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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山水的润泽——劳伦斯小说的背景

劳伦斯在1912年二十六岁上与三十二岁的弗里达私奔离开英国就很少再回国。浪迹天涯,临终前在意大利,他开始怀旧思乡,满怀深情地写信给去英国的朋友,让他去看看自己“心灵的故乡”。那是与他的出生地煤镇伊斯特伍德一水之隔的镇北面那一片乡村,他的初恋情人杰茜一家住在山后风光旖旎的海格斯农场,那里还有矿主巴伯家的花园别墅,有烟波浩渺的莫格林水库,墨绿的安斯里山林。这片青山绿水之地曾经是少年劳伦斯的另一个广阔世界,为他以后的创作提供了更大的背景空间:《白孔雀》的故事全部发生在这山林湖畔;《儿子与情人》伤感的爱情故事在这里的乡村和城镇之间穿梭发生,在某种程度上是劳伦斯和杰茜初恋时来往的记录;《恋爱中的女人》则几乎囊括了这里的一切风物并向伦敦和欧洲辐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里令人回肠荡气的故事在这片森林里上演;还有不少不朽的中短篇故事和话剧以此为背景展开,早期的诗歌更是对这里田园风光的礼赞。没有这一片风景,劳伦斯的创作就会是另一番情形,甚至他能不能在写作上获得成功都会成为疑问,尽管他是个文学天才。天才仅仅是一种天赐的资质,没有特定的土壤和空气,怎样饱满的种子也难发芽长成。

海格斯农场,右手是波光粼粼的莫格林水库,谷底是汩汩流淌的小溪,小溪通着水库。放眼眺望,是遮天蔽日的山林。安斯里山和高地公园一带的森林雄奇伟岸,是绿林好汉罗宾汉和伙伴们出没的舍伍德原始森林的一部分。海格斯即Haggs,其英文的意思是“森林中的一片开阔地”。劳伦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山林谷地,这种田园与原始森林的奇妙组合对他这样一个从小生长在丑陋煤矿小镇上的孩子产生了巨大的美感冲击。这幅雄浑与阴柔并济的风景从此成为他心灵的风景线。海格斯农场,这里才是劳伦斯梦想中的“老英格兰”!青山绿水的风景,朴素纯洁的人,这两者浑然天成。劳伦斯的笔一经触及这里,就变得风情万种,无论写景写人,写男写女,写情写意,盖情动于中,师法自然,成就了他最美的散文。

置身于这强大的气场中,我深深地感动了,既为这百年不变的风景,更为了劳伦斯一生的执着。一个人一生都心藏着一幅风景并在这风景上勾勒人的生命故事,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爱,怎样的情?劳伦斯应该感到莫大的幸福,他从来没有走出自己的“初恋”,一直在更新着这种恋情。

现在游客们看到的是一个世纪前少年劳伦斯眼中旧农业英国的自然景色。左首的山峦正是拜伦两百年前和恋人流连忘返的安斯里山林:他的恋人居住在劳伦斯的故乡。拜伦和恋人背对安斯里山林,眺望的正是海格斯农场这边的风光。比他晚生一百年的劳伦斯,居然能欣赏到同样的景色。拜伦当初没看到的是后人在此拦河修起的莫格林水库,烟波浩渺,真该用蒙古人的话称之为“海子”才形象。

只有身临其境,我才真正理解了矿工的儿子劳伦斯的情调缘自何处:劳伦斯天生超然,是这山水之间的天然贵族,他自成一体,独立于任何尘世的阶级阶层,是个贫穷的精神贵族。这种心性是与自然的陶冶分不开的。但令人万般难解的是:一个矿工的儿子何以生就这样纤敏的心灵,何以在天昏地暗的黑煤粉笼罩的矿乡附近寻到自己眼中世界上最美的景致,从而凭着本真的人性,将这片风景化入他的文字王国,以此作为对人性恶的强烈批判。由此,我们不得不承认劳伦斯具有天赋的贵族气质。而劳伦斯之为英国人难容,盖出于这种天赋的贵族气:左派文艺家们(如最初的《英国评论》杂志主编福德)无法理解这个矿工的儿子何以如此的布尔乔亚;而贵族们压根就看不起他。人们忽视了这样的真理:任何选择了艺术为上帝的人,无论他出身于那个阶层,都多少有着天赋的超然气质,或许这也可以解释为贵族气。

在这里我们能体验到伯特当年背负丑陋的工业小镇,把胸口贴近大自然怀抱的痛苦与欢乐。劳伦斯选择了这样强烈的对比,实际上是选择了他文学的母题:摧残自然与复归自然。从《白孔雀》《干草垛中的爱》《牧师的女儿们》《菊香》到《儿子与情人》等一系列他二十六岁离开故乡前写下的作品,还有名著《虹》和《恋爱中的女人》,其风景“是人物活动的背景,亦是其评论者,时而又是优于人物生活的某种道德或非道德的力量”(沃森语)。我们由此明白了,劳伦斯不是吟风弄月的酸诗人,他的风景描写是能动的、对非人的工业化的抗衡。不是精神贵族,何以能超越阶级的利益,承担起道德批判的重负?劳伦斯选择了这里的风景作为超越阶级的道德标准,这之于一个穷工人的儿子是多么难能可贵!

