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上的疼痛感在蜘蛛网的覆盖下慢慢消散。田单岭摸了摸嘴唇。他摸到了一小片薄薄的滑湿而柔软的东西。这时,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
“田师兄。”
他转过头去,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走到自家的小院子里。这个人又对父亲喊了一声:“田师兄。”
父亲站在原地:“祝师弟。”
田单岭感觉到,父亲的语气带着一丝惊讶,还带着一丝冷漠。
林译苇在城南长途汽车车站候车室等了大约五分钟,看见叶飘从门口走进来。
候车室里坐满了旅客,在他们中间,叶飘的装束显得很突出。他虽然已经剪短了头发,但穿一身磨出了许多破洞的牛仔服。他宽宽的肩膀上随意挎着一个很大的黑色摄影包,里面装着一个尼康牌单镜头反光照相机。林译苇知道,那个摄影包里还装着那个徕卡照相机。那是他们今天旅行的目的。
那些搞摄影的人总是努力把自己打扮得与众不同。林译苇想。叶飘就是这样的人,他也不能免俗。都数码相机时代了,难道还有人对摄影者另眼相看吗?她想。
但叶飘身上有一种气息,老是让她心里隐约地感到不安。当他坐在身边时,她立即站了起来。
“车快开了。”她说,“我们上车吧。”
她感到自己把“我们”这两个字说得太自然了。她加快脚步,把叶飘甩在身后,径直走上一辆发动机已经启动的汽车。
“我们今天到哪里去呢?”叶飘跟着上了车,坐在她的身边。
“我也不知道,随便吧。”林译苇说,“我们跟着这辆汽车走。”
叶飘盯着林译苇的脖子,点点头。汽车开动了。他注视着车窗外移动的景物。城市正在一点一点退出他的视野。
他们没有说话。汽车沿城南的大道驶到城外,拐上了一条宽阔的水泥公路。公路两边有一些用竹条和塑料搭建的棚子。城市近几年来扩张得很快,前几个月,这些棚子的下面还是农田,现在却成为临时的餐馆。昔日的水稻田铺上了水泥,几根木头柱子撑起几片竹篾做成的墙体,再盖上塑料布,便成了简易的餐厅——提供乡村风味的菜肴,供城里的人们消费。
开着各式各样的小汽车来到简陋的乡村餐馆用餐,已经在这个城市成为时尚,林译苇想。她把手机从拎包里取出来关掉,又放回去。
汽车的坐垫是人造革做成的,上面布满了斑斑污渍。在刚上车时,叶飘用纸巾擦了一会儿也擦不干净。乘坐这种车辆的一般的都是农民,他们到城里来卖菜,然后买些日用品带回家。他们把箩筐和扁担放在车上的过道里,他们挤在一起抽烟,大声说话。汽车在他们的嗓音里轰隆隆地向前行驶。
叶飘点燃了一支香烟,他试图把烟雾喷出车窗外,结果,风把淡蓝色的烟雾吹回车厢里。
“没有人管你抽烟吗?”林译苇问。
“没有人管我。”叶飘说,“无论我做什么,都没有人管。”
林译苇不说话了。她盯着车窗外不断向后掠去的景物出神。
“你为什么不对我说,抽烟不利于健康呢?”叶飘说。
“我对无聊的话不感兴趣。”
叶飘很快抽完了香烟。他把烟蒂扔到车窗外。
“我喜欢把烟蒂埋在泥土里。”叶飘说。
“哦。”林译苇说。
“我喜欢在安静的地方抽烟。”
“今天我们坐在一辆汽车上,不是为了谈论你。”林译苇说。
“懂了。”叶飘说,“我们今天坐在汽车上,是为了拍摄照片。我不应该说废话。”
林译苇的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早上她出门时,看见韩其楼正从盥洗间出来,她对他说,她要到乡下去一次。
“到乡下去做什么呢?”丈夫温和地问。
“拍摄照片。”林译苇回答。
韩其楼看着妻子,微微一笑。林译苇知道,是自尊让他不能再往下问。林译苇没有这方面的爱好。她突然要去乡下拍摄照片,这个消息让他感到吃惊。虽然他没有表露出来,但林译苇可以看出,他在克制自己。他转过身,给妻子打开了大门。
如果他问自己为什么突然要去乡下拍摄照片,林译苇想,自己说不定会给他说得详细一些。她会告诉他,自己与一个搞摄影的青年一同去。她还会说,她和他拍摄的照片与众不同。他们的照相机能够显现逝去的景物,但这些话他绝对不会相信。这一点都不奇怪,凡是没有见过那些照片的人,都不会相信。
汽车出城不久,行驶在一条更窄的水泥公路上。在前方的山坡半腰,有一座褐灰色的石头牌坊矗立在那里。当汽车驶近时,林译苇看到上面镌刻着几个宋体字——寿世祯祥。
