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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蹦极(3)

只是回到屋里,她下意识变了脸。仿佛士兵踏入了敌人的阵地,她屏住气,竖起耳朵,每一个毛孔都在搜索。屋子里亮堂堂的,阳光就在院子里,正越过窗户,要淌到屋里来。可她的眼前一片漆黑,仿佛撞进了地窖,到处都是阴森森湿淋淋的。

她像停摆的钟那样瘫坐在沙发上,额头竟布着细密的汗珠。她把汗珠抹掉,开始打开箱子,整理行李,又钻进卫生间,洗了个澡出来。她得让自己原封不动,她得抹去任何一丝血迹,不让人看见,甚至也不让自己看见。

刚洗完澡不久,老三来电话了。只是老三没像往常那样赶过来看她,而是把她约出来,在一个鸽子笼般的咖啡馆里。老三说,这是她新近发现的,有书,有画,有盆栽,要紧的是这里很安静,绝不会碰到熟人。老四顿时明白过来,这才是老三的真实意图:要避开所有的眼睛,让她们的见面神不知鬼不觉。

之前,老四和老三也常去喝咖啡,都是去老地方,但老地方有好多,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哪里新开张最豪华,就成为她们新的老地方。她们在那里坐着,喝咖啡是其次,惹眼第一。她们坐在哪里,梅城的富贵与华丽就在哪里。她们的存在就像两台雷达干扰器,到哪里一出现,哪里的女人就会眼花缭乱迷失方向,跟着就以为与她俩相比,自己几十年女人算是白活了。

因此没有人不认识她俩。甚至,梅城人连谁是谁也分得很清楚,连她们的来龙去脉也成了传奇:那个黑点的矮点的,比另一个年龄小,但她是她的婶子;那个白点的高点的,她能有今天,多亏了她婶子。

如今,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梅城传说中的老四就见不得光了,只能躲进这间咖啡馆的角落里。巨大的落差让老四无所适从,她就像掉进陷阱的兔子那样张望着,转动的眼睛仿佛水车,边转边挂满了水珠。

她的胸腔里开始轰隆隆响,那是火苗的声音。炉门关着,火苗从每一道缝隙往外挤。

她把眼睛落去一旁的木窗上。那窗关着,又被一条条木方再度封住,目光要穿出去,只能钉子一般往外扎。

她转过脸来,突然道,你说,这么多年来我哪一点对不起你?是我把你带到这个圈子里来,我有的我都让你有,可你,你是怎么对我的?

她终于发作了,没有任何征兆和前奏。老三惊呆了,石像一般看着她。

我,我怎么了?老三说。

你没怎么。你能怎样?你还不是跟他们一样,巴不得我倒霉,巴不得我早死。他们算计我害我,你也跟着算计……

接下来没有语言,只有轰隆隆的哭声,仿佛高压锅的阀门响了,气浪的声音盖过了一切,满屋子的水汽,满屋子的泪。而老三,正如高压锅上的那只小孔,唯有她在,老四满肚子的压力才能升温,加速,沸腾……直至突破极限,变成泪水,以狂暴的方式喷泻出来。

然而最终,老三用一个消息制住了老四。

老三说,她也是才听说,那个女人怀孕了。

老四顿时就傻在那里。如同角落里的那支石柱。石柱用木座托底,画面是一幅自然天成的水墨画,有鸟语,有花香,又被千万年的泥土捂着,捂成了这样一番安静闲适的风格。看得出来,石柱刚浇过水,上面还挂着水珠,但谁都知道石柱本身是没有水的,不会哭也不会伤心受累。老四就坐在它的旁边。一张牵牵绊绊用树根做成的木凳,托着她,让她看上去如一件摆设。屋子里有一种过分渲染的气氛,暗的光线,各种质地的摆设,甚至辣椒、玉米、斗篷……昔日的生活在这里被重新复制,破败,干涸,支离破碎,却不乏怀旧之情,相比之下,眼前的生活倒隐秘而含糊了。

老四想起来,17岁那年,她跟着鲁兵回到他的住处,铁了心要嫁给他,鲁兵就是用这个消息断了她的去路,将她推上了悬崖。

现在想来,那情景,真像她那天站上“蹦台”——可那时候,她年轻,她冲动,根本不知道啥叫“蹦极”,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

于是,第二年鲁兵抱回了他的儿子,交给她,让她做起了母亲。

如今十几年过去,历史在同一个经纬度上又要重演,难道,真的是报应?

