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地图,我们看到德国南方流淌着著名的多瑙河。但这条蓝色的多瑙河也是由多条支流汇成,其中的一条就是伊萨河。但伊萨河决非一条普通的小河,它发源于阿尔卑斯山,澄澈晶莹,湍急浩荡,一路奔腾,汇入多瑙河,其整个流域被称为伊萨河谷。
伊萨河谷地风光奇崛,牧场山林起伏错落,大小湖泊点缀其间,古堡和教堂塔尖与雪山交相辉映。蜿蜒于这绮丽的风景中,它似一条强劲的生命脉搏跳动在峡谷幽峦之间,串起一座座童话般的城镇,这其中最大的城市就是慕尼黑。当年慕尼黑初具规模时也是一座童话样的城堡。
伊萨河上游有一条支流叫洛伊萨珂河,不如伊萨河那么狂野,经过多年的治理,甚至变得妩媚温柔起来,与伊萨河刚柔相济,像一对夫妻河似的。
我有幸游走在这两条一刚一柔的河流上,仔细品味它们,因此对德国南方河流的了解超过了一般的旅游者。有这样的游历,是因为我是劳伦斯学者,被劳伦斯的踪迹牵引着领略了一般外国游客难以涉足的伊萨河谷风情。
劳伦斯是在自己备受情爱挫折的二十六岁上意乱迷狂地与威克利教授的德国妻子私奔到伊萨河谷地的,那是1912年春。从此开始了他一生的流浪生涯,边走边写,像一条丰沛的河流,一路流淌,留下无数小说和诗歌,最终这条时而湍急、时而柔媚的文学之河终止在法国南方的旺斯。
对于滋润并使劳伦斯获得再生的伊萨河谷我早就憧憬向往,神游多年。在劳伦斯初来此地九十年后终得置身其中,寻觅劳伦斯的踪迹,即使寻不到他的故居,仅在这山水之间想象一下劳伦斯和弗里达的私奔情景和他在这里从事创作的场景也能获得一种超越时空的神喻。
从慕尼黑市中心坐7号线城铁直向郊外小镇沃尔夫拉茨豪森(Wolfratshausen)而去,那是劳伦斯和弗里达私奔到慕尼黑后的第一个落脚点,弗里达的姐姐艾尔丝在这里有自己的住所。这位当年德国少见的女经济学博士,和妹妹弗里达一样生性风流,相夫教子之外,还频频约会情人并与其中一个育有私生子。小镇往北不远处是她的情人阿尔弗雷德·韦伯教授(马克斯·韦伯的弟弟)的郊外住宅,再往北的森林里才是丈夫的别墅。有了这个姐姐,在这风景如画的慕尼黑南郊,劳伦斯和弗里达可以有很多落脚点。
但弗里达的姐夫还是推荐了更远处的山村布尔堡,帮他们在那里找到洛伊萨珂河畔的一座驿站度“蜜月”,劳伦斯和弗里达历经波折和惊恐,从诺丁汉风雨兼程出逃,又在德国其他地方居无定所生活了一段时间,至此算是到达了一个人生的驿站——我想弗里达的教授姐夫给他们选择这个地方度蜜月,此举暗合了这个比喻(我不知道德文里驿站有没有这个暗喻,英文里似乎没有)。
此时已经是1912年的5月底,春夏之交的阿尔卑斯山北麓,风光正好。劳伦斯似乎在这里才真正初尝爱情的甜蜜,而这之前与女性的偷情不过是苟合,包括与弗里达在诺丁汉的偷情以及出逃路上汲汲惶惶的同居,那些都算不得爱情。只有在洛伊萨珂河畔的驿站里他们才找到了爱的感觉——从容地做爱,悠闲地交谈,轻松地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毫无顾忌地激烈争吵……似乎这才是爱的全部内容。劳伦斯如此写道:
我以前不懂什么叫爱情……这世界超乎想象的神奇、绚丽、美好。以前,从来,从来,从来不知道爱是什么。原来生活可以这么伟大,如同神仙一般,生活本是可以这样的。感谢上帝,我可以证明这一点。(奥尔丁顿:《劳伦斯书信选》,企鹅出版社,1968年,第41页。)