这条水泥公路下面是一条古道。林译苇想。过去,人们树立一座牌坊,往往会选择在大道旁边,让南来北往的人看见,把牌坊所要表达的信息带到四面八方。
在公路旁边,馒头似的丘陵一个接一个。在丘陵之间,是水田、竹林和农舍构成的四川南部田园风光。这一带的白鹭特别多,它们巨大的白色身影在铅灰色的天幕中无声地掠过,像史前的生物复活在现代的天空里,但林译苇要找的地方不在这里。
毫无疑问,这条公路下面是一条古老的道路,它已经存在了上千年。林译苇在一本介绍楠江的书里看到过对这条公路前身的描述。它是一条古驿道,从成都直达重庆,途中经过天顶寨。
天顶寨,四川省楠江市天顶镇(原天顶公社)政府所在地,距楠江市区四十九公里,与汉宁市宁川县接壤。这里是深丘地带,沟壑纵横,树木丛生,素有入川咽喉之称,是古代兵家必争之地。早在一千多年前,南来北往的马帮铃声就响彻这沟壑峡谷。
林译苇注视着车窗外。她看见远方有一抹黛青色的山峦,成为眼前这些丘陵的背景。那就是书上所说的深丘地带,人们称之为“山”。林译苇知道,真正的山不是这个概念,但要徒步走上一座深丘的坡顶,至少也要花一个小时。或许,称它为“山丘”比较恰当。
越是往南边走,那山丘就越高,逐渐成为真正的山。车窗旁边的景物在迅速移动,而远方黛青色的山峦却像一抹蓝灰色的颜料顽强地凝固在天边。林译苇想,田大方、田莲花和田单岭的故事就发生在那蓝灰色的深处。只要有人,就会发生故事。但那一带发生的故事更封闭,也就可能更残忍。他们的故事已经沉在时间的底层。林译苇想。时间的碎末已经把它们掩盖了,但是,也许有人会把它们清理出来,让它们显出本来的形象。
汽车在一个小镇停了下来。这是天顶镇,天顶寨就在镇后面的山坡上,高峰砦就在天顶寨后面的山坡上。他们下车后,站在那条通向寨子的石板路边。林译苇说:“今天我们不到寨子里去。我们到乡下去看一看。”
那条石板路在前面分岔了。宽一些的石板路向上延伸,通向寨子里面,窄一点的路往左拐,蜿蜒进一个花椒树林。这条道路是用旧的水泥预制板铺成的。由于城里大量拆除旧楼房,农村的面貌也随之变化——过去的泥土小路成了水泥预制板铺设的小道,它要到达的地方,也改变了模样。林译苇知道,农村里的旧房子已经不多了。那些死去的人们,他们遗留在世界上的信息一天又一天向时间的深处沉落。那里没有光线,任何物体都不能显现出形象,但仍然有气味。
眼前的一切,水泥小道,花椒树林,还有前面那幢用白色瓷砖镶嵌墙面的农家二层楼房,都不是传统的农村模样,但林译苇还是能够根据农村特有的气味找到自己印象中的农村。那些气味从腐熟的粪堆和陈旧的垃圾里生长出来,被时间过滤后,再散发到空气里。它们是农村生活的残留物,是某种物质在某种时空里留下的某种残骸,尽管是无形的残骸。她想起了叶飘的住宅。那里的气味和这里的气味一个样。
所以,一些信息一定会留在某个地方。林译苇想。
在前面拐弯的地方,又分出另一条小路。这条小路上面不再覆盖着水泥板。它通向一座山坡,山坡上长满柑橘树,密匝匝的深绿色肥厚叶子像是涂了漆的金属片,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嚓嚓”声。这时,林译苇闻到了一股气味,松脂的气味。这气味盖过了眼前柑橘树的强烈气息,弥漫在林译苇的身边。她加快了脚步,沿着这条泥土小路穿越过柑橘林,走到了坡顶。
站在坡顶的草丛中,林译苇看见了山坡下面有一条蓝灰色的小河,小河里布满铁锈色的石头。在小河对岸,是一大片松树林。也许是因为土地贫瘠,松树长得歪歪扭扭,但仍然顽强地散发出松脂的气味。
河流和松林构成了一道安静的色调沉郁的风景。尤其是小河里的石块,让林译苇的心脏急促地乱跳。她没有想到,这一带的风光如此有韵味。她回头看了叶飘一眼。他正盯着自己的脖子。
“我们现在到那下面去。”她说,“那片松树林,好像藏着一些东西。”
他们沿着泥土小路往坡下走。小路上的小石块多了起来。这条小路延伸到小河边,沿着河岸拐了一个弯,林译苇看见了一座石头砌的堰闸。她明白了,刚才自己在山坡上看见的小河是下游,所以水位很低,露出了河床里的石头。上游的水被堰闸拦住了,几股晶莹的水流从堰闸的石缝中流出来,淌过石质河床,汇集到下游的河水中。石质的河床长满翠绿的青苔。
堰闸的顶端宽约一米,石头表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苔藓。林译苇小心地在上面行走,叶飘伸出手来扶她。她一抬手臂,挡开了他。她走到小河对岸,进入松林。