可毕竟,她是一把屎一把尿把大儿子拉扯大的,如今又有了小儿子。功劳没有,苦劳总该有几分?

她再次看向窗外时,脸上仿佛火灾之后的废墟,火星和盛气都没了,唯有静静流淌的水,蛇一般四处爬动。

她不看老三,低着头,仿佛喷头一般洒着水珠。

老三说出了自己的主张:哎,听我说,别着急。依我看啊,现在唯一的办法是,不离婚,死也不离。不能像他的前妻那样,她生了孩子,你去把孩子抱回来,你养。实在不行……

老三停住了,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可老四已经知道。当初,老三的丈夫外面也有了女人和孩子,老三知道后二话没说,回去就收拾包裹。丈夫以为她要离家出走,结果呢,她去了那个女人那里,照顾她坐月子,杀鸡炖肉洗屎洗尿。月子一满,愣是把孩子从那个女人怀里抱了回来。

老三避开了那段经历,只说,人心都是肉长的。都是女人,你都那样了,我不信她还能怎样。只要她能走人,你做啥都值。

然而不到一个星期,老四却从梅城回到了伍城,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依然是见二姐。

依然是那间茶楼。音乐,靠垫,沙发,软软地,如怀抱一般搂着她们。橘黄色的灯低垂。有流苏掉下来,晃在眼前,丝丝缕缕,说不出的牵绊,说不出的哀愁。

老四坐在灯下,如同坐在半空。眼空了。心空了,身体飘起来,如清晨山腰的薄雾。

见到鲁兵了?怎么说?二姐问,声音轻得如同呼吸。

老四叹一口气,终于落回到地面,用手搅拌着杯里的几枚菊花,说,见了。

那怎么样?他怎么说?二姐沉不住气了。

老四停下搅拌,坐直了,望去窗外。窗外也是空的。一个巨大的网球场被铁丝围着,安静,苍白,仿佛从未有过人迹。

人走光了,满世界的人,只剩下她一个,在灰蒙蒙的地上,仰头,闭眼,呼吸。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说,离了。

离了?

二姐惊得叫起来。再往下,没有任何声音。时间就此停息,断裂了。隔壁的声音传来,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后来二姐才知,所有人都不让老四离婚的,就连老四自己也不让。大家为她出点子,献计策,要保住她的婚姻——当然,也顺便保住自己的利益。她肯定是接受了的,一心一意装瓜卖傻。可不知为什么,情况突然变了,她主动选择了离婚。

她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了这份上,现在想来,依然如在梦中。她深一脚浅一脚在梦中走,每一步都是坑,每一步都是火海,后来她实在走不动了,猛一跳,就跳到了这片灰白的地上。

短短的几天,她的内心就像一块磨刀石,贴着冰冷的刀锋,刀不割你,只在你的心尖上来回摩擦。她看着自己的心一点点脱落,变碎,再留下深深的沟壑。

棋局在刀锋间走,能不走出意外之笔?

那天鲁兵回来已是深夜。那之前,老四等在家里,把每一张椅子都坐遍了。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她在心里暗自得意。她默默计算着,如果在每张椅子上坐半小时,那么家里大大小小的椅子凳子加起来,就可以消磨整个白天。

夜深时,她开始脱衣,洗澡,换上睡衣。上床前,她习惯性脱去睡袍,只穿着一件吊带。又仿佛触电一般,她重新爬起来,下床,拿起睡袍,裹上,连带子也拴上了。

她要跟鲁兵睡觉。一会儿鲁兵就要回来,仅这一个念头就让她觉得呼吸急促,如临大敌。

而同时,另一个声音在说,白,高,瘦。

她重新躺下来,裹着睡袍,用手去摸自己的身体。那丝质睡衣里的身体,在她的手中气垫一般鼓起来,塞满了她的手掌。她的手落在腰部,胯和腰的接洽处,那里是她手的栖息地。每一天每一夜,只要她躺下来,她的手就自然去找那个地方,仿佛鸟儿飞回自己的窝窠。她下意识弹动手指,在侧腰间拿捏,感觉着它的厚度。她的腰和腹,就在她的手掌心里一天天变厚,膨胀,再白灯笼一般挂在她的眼前。

