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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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纸上的废墟(1)

雨点从天空掉下来,叶飘正走在街道上。一粒冰凉的水珠击打在他的脸上,然后又是一粒,再一粒,击打在鼻尖上、手背上。

雨点纷纷击中这座城市,有两辆摩托车在一条街道上撞在一起。声音传来时,叶飘正走到嘉乐面包坊门口去躲雨。

叶飘的右肩挎着一个黑色尼龙摄影包,里面装着一台尼康F100胶片相机。尼康F100照相机可以在小雨中正常使用。但雨点越来越密集,于是他把右手伸向空中。

现在是四月,冷风吹凉了他的手掌和手腕,雨点带着微小的力量继续击打他的皮肤。他缩回手,按下黑色尼龙摄影包的碳纤维弹簧扣,取出他的照相机。

在前方约二十米远的街面,那两辆撞在一起的摩托车还倒在地上。两个车手当中的一个摇摇晃晃站起来,用右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呆呆地看着手上沾染的鲜血,然后闻了闻血液的气味。有几个打伞的行人停下脚步,站在他们旁边。

叶飘向摩托车走去。他脚下的街道是三个月前修筑完工的,水泥路面被工人仔细地切割成细密的条纹,这样能增加橡胶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力,减少车祸的发生。但是,这些坚硬的条纹却没能阻止那两辆摩托车撞在一起。

走在雨中的叶飘想到了铜匠街的老房子。那里的街道是用绿灰色的条石铺成的,石块的表面被时间磨蚀得凹凸不平,下雨的时候,石块上就会形成一些小水洼。如果没有风吹过,这些小水洼就会像镜子那样,清晰地映出街边房屋的倒影,使平凡的景物显现出深邃的奇异面貌。

叶飘喜欢这样的景观。他拍摄了不少铜匠街老房子的照片,在各种光线下拍摄,黄昏的光线,早晨的光线,中午的光线,却一直没有在下雨天拍摄过。雨水会给老街道和旧房子镀上一层晶莹的光泽,并且会在涂塑碳素相纸形成的画面上熠熠生辉。叶飘可以通过感觉预先看见这些老街在照片上显现的效果,它们安静地出现在平面的照相纸上,呈现出单纯而又丰富的黑白灰色调和立体感很强的影像。那些街道上的水洼会映出老房子的一部分,仿佛是房屋的碎片掉在地面上,并且闪闪发亮。叶飘相信这些光芒来自历史的深处。

在数码相机时代,手工制作照片已经成为一种古老的艺术形式,有人却乐此不疲。叶飘在摄影包里保留着自己的胶片相机,在一间农舍改建成的暗室里冲印黑白照片。他参加了本市一个名叫“老黑白摄影学会”的摄影团体,这个团体的宗旨就是通过黑白胶片再现世界。他们使用的摄影器材五花八门,有莲花5×7英寸座机,有仙娜4×5英寸座机,有宾得645相机,还有人用金属罐头盒或火柴盒制作针孔相机。他们扛着大大小小的摄影器材,用原始的方式捕捉影像。他们的口号是——把艺术还给手艺。

在这次雨停之前,叶飘要赶到铜匠街,用胶片相机拍摄他心中早已看见的照片,并利用晚上的空闲时间在暗室里制作出来。几天之后,“老黑白摄影学会”要在公园的长廊里举办一个摄影展览,展览的名称是“老玻璃后面的楠江城”。现在,他还是有足够的时间拍摄这个车祸场面,也许它可以刊发在明天报纸的第八版。

叶飘在本市的《楠江晚报》当摄影记者,每天的发稿任务是一张新闻照片。他有一部索尼牌便携式数码相机,今天没有放在摄影包里,忘在家里的桌子上了。于是,趁另一个车手还没有站起来,他端起尼康F100照相机,对着这混乱的场面摁下了快门。然后,他又换了一个角度,将镜头焦距变换到28毫米那一端,拍摄了一张车祸的全景照片。

在霏霏细雨之中,光线呈现散射的状态。在这种光线的映照下,人和物体都没有什么阴影,每个部分的细节都清晰地显现出来。两辆互相撞击的摩托车躺在深灰色的潮湿地面上,其中一辆是红色的野狼125,另一辆是鸽灰色的嘉陵125。野狼的两只圆形前灯被撞碎了一只,晶莹的玻璃碎片散落在地上。叶飘从照相机的取景器看出去,这两辆摩托车和两个车手构成了紧凑的画面中心,有几个行人站在旁边。有两个人离开了,又有两个人经过这里的时候停了下来,好奇地观看在这场小雨中发生的车祸。