松林里的土壤是黄褐色的,地面杂草稀疏。林译苇感觉到地面有点弹性。可能是错觉,她想,这地面也可能是活的,它真的有生命,想告诉别人一点什么。她抬头向树梢看去,天空中布满暗绿色的针形树叶,云层很厚,呈现出鸽子羽毛般的灰色。要下雨了,她想。
树林里的光线更暗淡。林译苇向前走了几十米,来到一棵松树旁。这棵树的胸径比周围树要大一些,树身伤痕累累,鱼鳞般的树皮掉了许多,露出肉灰色的木质部分,上面粘着几股半透明的松脂,已经干透了。她用手掰下一股,用手指捻碎了,嗅它的气味。她转身对叶飘说:“在这里拍摄一张。”
叶飘从摄影包里取出徕卡相机。他退后几步,把这棵松安排在取景框的右侧,让左边空出一些。在这棵松树的后面,还有十多棵松树,但它们大部分已经在焦点之外了。相机上的徕卡镜头是50毫米,那棵松树与叶飘相距约三米。根据树林里的光线判断,叶飘把光圈设定在5.6,快门为三十分之一秒。这样,景深大约就在两米到十二米之间。在这个范围内的树木,会在胶片上显出清晰的影像。叶飘摁下快门。他听见了轻微的“咔嚓”声,他似乎看到一个人影短暂地在松树旁边闪现了一下。
林译苇站在叶飘身边。在寂静中,随着叶飘手中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她还听见了另一种响声。她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咔啦啦”的声响。她敏捷地转过头,看见一片树叶笔直地从树梢往下落,沿途撞击其他树叶,最后,沉重地掉在黄褐色的地面上。
林译苇把这片树叶拿在手中时,才意识到自己是奔跑过来的。这片树叶沉甸甸的,像是由金属做成。树叶很厚,比人的手掌略小一点,赭灰色的叶面有一层蜡质,纤细的叶脉从叶柄清晰地延伸到树叶边缘。林译苇辨认出,这是一片桉树叶,自己正站在一株桉树下面。
林译苇退后几步,打量这棵桉树。在松树林里,竟然生长着一棵桉树。这棵桉树的胸径大约有三十厘米,比四周的松树要粗壮一些,深褐色的粗糙树皮表面布满细小的树皮碎屑,林译苇很熟悉它。小时候,她对桉树一度着迷。下课时,同学都不跟她玩,如果她不坐在教室里对着墙壁发呆,就一个人来到操场的桉树下面,用铅笔刀削开松软的树皮,观察藏匿在下面的小昆虫。在桉树皮的缝隙里,往往会嵌着一只扁平的春蟓,或是一只红底黑斑的瓢虫。在树皮和树干的接合部位,有时能看见无名昆虫产下的卵,它们挤在一起,像白色的小珍珠。在以后的岁月里,这些白色小珍珠经常滚进她的睡梦中。
她回过头来,叶飘来到她的身边,她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
“我把桉树拍摄下来。”叶飘说。
“随你便。”林译苇说。
叶飘把相机镜头对准这棵桉树。他不知道,底片上最终会出现什么影像。上一次,他对准城里的现代广场拍摄,底片上显现的却是几十年前的景观,广场中央出现了一座士兵的雕塑。他要拍摄的这棵树,是桉树。也许,当他把照片冲印出来以后,它会变成另外的物质。叶飘小心地旋转相机的卷片钮,把一张胶片卷到位。桉树在取景框里安静地伫立着,似乎一直等待着被人观赏。
叶飘又一次摁下了快门。
这时,树林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他们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一个穿灰色衣服的老太婆正用一柄草杈收集掉在地上的松针。她把赭色的松针耙成一个小堆,再把它抱进身边的大竹筐。她拖着竹筐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用草杈去耙地上的松针。
林译苇和叶飘从老太婆的身边走过。没有风,松林里的声音就被放大了。他们在松林里走了好几十米,还能够依稀听见草杈耙松针的声音。当他们沿着一个斜坡走出松林时,看见坡下有几幢散乱的土墙房子,还有一幢红砖楼房。楼房一共有三层,看模样,新建不过两三年。它矗立在灰扑扑的土墙房子之间,让林译苇想起了一个成语——鹤立鸡群。
但她感兴趣的还是那几幢土墙房子。看样子,它们比叶飘现在住的那幢房子年龄更大,所以破败得更厉害。在房子的后墙,堆着干燥的松针和松枝,这是农民的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