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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写在水上的诺贝尔——斯德哥尔摩断想

记得书上说英国诗人济慈的墓志铭是这样写的:这里埋的人,他的名字写在水上。

对这句话,我们的文学教授们始终莫衷一是。由于激赏济慈,这道难题便始终绕心不去。以至于红尘滚滚中济慈的诗句渐渐为细细尘埃掩蒙,这句墓志铭还顽强地凸现着。

那个晴好的夏日,身不由己地上了船,出芬兰湾,跨波罗的海向斯德哥尔摩驶去。

极地的天光水色,浑然一体的绝不是在温带和热带所熟见的那种幽蓝。北极的海和天都泛着青白,让人生出淡淡的凉意。我想那定是因为这里的天和水从未彻底化冻的缘故。习惯了中国南海那种烈日下燃烧着的蔚蓝,忽然置身于北欧这清冽的淡青色中,恍惚觉得从坚实的现世化入了梦幻蜃景。

沿海岸一路雾霰迷蒙,一忽儿劲风吹过,云开雾散之时,会发现一座座郁郁葱葱的小岛,岛上点缀几座红顶洋房,若隐若现如童话世界。寂寥的一色天水,会让人生出怅惘,更会对茫茫大海上的雾中岛生出向往与亲近。与干枯绝望的大漠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漂在水烟之中,一样的让人绝望无助。沙漠中的孤独是惨烈的,海上的孤独虽然美丽凄清,却也是一样的无望。这时我想到了“写在水上”这个字眼儿,它与“写在沙漠上”是一样的。

当我们的游船靠岸,透过水雾与斯德哥尔摩城相遇,那种幻觉依然。我隐隐觉得斯城是海上蜃城一般。

即使车子行驶在斯城中,我仍然恍恍惚惚。

这是因为,斯德哥尔摩就建在水上,是由一座座小岛连在一起的,连起它们的是七十多座桥梁。

斯城中遍布古建筑群落,构成了一幅典型的北欧风格油画,苍劲而优雅。毫无大都市的喧哗和尘世的匆忙,倒像一座座丽日天光下的建筑博物馆一样,没有浓艳,没有雄伟,只有淡泊与精致典雅。远远望去,的确像浮在淡青色水面上的一座座童话城堡,可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北欧风景”吧。北欧迷人之处并不仅仅是云淡天高、明丽秀朗;不仅仅是绵亘无垠的苍茫林海,还有这青色水天之间的童话氛围。从热烈的南欧和浓艳的中欧走入这淡雅宁馨的北欧,人会变得平和宁静、心智超然,像这水,像这天。

那天随着人流一座一座古建筑看过去,走出一条古玩店铺鳞次栉比的古老胡同,眼前是一个小小的广场,一点都不起眼。见到中间有几条木椅,便想坐下歇歇脚。

那片石子铺成的小开阔地(叫它广场太抬举了它)及四周的二三层旧建筑实在太普通,你不会留心去专门看上一眼的。

可这时陪我们的芬兰朋友漫不经心地随口说了一句话,几乎令我一跃而起——“这就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办公的地方,在这儿定下来,到别处去宣布。”

我几乎与这座楼失之交臂!失之交臂其实是件太容易的事:它模样太普通,门口连个说明牌子也没有。可能,瑞典人并不想让这楼成为一个让人驻足的游览点吧。即便有个说明牌子,又会有多少人在此驻足呢?这样平平淡淡,却在不时地发出令全世界文学爱好者关注的消息。我甚至说不上它的正式名称,只会随大流叫它“办公的地方”。在它跟前,我是一个太普通的文学爱好者,和任何一个对文学并无兴趣的人一样,我用不着费心思知道它的名称。这就叫“咫尺天涯”吧?我应该关心的是哪个名字在这儿被“决定”下来,我再去买叫那个名字的人写的书来读。

于是我随手拍了一张照片,随着人流离开了这座应该叫文学圣殿的二层小楼。

后来人们又带我去游了斯城市政大厅,外观的古朴与内景的堂皇看上去很别致。朋友在不厌其烦地向我们介绍大厅的历史,又说之所以外面裸露着红砖,是因为原本设计要装饰得富丽辉煌的,建至一半时设计师认为这样更别具一格,就令其裸露,反倒出奇制胜,令人流连。直到快要离开市政厅时,我才被告之,这里是向全世界宣布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地方,庆典宴会就在这里举行。我确认宣布评奖结果的地方就是那座金灿灿的小台子后,匆匆上去拍照一张,又匆匆出去追赶我们那一队游客。这次又几乎失之交臂。

当我们乘坐的飞机把那座写在水上的名城及其烘托着、笼罩着、弥漫其间的淡青色氛围远远甩在身后时,有关诺贝尔文学奖的一切亦同那淡青的、没有完全化开的天光水色一起彻底重新洗刷了先前脑海中与之相关的辉煌神圣色彩。随之,在我那五千年历史的祖国里耳闻目睹的所有对诺贝尔文学奖的旦旦信誓、不屑一顾和对中国不公的铿锵义愤,也化作无可奈何——我们那里有的是黄土地的浓艳、黑土地的沉郁、红土地的热烈和骄阳下大海的灼烫与湛蓝,在那种色彩中对诺贝尔的想象是难以与这极地的淡青色吻合的。时空的阻隔常常令人徒劳地扼腕,而刹那间时空交错中的顿悟又是那么稍纵即逝而无法理喻。只有对色彩的记忆难以抹去,执着地踯躅于心眼。

至此,我想我直觉到了“写在水上”的意思,但它仍然难以溢于言表。就让它与这种色彩和光影一起留在心目中,随着雾霭霏霰和潋滟湉粼若隐若现。(即使我写下这篇散文之后的某一年莫言终于成为中国大陆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一人,我脑海里的这两种色彩依旧截然无法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