那……那就来不及了!”
二爷真的糊涂了:“啥子来不及了,你慌得弄门恼火嗦?”
守信脸红筋胀,一时不晓得咋个开口。美姑啐了一口骂道:
“二爷,事不急守信求你干啥?有好几家大户上肖家求亲了!”
二爷心中大惊,生怕肖家又故技重演,他急忙对守信道:“你娃还等啥子呢,快去准备礼品噻,跟到我上门去提亲噻!”
谢二爷到后园将事情禀明了母亲,老太太笑着说:“湘纹是田家场范家的女儿,只是自幼由外婆在肖家养大。他肖家与我们曾谢两家前世有冤孽,本来都是书香门第,不想他肖家出了个三鬼罗刹。我们两家阳气高,不怕鬼!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男女间事,不道自明。我家礼走在先,他肖家应聘不应聘,也不必争。他不应我们找范家。”
7
肖承九一听谢家父子登门造访,心中又惊又气又欢喜。惊的是两家人几年没来往了,今天突然上门,不晓得是啥子事。气的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整得我这么惨,还有脸皮来见我。欢喜的是谢家是县里有名有望的缙绅,还下矮桩来拜见我,可见肖家还是很有面子噻。
倒是肖尊尧机敏,赶到门外将谢二爷父子迎进客堂。见父子二人携带的礼品,除了内江拜客必备的糖品蜜饯外,尽是人参鹿茸燕窝之类的贵重礼品,心中感到必有蹊跷。奉上茶后,他双手向二爷揖礼道:“草径未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今天不知起哪路仙风,把世伯和守信弟吹到寒舍来了?还送来如此贵重礼品,实在不敢当不敢当!”
二爷客气还礼道:“贤侄说到哪里去了,近闻府上老夫人贵体欠安,特来拜望。肖谢两家四世通好,是书香门第,礼义之家。伯母微恙,我是晚辈,自当前来看慰,想来不至唐突。只是事先未至通禀,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