尽管人们都把以海格斯农场为主要背景的《儿子与情人》看作是劳伦斯的代表作,事实上这片山水首先孕育出的是劳伦斯的长篇处女作《白孔雀》。其真实背景是与海格斯农场比邻的费里农场及其磨坊池塘。仅小说中对自然界的花鸟草木栩栩如生的描写,就足以令大作家福斯特发出赞美和惊叹,称之为风景描写的杰作。对这片山水和林中万物,劳伦斯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信手拈来,皆成美文。从中可以看出他敏锐细微的观察力和对自然生灵的似水柔情。《白孔雀》一书虽嫌稚嫩,描写略嫌矫揉造作,但它奠定了劳伦斯全部文学的基调,以后的创作事实上是不断修改《白孔雀》的过程,逐步强化有教养的自然人的形象和主题。多少年后,劳伦斯重读这小说,承认感到陌生了,但他仍然感到:“我在风格和形式上虽然变了,但我从根本上说绝没有变。”

特别是书中短暂出现的猎场看守安纳贝的形象,简直就是二十多年后《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中的猎场看守麦勒斯的雏形。历经“文明”的教化和荼毒后看破红尘,重返自然,“做个好动物”,以自然人的身份挑战“文明”这把双刃剑,这是自《白孔雀》开始传达的重要理念,到《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的麦勒斯,这个人物简直就成了这种理念的活生生的符号。麦勒斯代表着劳伦斯的最高理想。这真应了著名理论家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理论》中的一句话:“一个作家早期作品中的‘道具’往往转变成他后期作品中的象征。”

森林在劳伦斯眼中象征着人与自然本真的生命活力,更象征着超凡脱俗的精神的纯洁。与之相对的是工业主义的玷污,既玷污了自然也玷污了人心。森林中万物的生发繁衍,无不包孕着一个性字。劳伦斯选择了森林,选择了森林里纯粹性的交会来张扬人的本真活力,依此表达对文明残酷性的抗争。

但劳伦斯没有选择他情感上最为依恋的矿工来寄寓这种理念,而是选择了“猎场看守”。这种职业的人游离于社会,为有钱人看护森林和林中的动物供其狩猎,另一方面还要保护林场和动物以防穷人偷猎或砍伐树木。这样的人往往过着孤独的生活。他们是有钱人的下人,是劳动者,但又与广大劳动者不同。他选择的是文明与野蛮之间的第三种力量,麦勒斯就是这超然的第三者。这是艺术的选择。因此我谓之“成人的童话”!童话的原型离不开森林,离不开睡美人和点醒睡美人的王子,于是麦勒斯以自己的爱触醒了性爱的睡美人康妮,在森林里,在野花丛中,在滂沱的雨中。

劳伦斯选择了纯净的森林,在此让文明人恢复自己最原始本真的生命活力,这种选择自然与他对这片风景的熟悉有关,自然与他熟悉的这片风景中的人有关。这种稔熟与选择绝对取决于劳伦斯少年时代与海格斯农场和钱伯斯一家的交往。没有与海格斯农场亲如一家的交往,劳伦斯就不会有机会深入这片地区,了解这里乡民们的生活,从而找到了这片风景,以附丽自己的理念。这片山水是解读劳伦斯的索引。

沿着湍急的小溪,穿过阴森的林子,我向莫格林水库走去。我必须去那里,因为那是劳伦斯的大作《恋爱中的女人》的重要原型地,我出版的第一部翻译小说就是它。这部小说凝聚了劳伦斯太多的情结,蕴含着劳伦斯太多的哲学思想,写实与思辨并重,表现时代与心理探索并行,是一部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手法水乳交融的先锋小说。这样重要的小说,相当一部分以故乡的水库一带为原型背景展开,与沉重阴郁的煤矿和伦敦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片林子幽深阴冷,与外面的温度差别极大。透过林隙,能看到点点水面,直到走出林子,眼前才豁然开朗,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浩渺水面。这座水库三面环山,农田和森林倒映水中,一派自然景象,不像水库,倒像一个自然湖泊。在《恋爱中的女人》中,它是威利湖,在《白孔雀》和《儿子与情人》中它都是纳泽米尔。“米尔”是水塘的意思,英国湖区就有很多地名的后缀是米尔,如温德米尔和格拉斯米尔等。“纳泽”是地下和阴间的意思。《白孔雀》的初稿书名就叫《纳泽米尔》。

