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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岁月留痕(1)

痕迹

行色匆匆走过了一段岁月,回望时心里总有些不忍。本该在春暖花开的季节留下一些醉人的记忆,可曾想在父辈遗留的贫穷和现实生活的夹击下,还只能遇春不看春埋头苦耕耘。

前些天我回了一趟林机厂,想在那再熟悉不过的环境中,找寻曾经生活了二十几年的过往痕迹。

厂区早已不复存在,工厂倒闭后这里变成了高楼林立的深宅大院。那些历历在目的工厂生活情景,无不像千万虫子在叮咬着我的心。毕竟我的二十几年青春岁月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它竟然成了我追逐过梦想的呈殇地。

原来厂大门对面那条通往家属区的小路还在,只是小路两旁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的家属住宅楼没有了。取而代之是一栋栋漂亮的洋楼,但我依然怀念那些布满沧桑的苏式建筑。当你走在咚咚回响的木地板房里时,苏联小说中电影里许多生活场景就会展现在你眼前。那些充满怀恋让人伤感的痕迹,只能永远存在我的记忆里了。

小路尽头的子弟校还在,一楼一底窗明几净,只是当年的教室和办公室早已改建住满了人。走过我曾经代过课的教室时,仿佛又听见了我当年略带青涩的讲课声。

子弟校靠西的墙边就是“珍宝岛”,夹在大河和灌溉渠间的这段河堤,被称着“珍宝岛”实在有些牵强。厂里人都这么叫,久而久之便约定俗成为这段河堤的称谓。“珍宝岛”上早前有一排平房,我住在朝向大河的一面。我结婚前的七个青春寒暑,就在这里度过的。

这段青春岁月,镶嵌在我一生这部书开始的章节里。尽管也显得有些平淡和青涩,平心而论这段起始,也还算有些亮色。我至少用音乐和文学的爱好,填满了那段“文革”年代的无聊和虚空。七年光阴就像音乐的七个音符,当它们在我生命的琴键上滑跃出一串清越的旋律,我确认我的命运有了七彩的开始。

记忆的天空飘来了排水渠对面楼上的小提琴声音,那是厂党委书记韩凤祥的女儿韩小莉在跟安南学习小提琴。凯瑟练习曲第一章的单音节音符,在琴弦上激越、在我回忆里律动。小莉的母亲刘惠英是厂财务科科长,她特别喜欢文娱活动,也就特别喜欢我们几个搞乐器的小伙子。

十天前得知韩小莉八十七岁母亲去世的消息,除了震惊,心里还有一丝隐隐的痛。不久前在我家聚会时,安南、德君我们几师兄还说,待来年春暖花开定去看望她老人家,谁知这愿望竟成了我们永远的遗憾。

此时我站在“珍宝岛”上,尽管眼前的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但刻在记忆里的那些痕迹是抹不去的。感怀自己的人生,祭念已经逝去而值得我们感念的人,往往跟时空是没有关系的。

记得我刚参加工作的一九七〇年夏天,厂财务科把我叫去核实一个问题。刘科长拿出一封公函给我看,让我核实一下信的内容是否属实。公函是当地“文革”领导小组办公室寄来的,一张打印的清单,记录了我在红卫兵大串联时,在多个红卫兵接待站借的钱和粮票。十来块钱几斤粮票,在今天看来不算什么,可在当年就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核实后刘科长吩咐张老师给县“文革”领导小组办公室回信:就说这些娃娃刚参加工作没有偿还能力,等以后他们有偿还能力再说。当然这件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但刘科长却悄悄地走进了我心里。

一九七五年温江地区最后一次文艺调演,灌县选送的是独幕歌剧《春茶飘香》。由汪浩老师编剧,我厂郑万奇老师谱曲。有一个情景让人终生难忘:竹笛引子掀开青城茶山的早晨,舞台上没有灯光,唯有天幕上茶山沐浴在晨曦里。一群采茶姑娘的剪影,随优美旋律翩翩起舞。这美轮美奂的歌剧前奏,在当年十分有限的条件下已实属不易。况且我们是业余宣传队,所以在那调演会上受到广泛好评。

引出这段回忆,也是跟财务科刘科长有关。那年参加完文艺调演回到厂里,一算时间已经超过三个半月。尽管是经过厂里同意抽调到县里搞演出,回到工作中多少还是有些陌生感,更不好意思再到处去张扬。回厂没几天郑万奇老师找上门,要我到厂财务科问一下出差报销。实在说,那时二十刚出头的我,对是否能出差报销并不十分在意,犹豫后也只好到财务科去问。财务科刘科长不在,主办会计张老师答复说没这个报销项目。一周后,依然是刘科长叫我去财务科填出差报销单。