他们的驿站就在河边,劳伦斯这样描述驿站一带的景色:洛伊萨珂河呈现出淡淡的绿玉色,因为它源自冰川,河水奇冷,水流湍急。这里的人都是怪模怪样的巴伐利亚人。酒吧和绿荫下的广场那边就是教堂和女修道院了,一派宁静,屋墙都粉饰得雪白,只有教堂尖塔顶着一个黑帽子。每天我们都在户外度过很长时间。这里的花多得很,令人惊喜大叫,都是些阿尔卑斯山地的花儿。河边上开着大片大片的金莲花类的花,就是我们称之为“单身汉纽扣”的矢车菊,满眼的淡金黄色。报春花类的,有点像紫红的立金花。还有奇特的湿地紫罗兰和兰花。很多风铃草之类的,就像盘根错节的大朵深紫钓钟柳。还有飞燕草之类的花,开得很盛。而林中的苜蓿花是那么粉嫩粉嫩的,简直就像铃兰。啊,花儿,大片的野花儿,开得疯,开得杂,漫山遍野都是。(奥尔丁顿:《劳伦斯书信选》,企鹅出版社,1968年,第40页。)
我在沃尔夫拉茨豪森下了城铁,估计这车站就是当年的火车站了,娇小古雅的19世纪小站。我特别喜欢欧洲这些小火车站,就像个做工精致的私人别墅,几乎都保持着原汁原味,能让人感到片刻的时光停滞,感到与过去的联系。车站是游子与家联系的第一个参照物,一看到老车站就想家。设想一个地方的车站总在变样,那岂不是意味着找不到家了?这座洛伊萨珂河畔的小城当年以木材运输和酿酒为业,古朴娴静,多少年过去了,如今景色依然:低矮的住房,宽大的木房檐,洁白或米黄的墙壁上挂着棕色的窗板,狭长的木阳台上摆满了鲜花,山林掩映着巴洛克式的教堂尖塔,一派德国南方的小镇景象。这么纯美安宁的山水小镇,如果不是因为劳伦斯的缘故,我这辈子也无缘欣赏。
小镇有通往布尔堡的班车,一小时一趟。一路欣赏着山水森林和古老的村落,十几分钟的工夫,车就翻山越岭进了布尔堡小村。这么恬静秀丽的小山村,绿得耀眼的草坪上点缀着一座座红顶白墙的巴伐利亚乡间住宅,每家的窗下都悬挂着姹紫嫣红的盆花,狭长的木制阳台上更是花如落瀑,似乎他们的花园还不够绚丽,他们一定要将整座房子都打扮成花房不可。偶与村民对视而笑,他们会开心骄傲地问我:“这里才是真的巴伐利亚呢,好吧?”让我立即觉得他们的脸灿若花朵。这是什么地方?一座家庭酿酒作坊在散发着淡淡的醇香,有几个人在清理着浓郁酒香气的酒糟,除此之外,我实在看不出这里的人们以什么为生,或许这里已经演变为纯粹的乡间住宅区和度假村了吧。我很快就打听着找到了村里的那座老驿站,它居然还是一座旅舍兼咖啡啤酒屋,白墙木窗,朴素淡雅,如同普通住家,静卧在山脚下的河边。那个小广场还在,摆着桌椅,供人们在露天餐饮用。坐在这里看山听水,别有一番闲云野鹤的超然。
对照劳伦斯当年的描述,似乎这里的景色无甚大变化:苍翠的山林,晶莹的冰川水,雪白的墙壁,黑色的教堂尖塔真像一顶黑帽子呢。我来的时候是仲秋季节了,河边山间不再有劳伦斯描述过的满坡鲜花,但此时却正是另一番绚烂的秋景:清澈泛白的河水倒映着五彩斑斓的夹岸丛林,河面上淡雾如轻烟缭绕,似水汽氤氲弥漫,这般雾里看花的秋色拍下来竟有了油画的质感,那淡黄、紫红、草绿、深黄以及隐隐约约非黄非青的过渡色,都是森林活生生变幻过程的涌现,是色块和线条无序涂抹出的世界。眼前的景色与劳伦斯笔下描绘的春景在我眼前交错,似乎就差他和弗里达携手出现在这块画布上了。九十年前,劳伦斯和弗里达一定也站在我站的地方听这水来着!
