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当兵吗?”军官拿起毕业证书,快速扫了一眼,看了看吴国章,与证书上的照片对照了一下。
“想。”吴国章回答。
“为什么要当兵?”那个女兵问。
吴国章挺了挺胸膛。
“想吃饱饭。”他回答。
“他说错了。”吴大壮说,“刚才他还对我说,一寸山河一寸血,他要用自己的鲜血保卫国土。”
军官和女兵互相看了一眼。
“你是一个诚实的青年。”军官说,“吴国柱,你自己讲自己的情况。”
“……我想当兵。”吴国章迟疑了片刻,才明白军官所说的“吴国柱”就是自己。因为这张纸,我吴国章就成了他妈的吴国柱了。他想。
“我已经知道了。”军官说。
“我想杀日本人。”吴国柱说,“只要能吃饱饭,我就能够杀日本鬼子。”
“你个子这么瘦小,扛得动枪吗?能背上几十斤重的子弹、手榴弹和背包跑几十里路吗?”军官说,“只要吃饱饭,就可以打日本人,当兵就这么容易?事情就这么简单?”
吴国柱向四处看了看。他看见大殿一个角落放着一个石头疙瘩,重量至少有两百斤。它曾经是垫柱子用的柱础,上面刻满了花纹,现在被丢弃在一边。他走上前,蹲下身子,稳稳抱住它,一使劲,站了起来。他走了几步,把石头疙瘩轻轻放到桌子上。
“快拿下来!”军官说,“小心把桌子压垮!”
吴国柱又把石头抱回原处,直起身子时,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用手撑住墙壁,站稳了。吴大壮跑过来扶住他的手臂。
“我饿。”吴国柱说。
他的脸色灰白,虚汗像冰凉的雨水,淋湿了他的全身。
吴跛子抽完了一支烟,喝了两口茶,思绪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他从窗户望出去。外面的天空晴了,清丽的阳光洒进屋里。由于雨水把空气中的尘埃一扫而空,他可以看见对面高地上的建筑物。那是一个金属架子,是楠江人民广播电台的发射塔。一群鸽子在天空中飞过,鸽哨的声音嗡嗡嗡地传了过来。又有几个人走进了茶园。他们提着鸟笼,正在大声说话。吴跛子看了看自己的鸟笼。它挂在窗口,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他的“上等兵”在里面睡觉。现在,他和其他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没有什么区别了,他再也搬不动那块沉重的柱础了,再也不能端着那挺沉重的捷克式轻机枪在野地里乱跑了。他现在只能和他们一样,通过一只鸟来战斗。那只鸟和他相同的地方,在于它也是一个战士。他把自己在青年军的最高军衔给了它——上等兵。他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双手在轻微发颤。不用再怀疑了,自己真的老了。
简洁的文体通向一种可能,而繁复的文体则通向很多种可能。林译苇想,小说是一种最自由的文体,其自由程度取决于作者心灵的自由程度。她站在街边等了一会儿。一辆淡绿色车身的公交车驶过来了。夕阳的光线在车窗玻璃上短暂地反射了一道红光。在上车的时候,她想,叶一峰在江边写生的时候,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这个场景。那些逝去的场景,那些在别人生活中发生过的场景,同时也发生在自己生命里的场景,要想精确地描述它,要有细节,要有氛围,更要有质感。
江家巷车站是离林译苇家最近的一个公交车站。离车站不远,有一个农贸市场。林译苇下车后,先到市场买了一公斤茄子,一公斤菜心,两公斤卷心菜,二十个鸡蛋。鸡蛋的壳呈粉红色,林译苇曾经听别人说过,这是洋鸡蛋,这些鸡是喂含有激素的饲料长大的。但林译苇对这样的说法并不在乎。她回到家的时候,丈夫韩其楼正在厨房里做饭。
韩其楼从冰箱里翻了一下,找到一块腊肉。这是一块去年的腊肉,但它在冰冻室里保存得很好。腊肉的表面是深棕色的,当他把它切开时,里面的肥肉呈现出玉石一样的白色,粉红色的瘦肉在灯光下闪烁着彩虹般的光泽。他把腊肉切成薄薄的肉片,在一个小瓷碗里一片一片地排好。他淘了一碗米,倒进电饭煲,掺上水,再把腊肉放在蒸屉里,盖上盖子,插上电源。他细心地做这件事情。他要把每一件小事都做得尽善尽美。妻子回来了,她把买来的蔬菜放在橱柜之后,又回到她的房间里了。她关上门,力量适度,门的响声不轻不重,让人感觉不出任何情绪。但这也是一种情绪。
韩其楼回过头来,拿出妻子带回来的塑料袋中的菜心。菜心很嫩,也没有脏叶子。他把它放在水龙头下面冲洗了一阵,把叶子一片一片掰下来,然后打了三个鸡蛋在碗里。
