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终于获得了妈妈的奖赏。妈妈从五斗橱上端的一只陶罐里,掏出一只沾满了糖粒的橘饼,塞进我的手里,说,拿去吃,听话,别乱跑。我接过来,眼看着她,并不吃,又佯装吃的样子,轻轻地咬一口,再悄悄地装进兜里。
我趁妈妈不注意,还是溜了出去。我顺着长长的走廊往院子深处走。那是内台的方向,再往前就是休息厅了。休息厅的背后,是一个既是长廊又兼做食堂的地方,长廊的一角,就是陶爷爷的家。
在食堂吃饭时,我曾记住了两个地方,一个是食堂取饭的窗口,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但窗口我够不着,只能仰起头往上望,我就顺便记住了窗口上方的一条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另一个地方,就是不远处陶爷爷的家了。
陶爷爷的家是个小院子。小院子的墙壁有些特别,木方织成大大的方块,再用泥和稻草搅成糊,涂抹上去,再在泥草之上涂一层白灰。因为有木方撑着,墙壁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空荡荡悬着,仿佛长个子的人穿着儿时的衣服,头和腿胳膊都露在外面。我弯下身,想从墙脚的空隙处往里看,可我除了看见一个天井,天井里腐朽的泥土和一棵树的根部,其他什么也看不见。我推开门,只露出一条缝就钻了进去。第一瞬,我几乎忘记了我在哪,我几乎又以为是在戏堂子里:院子里有一棵大树,和舞台上的那棵一模一样,树干黝黑,苍老,树冠遮天蔽日,一串串槐花,宛如天上正下着珍珠雨……
我像一条无声的小虫那样,依靠着墙角,慢慢地走。可我还是惊动了陶爷爷。陶爷爷的声音从里屋传来,瓮声瓮气的,仿佛天上传来的一声闷雷:谁呀!
我站在里屋的门前,不说话,像个认错的孩子那样低着头。
陶爷爷看见了我,只看着。半天才说了一句,来吧,进来。我走进去,仍然低着头,只是凭感觉挪向陶爷爷桌边。我首先嗅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那是酒。陶爷爷在喝酒。
我抬起头,看见桌上一只鸡蛋大小的酒杯,除此之外,既没有筷子,也没有菜碟。
桌面上,三粒剥了壳的花生米,光秃秃待着,头尾各异。感觉中,那些花生米从壳里出来,还没有睡醒,正打着瞌睡。
爷爷,酒好喝吗?我问。
不好喝。陶爷爷闷声闷气说。又柔软了语气,小孩子不喝酒。说着用手拾起一粒花生米,去找我的嘴巴。
我紧闭嘴,向后退去。平生我是第一次拒绝了别人的食物,跟着我就有些不甘心了。
我说,我不吃。
我不吃你的花生米,我要喝酒。我又说。
陶爷爷笑了。我从来没看见陶爷爷那样笑过。陶爷爷的里屋没有窗户,只有开着的门,透出灰暗的天光。陶爷爷的笑如一道闪电,闪亮的同时,又让人忍不住紧张,哆嗦。
我看着陶爷爷重新黯淡的脸。那张脸没有化妆,又因常年涂抹油彩,又因屋子里昏暗的光线,便如树干一般黝黑,枯槁,生着厚厚的坚甲。
陶爷爷的短发全白了,立在头顶,仿佛坚甲上生出的一层毛针。
陶爷爷直着眼,呷了一口酒,又伸出一只手的食指,蘸了酒,去找我的嘴巴。
我大胆地伸出舌头,却再也缩不回来。
我被辣得嗷嗷乱叫,嚷着要找水喝。陶爷爷沉着脸,生硬地说:还喝吗?还喝?
我使劲摇头。就在我转动着脑袋找水喝时,我看见屋子的中间,从一端到另一端,横亘着一支竹竿,竹竿上搭着几件皱巴巴的衣物,一串白色的尼龙绳,均匀地搭在上面。
我怔住了。呆呆地看着这个熟悉的场景。我说爷爷,这是……挂面?