叶飘又一次摁下快门。

林译苇在冰凉的小雨中走到住宅的楼下。她回头望了一眼飘雨的天空,用手摸了一下被淋湿的头发。她喜欢雨这种物质。下小雨的时候,她喜欢不打伞在城里走一走。

下小雨的时候,空气中有一股泥土的腥味。林译苇对这种气味很敏感。在她幼年的时候,下雨了,父亲就不到河边捶鹅卵石,而是在屋子里陪她。父亲会抱着她,一起听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声音。当夏天的雨水太多,引发楠江河的洪水,淹没他们房屋的时候,父亲就会带着她到城门洞,住在里面。那时,雨水会击打地面的泥土,把泥腥味散发在空气里。十年前,她与丈夫韩其楼结婚时,两人住在一幢平房里,只有一个房间。那个房间的地面是泥土夯成的,十分瓷实,在室内幽暗的光线里呈现出褐灰色泽。每当扫地的时候,丈夫总要在地上洒水,使尘土不在扫帚下飞扬。这时,浓郁的土腥味就会从地面上弥漫开来,刺激她回忆过去的事情。

泥土的腥味是一种永恒的气味,林译苇想。这样的气味具有一种方向性,它永远飘向逝去的岁月。这是由它本身的特质所决定的。泥土的腥味产生于尘土和水的融合过程中。尘土是时间的碎末,水是时间的外形。它们相遇之后,就成为时间的副产品,成为时间的沉淀之物。一个人的思绪一旦沾附在这种物质上,就会离开时间前进的方向,沉淀在逝去的岁月里面,抵达时间的深处,触及某一段自己的历史。

时间和尘土的微粒有关,时间也和水的微粒有关,这是林译苇喜欢小雨的根本原因。她抬头看看自己居住的第三层楼,她家的窗户没有灯光,也没有传出声音。这表明丈夫没有在家。她感到一阵轻松。丈夫在家的时候,他总是要先打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然后再打开电视机。自从和丈夫分居后,两人很少交流,下班回家后,各做各的事情。除了照料那只画眉,丈夫在家里的时间都在电视机前度过,不是看DVD影碟,就是看电视里播放的动画片。丈夫在她心目中,曾经是那样聪明博学,善解人意。自从出了那件事情后,他俩虽然住在一个屋顶下,但却处于分居状态。他一下就变得懒散无聊起来,养画眉,看电视,在林译苇的心目中,这是有意糟蹋自己的生命。这个时候,他的行为像一个无所事事的自暴自弃者,但在过去,他的行为却像一个罪犯。一想到那件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林译苇就觉得自己永远不能原谅他。

林译苇打开钢制防盗门,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门关上。她拉开黑色羊皮拎包的拉链,取出一本旧书。她经常到铜匠街的几家旧书店里去淘书。这次她找到一本和雨有关的书,英国人W.G.穆尔著的《地理学辞典》,译者是刘伉、陈江、周陵生、包森铭。

这本书的出版年月很早,是商务印书馆1980年出版的,成色却很新,她相信还没有人读过它。她根据书中按汉语拼音音序排列的汉语词条索引,翻到272页,找到了“雨”这个词条。然后,她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本便笺本,把词条抄了下来。

雨:从云中降落到地面上的分散水滴,由大气中的水汽凝结而成。上升气流把水汽带到高空,使之凝结,聚而为云。小水滴越来越大,最后降落到地面。雨和毛毛雨的差别是雨滴的直径超过0.5毫米。

她扯下这页便笺纸,用图钉钉在墙上。她卧室的一面墙被高大的书柜占据,其余的墙面钉了许多写了字的纸条。这些字条的内容大多数是她在阅读时随手抄写的,也有一些内容是她自己偶尔冒出来的想法——永恒自死亡开始,正如道路自脚下开始。

林译苇经常注视这些纸条,思索字里行间所蕴含的意义。

有时,她对这些想法不满意,便把它扯下来,换上另外一张——忧郁是一个敏感而无力的人领悟了超自然力量之后产生的一种永久性的疲倦的沉思状态。这种状态的基本成分是绝望和期待。

然后,她就坐在椅子上,静静地面对钉着纸条的墙壁。

鄢国民是一个在城市废墟中寻找宝贝的人。他的全部工具是装在黑色人造革旧挎包里的一把砖刀、一柄手锤、一支钢凿。

一年前,四十岁的农民鄢国民和村子里十多个壮年男人一同进城打工。他们的工作是在城西一带拆除旧房子。城西被规划为旧城改造区,那一带共有三条街和一些小巷子。这三条街分别是铜匠街、西巷街、西门街。那里总共有二十多万平方米的老房子要被拆除,包括半条铜匠街。鄢国民和村里的人在铜匠街拆除老房子。

铜匠街的老房子基本上是两种类型——串架房和青砖房。串架房的墙面是用竹条和黄泥做成的,墙面涂了石灰水。青砖房的墙面是用薄薄的青砖砌成。鄢国民猜想,在几十年前,建造青砖房的人家比建造串架房的人家更有钱。