有一种说法说人有两个命:一个是父母给的生命;一个是人在成长过程中,知识的润养和生活的给予而形成的慧命,慧命注定要承载命运的坎坷重压。生活的细节是形成性格的基因,性格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而生活的细节用善良和仁爱滋养了你的慧命,你的智慧便有了光辉。滴水恩涌泉报只是因果常理的逻辑,而真正融入我们生命血脉的是那润物无声的善念滋养。我记住了刘科长曾经给予过我的点滴,她遗存世上的人格魅力已留在我心里。

我从“珍宝岛”往回走时,看见子弟校东面墙边的阳光下,坐着两个熟悉的老人身影。稍一走近,就看见是曾在一个小组工作多年的王绍夑师傅的背影,他对面坐着痴呆多年的妻子。今年是暖冬,听说只要有太阳,王师傅就会陪他痴呆的妻子,在那固定的地方坐一个下午。

王师傅依然穿着年轻时就爱穿的中式对门襟外衣,满头银丝浸在阳光里显得格外明丽。王师傅的妻子静坐在他的对面,呆呆地望着西边的远空。斜照的阳光把王师傅的身影投在了他妻子的身上,似乎这种无形的搀扶正延伸着他们留在未来的时光。

我望着呆坐在阳光里一动不动的王师母,望着她那双谁也不再认识的呆滞眼睛。

那时我们小组里我最羡慕的就是王师傅,他家里有三个听话的儿女,还有一个永远不要他操心家务的能干妻子。在我们经年的劳动休息间隙,总是充满着王师傅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和笑话,总有他学养丰厚的幽默和调侃。

站在子弟校门前的小桥上,望着浸润在阳光里的两位白首老人,回想着和他们生活中几十年的交集,并行的足迹渐渐远去,而我们生命中共同的那段岁月痕迹却越来越清晰。

二〇一五年三月一日

那年高考

一九七九年是“文革”后全国恢复高考的第三年,我参加了那一届高考。

我是六七级的初中生,“文革”开始那年我上初中二年级。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们便成了那个年代风口浪尖上的革命红卫兵。两三年后,我们还没有回过神来,又响应号召扛着“上山下乡”的大旗,去到了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两年后,我们居然又成了那个年代的佼佼者——工人阶级。

从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到一九七九年的那届高考,算来整整十三年。我已从一个懵懂的少年长成壮实的青年。一路走来行色匆匆,但是我们却行囊空空。到我准备那届高考前,什么叫数学的因式分解,我都不会解题了,可见留在我们心灵的那段岁月有多苍白。

起心去参加那一届高考原因是,一九六八年九月初,四川轻机厂的某某拿到大学的通知书,已经去某学院报到去了。这一确切的消息深深地刺激了我,同时也着实鼓励了我。轻机厂这位仁兄是我同校初六八级的同学,他都能考上大学,我也一定能参加高考。

勇气归勇气,要沉下心来做高考准备那又是另一回事。考文科的语文、政治、历史、地理、数学,五门学科从零开始齐头并进。当时的外语考试只作参考,我可以不管它。仅仅要把那五门学科的教科书找齐,进行系统性地复习。对于只上过初中二年级的我来说,那比登天还难。

开始我根本找不着北,到新华书店,把能买到的初高中教科书统统买回来。一番海看,一番胡乱翻阅。没有老师指导、没有朋友搭伴;一人一意孤行、一人闭门造车。时间就在昏天暗地中悄悄地流逝,转眼便来到了冬天。

我记得在入冬前的一个星期天早上,那天我起得特别晚。原因是头天晚上几乎看了一个通宵的书,凌晨四点才强迫自己怏怏地睡去。醒来已是中午时分,饭后骑上自行车就往新华书店跑。这是我几个月来的例行,每天利用午休去新华书店逛一趟,看能否买到新的复习资料。这天正好来了整套复习资料,除了外语没买,其余的我高兴地收入囊中。

这套复习资料,是在一九七八年出的复习资料基础上,经过增补和修订而新出版的。它是根据当年的教学大纲,把所有的教学内容删繁就简、浓缩梳辫而成。要点明确、条理清晰,练习题、思考题要有尽有。这套复习资料,针对我这样特殊的复习考生,起到了事半功倍的特效。我进入到了有条理的复习,有重点的练习中。复习资料上有的,就看复习资料掌握。复习资料上不足的,就在教材上去补充,我很快地进入到愉快的学习氛围里。

