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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两个慕尼黑

世界上当然只有一个慕尼黑,我们看到的也只有一个慕尼黑。汗牛充栋的旅游画册,流光溢彩的明信片和风光电视片告诉我们的与我们趋之若鹜而去的慕尼黑是一个地方:伊萨河畔的雅典,曾经与巴黎和罗马齐名的欧洲艺术之都。

是的,不错,我热爱这个慕尼黑。这座阿尔卑斯雪山脚下的德国古城震撼着我,以它遍布全城的洛可可及巴洛克式教堂、美术馆、博物馆、王宫、大剧院、希腊式的雕塑、喷泉和新古典式的城门和祭坛。这些建筑大多在二次大战中被全部或部分炸毁,但全都“修旧如旧”,以本来的凝重典雅面目重现于世,让人感到这座巴伐利亚古都的艺术魅力。这里毕竟曾是一国的首都,自有故都的格局和气势。城外不远处是巍峨的雪山和莽苍苍的森林,牧场如画,湖泊如鉴,典型的巴伐利亚木屋小镇点缀其间,气势非凡的宫殿耸立峡谷山巅。汹涌的伊萨河穿城而过,随地势起伏,瀑布次第排开,水落如烟,涛声如注。城内处处绿荫,园林遍布,可谓城中有园,园中有城。慕尼黑,如诗如画,如歌如梦。这样风格迥异的城市,怎不叫人流连忘返。即使我后来去了伦敦、纽约、法兰克福、莫斯科、斯德哥尔摩等世界名都,对慕尼黑我还是格外钟爱,还是想不时能来这里小住,徜徉在它的街头,游走在它的山间水边。慕尼黑融合了希腊的庄严和意大利的浪漫,又有雪山作衬,河湖烘托,这里给我的独特艺术灵感是别的大都市难以比拟的。

这是震撼着我们艺术感官的慕尼黑。行走在城中,对照着旅游指南上的说明,我们似乎了解了这座城市。但这是表象的慕尼黑,还有一个我们看不见的慕尼黑,它就在我们眼前流动,但我们未必了解。我们对照着旅游手册,以为知道了一些建筑的名称和历史,拍了照片,立此存照,转过身,离开了,但是我们却错过了另一个慕尼黑,那就是第三帝国的慕尼黑,纳粹的发源地。这里的很多建筑,旅游指南上是不会说明它们与纳粹有过什么关系的。于是有了近些年的“第三帝国步行游”,亦称“希特勒的慕尼黑步行游”。导游们带你去寻访那些你耳熟能详的地方和建筑,告诉你纳粹时期在这些地方都发生过什么。这些民间的行为,成了官方旅游手册的重要补充。于是我们得以了解到另一个慕尼黑,这个慕尼黑对我们心灵的震撼一点不亚于前者。

那座旧城里古色古香的啤酒店名为豪夫布劳(Hofbrauhaus),简称HB。旅游手册上告诉我们这是一座世界闻名的传统德国啤酒店,简直是慕尼黑的代称,古代时人们来慕尼黑,问路时不问到城里有多远,而是问到HB有多远。HB成了德国啤酒文化的象征。但也就是在这里,纳粹党组织了多次乌烟瘴气的聚会,希特勒在这里发表了多次“著名”的煽动性演讲,这里成了纳粹运动的策源地。

旧皇宫外马路正中的那座古典希腊式祭坛“费尔德亨坛”(Feldherrnhalle)本是祭典德国阵亡将领的地方,希特勒上台前领导的一次纳粹党夺权起义在这里被警察开枪镇压。纳粹上台后,这里成了悼念那次起事中遇难人员的祭坛,祭坛一侧曾树立了纪念碑,常年有卫兵看守,过路人都要被迫向纪念碑行礼,否则就会受到迫害。这里一度成了纳粹的“精神中心”,各种集会和游行都在这里举行,纳粹将士们在这里向希特勒宣誓效忠,气焰十分嚣张。当年的纪录片和历史照片记下了纳粹官兵在这里杀气腾腾的集会,刺刀寒光映衬下的一张张神情紧张肃穆的面孔,一面面红旗上黑色的纳粹标志图案,都令人毛骨悚然,似乎那是魔鬼的幽灵在广场上显现。

那座富丽堂皇的巴伐利亚国家大剧院依然像当年一样装饰着一个巨大的黄色圆环,这是当年希特勒最爱光顾的艺术殿堂,他最喜欢在这里听瓦格纳的歌剧。那爬满青藤的新古典式美术馆并不是古代的建筑,而是希特勒主持修建的,他还主持了开馆仪式。这里曾用来展出标志纳粹精神的绘画作品。只有在这里,我们会想起,希特勒曾是一个狂热的美术学生,他少年时代的最大梦想就是成为一个画家。慕尼黑曾经是他为圆画家梦而奋斗过的地方,他在这里画过许多素描,为生活还当街出卖过自己的画作。但他终于是没有成为画家。如果他的绘画天分或机遇稍好一点,他的绘画欲望得到释放,也许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纳粹暴政,就不会有那样惨烈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我曾经在国王广场徜徉,在那里的美术馆里流连,在那座19世纪末完全仿照希腊风格建造的卫城城门下徘徊,但我不知道就是在这座城门下曾发生过纳粹焚烧图书的罪行。深夜里,火舌吞噬着那些与纳粹统治格格不入的“异端邪说”图书,其名义则是为了德意志的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我还从来没有注意过国王广场入口处两端的两座看似普通的三层大楼。其中一座是现在的音乐学院。这两座半新不旧的办公楼,说不上有什么风格,只能说算得上庄重雅致,但与慕尼黑的其他或古典或现代的豪华气派的建筑比,普通到可以轻易与之失之交臂。我十四年前的1988年游览慕尼黑时就从它们中间的路上匆匆而过直奔那座著名的城门。如今参加了这个“希特勒的慕尼黑步行游”,令我惊讶的是,其中一座是纳粹党党部,名为布劳恩大厦。另一座是希特勒的办公大楼,即现今的音乐学院,臭名昭著的《慕尼黑协议》就是在这里签订的。英国和法国采取绥靖政策,出卖了捷克的苏德台地区。首相张伯伦走出这座大楼时手举那一纸协议,高呼以此为欧洲换来了一个世纪的和平,实则是姑息养奸,为虎作伥。捷克被英法越俎代庖,付出的是无谓的牺牲。走进这座大楼,里面飘荡着悠扬的琴声和歌声,学生们在走廊上练声,教授们腋下夹着讲义来去匆匆,学院气氛很浓。但因为了解了这里的一段历史,总觉得眼前的摆设过于单纯简陋,那些朴实的桌椅和墙上贴的课表海报等与大理石台阶和柱子实在不和谐。这里的学生们知道这座楼的那段历史吗?

徘徊在国王广场上,我的眼前一再幻化着另一个慕尼黑的情境,那是希特勒的慕尼黑,是这座城市历史上最黑暗的一章。同样气势非凡的广场,同样典雅凝重的建筑,可这里的氛围曾经那样令人恐惧,令人窒息。那个慕尼黑,必须让人们知道,必须让人们在享受这里的良辰美景时提醒他们这里空气中飘浮着的幽灵,历史才不会重蹈覆辙。人们啊,请记住,这里有两个慕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