他正准备往烧热了的铁锅里倒色拉油时,听见了里屋开门的声音。先是拉开门锁,一声轻微的“咔嗒”,然后是门铰链的声音。他转过头,妻子站在门口,看着他。
韩其楼的心脏跳得快了一些。他放下油桶,走过去,随妻子来到她的房间。过去,这是他们共同的书房,现在成了妻子林译苇一个人的住所。
韩其楼认为,妻子会和他讨论一下生活费的问题。现在是月底了,他们两人的工资都快用完了。工资是他们收入的唯一来源,他们各自拿出一部分做生活费,其余的各人开支。每到月底,生活费总是所剩无几。韩其楼刚坐到妻子的钢丝床上,妻子冷冰冰的眼神让他马上站了起来。
“你看了我的便笺本。”林译苇说。
“是的。”韩其楼说,“我看了好几次了。”
林译苇看着他的眼睛,脸上没有表情。韩其楼感觉不到她在想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
“我看到了你正在写的小说。”韩其楼说,“很精彩。”
妻子看着他。她的眼睛里没有内容。但这不是空洞,韩其楼明白,这是冷漠。
“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林译苇说。
“是的。”韩其楼说,“但我很想看你在写什么。你要原谅我。你是我的老婆。”
“这样的称呼让我感到恶心。”林译苇说,“希望你说话注意一点儿。”
韩其楼举起双手说:“好了。”他说,“其实我很喜欢你写的小说,它很有想象力。”
林译苇叹了一口气。她坐在椅子上,翻了翻便笺本。
“其实,我很想给你买一台电脑。”韩其楼说,“用电脑写作,速度会快得多。”
“我并不需要速度。”林译苇说,“在纸上慢慢写字,我的感觉很好。”
她不说话了。韩其楼看了看房间里的墙壁。墙壁上贴的纸条越来越多。
“饭做好了吗?”林译苇问。
“已经好了。”韩其楼说,“我正准备炒菜。”
“哦。”林译苇说,“那你先出去。”
韩其楼走出房间,林译苇把门关上。她听见丈夫回到厨房,拧开天然气灶的开关。她打开便笺本,用钢笔在上面写字。
今天没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写道。
陶蕴玄站在江边一块大石头上,对他的学生说:“大自然是艺术的母亲。今天的主要事情是玩耍,亲近一下大自然。我们学了三个月基础课程,不要在教室里闷成了‘画呆子’。如果大家闲得发慌,可以写生,画素描。你们看,这条河流。”
大家注视着眼前的小河。河水清澈,河底的鹅卵石历历可数,河岸边长满青草,离岸远一点的地方,生长着许多马桑和麻柳树。河水在天空的映衬下,呈现出翡翠般的色彩。
在那个年代,大地上生活着贫穷的人们。但大自然却非常洁净。河水没有受到污染,树木没有遭受砍伐。这一群学艺术的大学生和他们的老师一起,行走在一条洁净的河边。河流在他们的眼中,呈现出最原始的面貌。
林译苇翻开手边的《地理学辞典》。在第281页,她找到了关于河流的词条。
她把这个词条抄在纸条上,钉上墙壁。她后退一步,再一次读字条上面的文字。然后,她想象陶老师和他的学生在一条河边活动的情景。那是一条中国南方的河流,河面不宽。由于四周没有高山,这条河流速缓慢。它那洁净的水流不慌不忙地在丘陵地区蜿蜒向前。
陶蕴玄老师和他的学生沿着河岸向前走。
他们经过一片河滩,又走过一块草地。一棵大树矗立在河边,它的树叶掉光了,剩下灰褐色的树枝无言地指向天空。叶一峰愣住了。这棵树太眼熟,他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但肯定不是这里。这个地方,他是第一次来。
他仔细打量这棵树。这是一棵死去的麻柳树,树身约一人合抱,几根粗大的树枝从树身两米高的地方长出来,向四面八方伸展,在天空下构成优美的图案。他从肩上取下画夹,坐在一块石头上写生。
叶一峰用铅笔在纸上勾勒出大树的树身,然后画枝干。太阳的光线在树身投下明确的阴影,叶一峰准确地捕捉到阴影的形状。他把它精心描摹下来,用铅笔把阴影涂黑。一棵立体的树在他的纸上显露出来。
“画得不错。”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回头一看,是陶老师。
“方法是正确的。”陶老师说,“你在进步。继续画,按照我教给你的方法,再加上你的理解。”
陶蕴玄老师向前走,他的肩上扛着一根斑竹做成的鱼竿。他一边走,一边哼一首歌,几个同学跟在他后面。他们走到一处丛生着马鞭草的河岸边,坐了下来。陶蕴玄把缠在鱼竿上的羊肠钓鱼线慢慢取下来,同学们一窝蜂地在草地里寻找昆虫给老师做鱼饵。陶蕴玄从一个同学手中选了一只油亮的棕色蟋蟀。他把蟋蟀穿在鱼钩上,用力甩了出去。蟋蟀掉进河水里,随着鱼线上的铅坠快速沉入河底。