陶爷爷猛转身,看着那串白绳,又牵动着嘴角,引出一串大笑。那笑声铺天盖地,狂轰滥炸,把门外的树都震得摇晃起来。笑罢了,这才去给我倒水。我接过水,大口地喝,呼呼地喘着粗气。这时候我听见了妈妈的声音。妈妈喊:猪娃儿呐,回家吃饭了……
回到家时,我才突然想起,那只橘饼,我忘记给陶爷爷了。那只沾满糖粒的橘饼,在我的兜里,因为隐藏,因为安全,已悄悄地变软,融化,洇洇地浸出水来。
八
那阵子剧团突然不演出了。没有演出的夜晚对于妈妈来说,犹如一种拯救,一种释放。没有演出的夜晚对于我来说,虽然遗憾,却也很容易忘却。我被新的事物所吸引,很快就有了新的玩法和乐趣。那天晚上妈妈带我去姨妈家。姨妈端出水果做诱饵,将我安顿去一旁,就和妈妈聊起了没完没了的大人经。直到深夜,我倒在妈妈的腿上睡死过去。
我有一个功夫。妈妈说我是与生俱来,自然天成。那就是只要我睡过去,无论坐着立着,跪着躺着我都能继续睡。妈妈说从月子里开始,我就只有两种表情,要么睁眼要么闭眼。我睁着眼时不爱说话,我闭着眼时更不爱说话,当然更别说哭了。妈妈说,我哭的时候也没有声音,就像一条湿毛巾,只淌水珠,没有任何动静。
妈妈因此认为我好带,也因此认为我多少有些毛病,不像个正常的孩子。那天晚上我在妈妈的腿上睡过去后,究竟是几点几分离开姨妈家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妈妈走时,我钻进妈妈的外衣,靠着妈妈的大腿,手插在妈妈的裤兜里,被妈妈的一只手臂搂着,继续睡。
我是说,我边走边睡。就像还躺在妈妈的腿上一样。
走在路上,妈妈仿佛停住了,是被一个人叫停的。那个人肯定认得我妈妈,肯定知道她是演戏的,肯定知道她就住在剧团里。那个人说,你们剧团死了一个人,你知不知道?
谁?谁死了?妈妈的心脏紧得厉害,就像从胸口往上蹦,一下蹦到了嗓子眼。
那个人说,就是,就是那个演《槐树庄》,吃挂面那个。
妈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跟着又吸了进去。就像不知道是该放心,还是该惋惜。后来妈妈说,那个年代,死一个人,太正常了。怕只怕别死到自己头上了。
那个人就要走了,又似乎余兴未尽,说:听说是吊死的。这下子,还真是吃挂面了。
后来我和妈妈继续走。我差不多还在睡着。我差不多以为我在边睡边做梦。后来走到剧团,走到家门前,妈妈过门不入,直接搂着我往前走。
我们走过长长的走廊,走到那块既是长廊又兼做食堂的地方,走近那堵悬空的墙壁。我没有睁眼,只依稀觉得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门前的人太多,黑压压如梦中的鬼魂一般,只有影子没有声音。妈妈往前挤,却并不用力,只仿佛被一股阴风吹着,轻轻地飘着魂魄。挤到那扇门前,我突然醒了,大睁着眼睛。我看见了那棵树,那棵树的树干黝黑,枯槁,生着厚厚的坚甲,被一盏昏黄的灯光照着,如一个老人佝偻的背影。
我几乎发疯一般挣脱妈妈的怀抱,往前挤去。陶爷爷里屋的门大开着,屋里也亮着灯光,桌子上没有那只酒杯,也没有几粒花生米,也没有陶爷爷的身影,只有屋中央的地上,一张青黑色的草席,上面盖着一张白床单。
九
陶爷爷走了,说是上吊死的,就吊在那棵大树上,就用的那串洁白的尼龙绳。
后来的好长时间,我始终想不起这事。直到有一天,演出又恢复了。那天上午,戏堂子的门又开了,幕布开着,还是那棵大槐树,只是移到了舞台的底部,做了背景。蒋叔叔的背影与树干重合,像树干一样暗淡,陈旧。我盯着他的背影,就想起了陶爷爷。陶爷爷死了;挂面没有了,再也吃不成了;小鸟也死了……我突然醒悟,是蒋叔叔杀了陶爷爷,用他的油彩,用他的画笔,用他的颤抖:就像杀死那只鸟!那支画笔,它要谁生谁就生,它要谁死谁就得死!
为此我怀恨了蒋叔叔许多年。直到我长大。直到我看见蒋叔叔坐在房门口,像一枚风吹的落叶一般,瑟瑟地抖着;他的手已经不抖,抖的是他的全身;长而白的头发飘起来,如梦里正下着暴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