攀着河边淹没在青草中的石阶来到山上的村边,眼前正是劳伦斯当年提到的那座戴了黑色帽子的教堂,那顶帽子指的是教堂尖塔。白墙勾了砖红色边框,配以黑色尖塔,这种乡村教堂我还是头一次见,如此简洁朴素清爽,觉得它少了宗教的神秘和沉重,多了明快和轻松,它让我想到了巴伐利亚人的传统服饰,是那么俏丽鲜艳,很世俗化。
劳伦斯和弗里达在这个明丽恬淡的小山村里度过了他远离亲朋的一周“蜜月”,这良辰美景其实并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他们开始争吵,像一对普通夫妻那样为家庭琐事激烈争吵。劳伦斯在这里写了怀念母亲的诗歌,字字句句流露着对多年相濡以沫的母亲的眷恋。但弗里达从这些诗句里敏感地意识到了劳伦斯强烈的恋母情结,毫不客气地痛斥之,在诗稿上挥笔批上“讨厌”或“老天爷”之类的字句。她在与一个逝去的女人争夺劳伦斯的爱,她一定要把劳伦斯从对母亲的畸形爱中解救出来。而劳伦斯认为这是她对自己感情的亵渎,自然要愤然回击。而此时的弗里达亦在享受着爱情的同时内心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孩子,她为了劳伦斯而抛下了三个可人的孩子,一儿两女,对孩子的思念常使她夜不能寐,寝食难安。劳伦斯在与弗里达的孩子们争夺弗里达的爱。合卺之初,这种爱的争夺战就在这景色怡人的山村里上演了,而这种争夺却是那么微妙,那么难以付诸表达,所以他们经常陷在某种无名的痛楚与怒火中,经常为一些毫不相干的琐事大动肝火。
他们在布尔堡度过了激情燃烧的一周,然后北上到不远处的伊金小村住下,住的是阿·韦伯教授的房子,看在艾尔丝的面子上,房费全免。激情和怒火继续在这里燃烧。
从布尔堡回到沃尔夫拉茨豪森后,坐城铁,只一站地就到了伊金。这里是伊萨河与洛伊萨珂河交汇的地方。伊萨河从这里开始变得更加宽阔湍急,波涛滚滚直奔慕尼黑而去。19世纪的伊金自然就成了木材的集散地,人们从这里放木排到下游,可以想象当年这里热火朝天的景象。现在的伊萨河上已经没了百舸争流、万排齐发的壮观景色了,伊萨河已经成了一条旅游者漂流的风景河。但当地的书摊上仍在出售着记录伊萨河历史的图文画册,看那些发黄的老照片,隐约还能看到当年伊萨河粗粝阳刚的美,当然那时的伊萨也是危险的,时常会发洪水。
火车临近伊金时能闻到难得的马粪味,说明这里是真正的乡村。下了火车,出了小站,下坡地上就是伊金小村。这面坡有几里地长,一直向伊萨河倾斜下去。村民告诉我要走一个小时才能看到伊萨河,这中间的坡地全是牧场、农田和森林,葱茏蓊郁,一望无边。我试图找到当年劳伦斯居住的那座房子,据书上说就在下坡通往伊萨河的拐角处,一座三层小楼,典型的巴伐利亚农家砖木三层小楼,两个狭长的木制阳台。可惜当我发现那座可能是劳伦斯故居的小楼时,天色已晚,无法拍照了。坡下的森林牧场也已经笼罩在黛紫的暮色中。一座座农舍里已经亮起灯光,空气中马粪味与晚饭的奶酪味已经难解难分了。这才意识到,仲秋的阿尔卑斯山下,夜幕降临得比北京要早得多,我来晚了。而我第二天一早必须飞去法兰克福,所以只能遗憾万分地在夜色中离开伊金了。万幸的是劳伦斯传记里有一张这座房子的照片。