后来发生的事情否定了鄢国民这个想法。

叶飘居住的房子是一幢旧农舍。它坐落在一座山坡的半山腰,离城区有两公里。山坡下是36路公交车的终点站。

这幢墙壁用黄泥夯成的农舍修筑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房顶上覆盖着鱼鳞般的灰色瓦片,瓦沟里长出一些矮小的野草。风吹来的尘土积在瓦沟里,为野草的生长提供了土壤。

农舍的主人名叫张天涯。在人民公社时代,年轻力壮的张天涯不安心在生产队里干农活,每天背着一个油布包裹到城里摆地摊,销售自己制造的老鼠药。他用卖老鼠药的钱修筑了这幢土墙瓦房,当时,生产队社员们的房子大多数用稻草或茅草做屋顶。现在的张天涯是城里一家夜总会的老板,在城区购买了两套房子。半年前,叶飘采访了张天涯,把他的致富经历写成一篇通讯刊发在《经理日报》上面。为了表示感谢,张天涯把这幢房子借给他居住。

这幢旧农舍修筑在风化的紫色砂岩上面。每当下雨的时候,雨水会透过细碎的石屑渗到岩层深处,不会淤积在地面上形成烂泥。在紫灰色的风化岩地表上面,稀稀拉拉生长着一些黄荆丛。这种灌木的木质柔韧,在夏天会开放浅紫色的小花。

少年时代的叶飘经常在黄荆丛中寻找形状适宜的枝条做弹弓杈。十多年过去了,叶飘已不再玩弹弓,但黄荆丛依然茁壮生长。有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叶飘把最后一张冲洗出来的照片用塑料夹子晾在一根绳子上面,然后带着满身的显影药水气味来到屋子外面,坐在黄荆丛中,闻一闻黄荆花淡淡的香味。他把两条腿叉开,点燃一支香烟,舒舒服服地将它抽完,再把烟蒂埋在黄荆根部的泥土中。这时,四周一片寂静。由于没有光线,天空和山坡完全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没有光线的时候,叶飘可以全身心放松,好好休息一下。

农舍有四个房间——堂屋、左偏房、右偏房、厨房。厨房的后面是猪圈和厕所。猪圈里早已没有猪了,现在空着。厨房里有一口很深的水井,通过一个生锈的手压阀杆,一个人可以轻松地把清凉的地下水抽到石缸里。叶飘喜欢用这口水井的水冲洗胶卷,它不会在底片上留下水渍。

叶飘的暗室建在左偏房里。他请工匠在墙边用水泥修筑了一个工作台,台面镶嵌了黑色瓷砖,安装了一台海鸥牌斜桥式放大机。他用木板封死了墙上的牛肋骨窗户,拆掉瓦屋顶上的两块玻璃亮瓦,换上两匹青瓦。只要关上房间的门,拉上门楣上的黑色平绒布帘,他就可以在纯净的黑暗中冲洗照片,让一些预期的事物在照相纸上显现出影像。

叶飘在二十年前就接触了照相机,后来慢慢学会了摄影。最初他使用的是一台凤凰205,这是一种国产的平视取景135相机,机身安装着一只50毫米标准镜头。这种相机里藏着一个硫化镉测光元件,它可以帮助摄影者精确地估计光线的强弱程度,由此决定使用什么光圈和快门。

他用这台简单的照相机拍摄了大量的胶片,内容五花八门——小渔船上撒网的渔民,芭蕉树荫下的小茅屋,放学后趴在田坎上做作业的小学生……他把这些胶片印放成许多七英寸的黑白照片,装在牛皮纸信封里,通过邮局一一投给全国各地的报纸和刊物,过一段时间,再到邮局领回一些数额不一的汇款单。几年前,他用稿费购买了一台尼康F100照相机,配置了一只28.70毫米和一只70.200毫米的变焦距镜头。

这台相机与他以前使用的凤凰205相比较,视野里所呈现的效果是不同的。像尼康F100这种单镜头反光照相机的镜头在没有准确聚焦的时候,在取景器里看见的世界是模糊的。轻轻一触快门按钮,镜头迅速自动调整焦距,模糊的世界在瞬间变得清晰无比。混沌的视野透过一个长方形的取景框在一刹那间呈现出每个具体物象的外形,以及它的色彩、它的质感,这个神奇而微妙的变化过程永远使叶飘感到惊讶。人类对世界的感知和认识过程,象征性地显现在这个短暂的变化之中。在凤凰205的阿尔巴达式光学取景器里,却看不到这样的变化。它仅是几块玻璃的简单构成物,世界透过这几块玻璃而不是透过照相机镜头进入人的视野。它通过模拟的方式来实现对世界的感知。它通过调焦环上的阿拉伯数字来确定照相机与拍摄对象的距离,通过取景器里的两块方形小黄斑来验证焦距是否准确。应该说,这不是直观的感知,而是经验的结果。也许,对这两类调焦方式而言,最终留在胶卷上的拍摄结果是相同的,但获得这个结果的过程却不尽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