仅仅一山之隔,当年山的那边就是乌烟瘴气的煤矿和丑陋的煤镇,而山这边则是纯净美丽的湖水和墨绿色的山林,反差之大,令人惊诧。正如《迷途女》的开头向读者交代的那样,煤矿主早就逃离了煤山煤海,躲到山清水秀的乡下,在那里管着煤矿,发着大财。而那些矿工之家则只能糗在煤镇和煤矿附近自生自灭了。

如果从“阶级”的角度出发,劳伦斯似乎应该以巴伯家为原型,写出一部资本家残酷剥削煤矿工人、后者奋起反抗的血泪斗争史来才是。但矿工的儿子劳伦斯应该说让所有人失望了,特别是让左派文学家们失望了。他们厌恶了中产阶级的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希望有来自草根、富有旺盛生命力的文学给这个血脉枯竭的高雅文学界注入新鲜的活力。但劳伦斯没有这样写,他的笔下没有出现人们盼望的那种阶级斗争的故事。从一开始写作他关注的就是人本身,特别是自然环境的恶化与人的心灵异化堕落的主题,而这种堕落在于任何阶级都是一样的。在劳伦斯眼里,从根本上说,矿主和矿工虽然是对立的,但他们是一种对立统一的关系:双方都受制于金钱、权利和机械,在劳伦斯眼里他们都是没有健康灵魂的人了。在此劳伦斯超越了自身阶级的局限,用道德和艺术的标准衡量人,只用“健康”的标准衡量人的肉体和灵魂。这种对身心“健康”的关切,似乎又是后现代文学的标志了。劳伦斯在一百年前已经开始这样做文学了,所以他被称为先知,因为他的关切在当初竟然少有积极回应,反倒是在百年后与今天时代的脉搏合上了节拍。那是因为劳伦斯超越了阶级的偏见,完全从人的完整性高度上把握他笔下的人物和故事,因此就写出了新意:既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左派战斗文学”,也不是脱离生活的纯艺术小说。他的作品有来自草根的良心与生命力,又有深厚的哲学底蕴与审美价值。

正是从“人的完整性”(卢卡契语)角度出发,劳伦斯小说《恋爱中的女人》里的主人公之一的年轻矿主杰拉德才没有被简单地塑造成一个喝工人血的铜臭资本家,而是一个更为复杂的人:一个为赚钱而失去同情心的人,其心灵如此空虚,甚至连爱情——无论异性的还是同性的,都无法将他温暖,最终只能葬身于奥地利的冰谷中,而他自己根本不懂自己为何如此与世界隔膜,他甚至认为自己呕心沥血却没有知音,在冰谷前睡去的前一刻,他一腔的冤屈都无人倾听,他孤傲愤懑地死去,这种死亡甚至有一种美感。

同样,写到矿工时,劳伦斯更注重的是他们无助、无奈和无望,丝毫没有左派战斗的艺术家们的那种理想,把解救世界的希望寄托他们身上。从《儿子与情人》中的“父亲”,到《受伤的矿工》里的那个矿工,到《一触即发》和《迷途女》里面的群体矿工们,劳伦斯笔下的矿工绝非“无产阶级文学”里那种英雄人物。他们质朴、善良,但也堕落甚至浑浑噩噩。劳伦斯超越了自己的出身,他看到的是整个“文明”的悲剧。

如果《恋爱中的女人》不让很多故事发生在乡村和湖畔,这部小说就会失去很高的审美价值。是这些山水的灵气氤氲其间,缓解了故事的紧张,造成了叙述的平衡。而作为一部写实与心理探索并重的小说,这些山水之间的叙述,有利于人物心灵故事的展开。还有,这明丽的山水本身就是一面镜子,映衬着书中人物的心灵。无论有钱人还是穷人,他们堕落的灵魂在这山水映衬之下一目了然。正如前面我提到的沃森教授评论《白孔雀》的那段话,用在这里亦很贴切,这里的山水风景“是人物活动的背景,亦是其评论者,时而又是优于人物生活的某种道德或非道德的力量”。劳伦斯看世界用的是审美和自然的眼光,这种眼光不仅超越了阶级,甚至超越了道德,超越了社会准则。

谁又知道,或许劳伦斯的创作冲动本身就来自于这山水,因为从他的一生创作看来,他从来就没有走出这片山水。山水的浸润,山水的哺育,山水的启迪,造就了劳伦斯纤敏的审美心灵,他的眼睛永远是透过这片山水观察世界,世界永远叠印在这片山水上,这就是劳伦斯的审美目光。

如今我走进这山水之间,就是来借劳伦斯的目光,似乎自己看世界时,世界和我的眼睛之间依稀就弥漫起这幅山水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