陶蕴玄又坐了下来。但他这次坐在与刚才不同的位置。虽然只有一点偏差,他却知道自己坐到了一个东西上面。他站起来,用脚踢了踢草皮。草根和泥块被他的皮鞋踢飞了,一块黑色的物体露了出来。
陶蕴玄弯下腰,注视这块黑色的物体。它其实是深褐色的,是一块树皮模样的东西。毫无疑问,泥土下面埋着一棵树。
“附近一定有农家。”他说,“你们谁去借锄头?我们把它挖出来。”
附近一定有农家。林译苇想,要不然,这个故事就不好进行下去了。这时,丈夫在叫她吃饭的声音从外屋传来。
林译苇心不在焉地吃完了饭。她回到自己房间里,又打开便笺本写字。
一个同学跑上山坡,看到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两幢茅屋,一个老头正在院子里晒苞谷。
他向老头借了一把锄头,扛着它,飞快地跑回河边。陶蕴玄接过锄头,把树身周围的草皮挖开。一截完整的木头显现出来。陶蕴玄再往下挖,泥土由浅棕色变成浅蓝灰色,又黏又稠。他细心地刨出树干,弯下身子去搬它。树干太沉重,他搬不动。几个同学一起动手,把树干抬了起来。
这截树干约一尺粗,三尺长,相当沉重。陶蕴玄用锄头挖了一下树干的表面,潮湿而腐朽的树皮飞溅开来,露出坚硬的木质部分。陶蕴玄再用锄头挖了一下,它发出沉重而尖锐的声音,像挖在石头上面。
“这是乌木。”陶蕴玄说,“古老的木头。它在河滩里已经埋藏了几千年。现在它硬得像石头。”
“陶老师,”一个学生问,“这种木头有什么用呢?”
“是做雕塑的好材料。”陶蕴玄说,“雕塑是最自由的艺术形式。在一个真正的雕塑家手里,任何材料都可以成为作品的物质基础。”
陶蕴玄听见有人在喊自己。是女儿陶雅。她从河岸的那一边跑过来,手里拿着一部照相机。在那一天,照相机成为她观察这个世界的工具。她带着这部崭新的德国造135相机,在河岸边疯跑。这部相机的名字叫“徕卡”。她手持徕卡相机,对着河边的树木和岩石拍摄照片。她跑到父亲身边,看着父亲和学生把一块黝黑的木头从泥土里抠出来。陶雅旋动卷片钮,给相机卷上胶片。她站在树身旁边,对准树身的边缘,小心地转动聚焦环,让取景框里两块淡黄色斑点中的树身线条重合,摁了一下快门儿。
相机快门儿发出轻柔的声音。陶雅在卷下一张胶片的时候,相信有一段时光已经被相机储存在胶片上面了。她转过脸,看见叶一峰坐在河边写生。
叶一峰正在画一棵灰白色的枯树。他用铅笔在纸上细心地涂抹树干的阴影部分。纸有点软,纸下面垫着的帆布面写生夹也有一点软,使铅笔在上面画出的线条显得有点无力。他看见一片阴影在纸上移动——是陶雅。她来到自己身后,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个棕色的牛皮盒子。陶雅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个金属做的物件。
“这就是照相机。”陶雅说,“你见过没有?”
“当然没有。”叶一峰说,“我是‘烤红苕’,乡下来的人,没有见过这种洋机器。”
叶一峰没有见过照相机,但陶雅早就给他谈论过照相机的事情。陶雅经常找叶一峰说话,不管他爱听不爱听。在下课的时候,有时她会坐在他身边,欣赏他的素描作业。
“你进步很快。”她往往会做出这样的评价,“你对物象的再现有惊人的能力。一旦你懂得了素描的基本的方法,你就会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很稳很远。而在这条道路上,有一些人永远找不到方向。所以,那些人就去画抽象画,像康定斯基和克利之流。”
陶雅的话很多,也很出格。叶一峰没有回嘴的份。
“结果,康定斯基的画成了视觉艺术的新方向。”她说。
但叶一峰不知道谁是康定斯基。
“你以后会知道谁是康定斯基。”陶雅说,“你会知道得很多,像你现在这样努力,你会懂得很多,很快就比我懂得更多。”
叶一峰又埋头画那棵树。陶雅一下就安静了,在他身边坐下来,盯着他的后脑出神。他是一个从小地方来的人,他爱好造型艺术。他与其他同学最不同的地方,是他的眼神。他的眼神总是迷迷茫茫的,仿佛没有焦点,仿佛没有认真看任何东西,但他的造型能力很强,他一定看见了什么东西,而这东西是别人没有看见的。物体的形状在他的眼里与众不同。陶雅想。这是天生的。他进步得很快。才几个月时间,他的素描就显现出了自己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