劳伦斯曾描述过这里的景色:“房子下面的路上老牛缓步走过,路那边,农家妇女在麦地里干着活儿。远处是流淌在森林和平原之间淡绿色的河水。再远处,是层峦叠嶂的山峰,山顶上白雪熠熠闪光。”(奥尔丁顿:《劳伦斯书信选》,企鹅出版社,1968年。)
人们来到这里会很幸运地看到劳伦斯看到的一切,时光似乎在这里凝固了。于是我似乎能够在这个没有改变的背景上幻化出劳伦斯和弗里达当年的身影来,那似乎是一个个蒙太奇镜头的不断组接。
在这里,劳伦斯一刻也没有停止自己的创作,此时他已经辞去了教职,把自己弄成专业作家了,完全靠稿费生活。除了修改《儿子与情人》,他还写下了大量的诗歌,后来结集为《看,我们闯过来了!》。这些诗歌大多是劳伦斯表现他们结合后的爱情生活的,表达了劳伦斯解除了性的禁忌,体验激情的狂喜。不少诗句赤裸裸地记录下了他们的私密生活。劳伦斯情不自禁地写道:“弗里达实在美……身材像鲁本斯画中的女人,而脸像希腊人。”(Brenda Maddox:D.H.Lawrence,The Storyofa Marriage,W.W.Norton&Com-pany,1996,p137。)
情欲的激烈释放是和不断的争吵同时进行的,问题的关键是弗里达的丈夫威克利教授仍然在接二连三地发信来奉劝弗里达回心转意,威胁说如果弗里达一意孤行,她将被剥夺将来探视孩子的权利,这一点最令弗里达难以割舍,她必须在劳伦斯和孩子们之间作选择。威克利甚至提出在伦敦专门为弗里达租公寓,让她与孩子们单住,以此挽回这个家庭。这个主意一时得到了弗里达全家的支持,弗里达似乎也被说动了心,她准备与威克利分居,与孩子们在一起,仍然与劳伦斯作为情人来往。劳伦斯为此难过、痛苦甚至大发雷霆。他认定弗里达是他的缪斯和归宿,必须要与弗里达结为秦晋,不能只做情人。他已经离不开弗里达。另外,劳伦斯深知,如果不与弗里达朝夕相伴,泛爱的弗里达一人独居伦敦肯定会红杏出墙甚至与他断情。
最终劳伦斯胜利了,他以自己的文学天才征服了弗里达,以自己的柔情和对弗里达的至爱感动了弗里达,使弗里达认识到劳伦斯真正爱着她,需要她——需要她的性爱,需要她精神的启迪。而她不仅在给予劳伦斯别的女人所无法给予的,还在与劳伦斯的共同生活中找到了与别的男人在一起时不曾有的满足感,与多个男人相交的经验告诉弗里达:劳伦斯是她最难得的伴侣。
8月的一天清晨,阿尔弗雷德·韦伯教授突然出现在房门外,他需要住进来。于是劳伦斯和弗里达不无遗憾地离开伊金。举目四望,英国和德国的生活费用都很高昂,弗里达没有生活来源,他这个穷作家无力支撑一个家庭,于是他们只能选择了南下意大利嘎达湖生活,因为那里生活费用低廉。
我也在遗憾中要离开伊金了,我无法拍下一张劳伦斯故居的照片。我要北上法兰克福。
火车在山林中疾行,伊萨河水就在铁路边奔腾,夜色中伊萨河波光粼粼,如星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