冬天是从车间里烤火取暖开始的,那一炉旺旺的炭火,从早上上班烧到下午下班。

开始我并没有打算把书带到车间里去看,怕把初高中课本带进车间被人看见笑话。有了复习资料就不同了,早上上班和下午上班。我都可以把不同的复习资料换着带一本,放在宽大的工作服裤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进车间里。只要大家休息,我就悄悄地躲在工具箱背后,把复习资料拿出来神游一番。或者走出车间去到厂里,找一个没人来往的角落躲起来,继续做那没完没了的梦。

寒风中我不得不坐在靠近火炉的地方,师傅们悄悄地离开到其他小组烤火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火炉旁静静地冥思苦想。几十年后的今天想起那一幕幕,依然让我感动不已。和师傅们一起再平常不过地劳动干活、开会学习,他们从来不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他们知道用最平常的态度对待我和不惊扰我,就是对我最大的尊重和支持。他们为我守护了一个自由翱翔的空间,他们教会了我对人性的起码尊重。

每天晚上是我最难熬的时候,因为我把所有晚上的时间,都用在了演算那枯燥的数学题上。我从初中一年级的数学题做起,把所有教科书后面的练习题都演算一遍。当课程推进到高二的内容时,我已感到十分吃力。就此打住,回头从复习资料上开始演算大量的综合题。我清楚地知道,高考数学难题是做不起的,争取拿一些基础分是可能的。

我一生从来没有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集中演算了那么多数学题。以至于后来多年看见数学题就恶心,就反感,就手脚不自觉地发凉。但有一点是不争的事实:通过那一段高强度的恶补恶算,我的思维条理清晰了;逻辑推理判断能力强了;自学能力有了很大的提高。以至后来在烧那一大麻袋数学题演算草稿纸时,我心里下意识还有过几分庆幸。

确认春天在我寝室的窗外铺开时,离七月初的高考已经不到三个月。莫大的精神压力,长时间的睡眠不足,再加上单身生活营养跟不上,我很快瘦了一大圈。昨天我在翻看当年的高考准考证时,看见照片上我那张脱了形的脸,还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记得高考前的三天我就没再复习,赶车去了青白江姐姐家,打算在她家好好休息养两天。一进门,姐姐没想到我会瘦成那样,抱着我就是一阵痛哭。几十年了那哭声依然绕在耳畔,我是她最小的弟弟。

六月份就热得不行了。离高考还有一个月,我便请假在家做最后的冲刺。除了数学以外,我把其他复习内容浓缩在几页纸上。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一边看一边嘴里直嘀咕。我想我当年肯定给别人留下过这样的印象:“这娃疯了吗,犯神经病了嗦,嘴里嘀嘀咕咕的。”

早上我会带上从食堂买回来的冷馒头,顺着厂背后的大河向下走几里。找一个有树荫的河边,把脚放在河水里。这样清凉倒是清凉了,头上的蝉鸣却叫得你心烦。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不可能随我们的意愿而存在,只有我们不断地改变自己,去适应这世间的万事万物。就像这参加高考,如果我不改变自己,我不重塑自己,我就没有资格走进考场;我就没有可能改变自己的人生。

一九七九年高考文科录取分数线是265分,我那年考了264分。

二〇一四年七月十七日

那年那月那时

河面上的雾氤氲成一种神秘,熹微的晨光淡染着漫雾,静谧中充满了生机。

二胡曲《回乡路上》的旋律,总是在重复着曲谱最初的两个小节。二指和三指在弦上交替下滑同一个音时,听起来总是不那么准确和流畅。一、二小节和三、四小节的内容是一样的,只是音阶爬高了三度。乐曲一开始就烘托出轻快激越的气氛:知识青年轻快地走在乡间小路上,夜风微微、蛙声一片。

一九七〇年夏天的一个星期天早晨,我坐在临河新修的宿舍二楼上,望着窗外的一片朦胧,拉着《回乡路上》二胡曲,开始一天的晨练。

半年前我从农村招进了工厂,虽已融入了工厂生活,总忘不了还没走远的知青岁月……

一九六九年四月,举国欢庆党的九大召开。我们生产队也一样,田间地头充满了喜庆的节日气氛。

春寒料峭,这一年的春天好像比往年来得晚一些。四月份了,队长孟昌龙依然穿着那件黑色空心皮袄。裤脚挽很高,赤脚蹅在秧脚田里。手握刨锄,不紧不慢地铲除着田埂上原有的旧标语。歪戴在头上的那顶从朝鲜战场上就伴随他的棉军帽。由于耳鞑上的扣子未系上,脑后吊着的那片帽耳鞑,伴随着孟昌龙有节奏的动作,在空中有一搭无一搭地飘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