她的身体最终成了她的心病,她的靶子,她最大的敌人。其实细想来,她的身体一直都是她的敌人。年轻时,她有一张上好的脸,可她不够白,身材不够高挑。而那时候,身体里的那些脂肪就如同阵营里的卧底一般,埋藏在她的体内,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地搅得她不得安宁。她老是在减肥与增肥之间折腾,如提防奸细一般提防着自己的体重。可那时候她毕竟年轻,无法专注于任何一件事物。直到有一天,脂肪竟以赘肉的方式将她彻底攻占。

那是她作为女人悲苦而惨痛的身体史,那也是多少女人悲苦而惨痛的身体史。弹指之间,身体膨胀,情和爱就此流走。她不明白这身体与情爱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关系,她也不明白这身体里究竟是谁在施展魔法,让它未老之时提前变质,仿佛一个面包,膨胀了,必定难以食用。

她的手痛心而侥幸地摸着自己的腰部,梦想着有一天,一觉醒来,那手心里的身体奇迹般变薄变透了。渐渐地,那身体在手心里成了客体,成了他物,成了恨铁不成钢的对象,成了她所有命运沉浮的原点。

她还记得当初,刚跟了鲁兵时,每晚上床,鲁兵说,他不愿意她穿衣服,就喜欢看她一丝不挂。可她说,她不愿意不穿衣服,因为不习惯,睡不着。

她用一件睡袍挡住自己,还裹上,还系牢,再让鲁兵像剥笋子那样将自己剥开,撕净。那时候的自己是欢愉的,自信的,有着跟鲁兵对着干的所有本钱。她要什么鲁兵给什么,而鲁兵要什么,她偏不给什么。讨要和给予之间,她撒了欢,也让鲁兵深感来之不易。

后来她发现鲁兵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她开始有意无意脱光自己,洗澡出来,或者做爱之后她跳出来,像一道闪电那样在屋里劈着,希望能引起关注,引发紧张,能像闪电被黑夜吞没那样,再度被鲁兵的激情淹没。

鲁兵却对她熟视无睹。到后来,鲁兵非但不看她,一碰到她的身体,目光赶紧移开。即便是做爱,灯也要开到最暗处,没有亮度,没有视觉,模糊的感觉竟如黑夜里长了一层白霉。

直到有一天,鲁兵从她的身体里拔出来,如从泥塘里拔出莲藕来那样,他擦拭着自己,又看向她,那眼神正如莲藕看向塘里的那堆淤泥,然后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现在,都没有一点儿人样了。沾一下你,满身是油,擦都擦不干净……

鲁兵用的是调侃的语气,但调侃比指责更杀人。那之后,她开始拼命地减肥:节食,饿饭,啃黄瓜,干蒸湿蒸药泡……钱尽管花,该用的方法都用上了,可那脂肪,就像是画在画上似的,任你如何用力,始终是逮不着,摸不住,待在原处,纹丝不动。实在无奈,她只好在衣着上下功夫,选择夸张而异样的深黑色,以无形去掩盖另一种无形,倒也颇有成效。只是每到夜晚,当做爱的可能出现时,她就钻进卫生间,巴不得再不出来,或者就像那些花洒里的流水一样,彻底流走,消失。

这时候,她听见了开门声。她赶紧躺好了,闭上眼。

耳朵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还有了可视性。关门。换鞋。放包。然后是开饮水机的声音。刚才临睡前,她把饮水机关了,此时饮水机见了人,竟像宠物狗一般,咕嘟嘟叫唤了好一阵。

再是茶入茶杯的声音。冲水,加盖。再打开盖,用嘴吹着茶汤上的浮沫。

鲁兵是讲究喝茶的。但那都是在外面,有人泡茶的时候,有人看着的时候。在家里,除非她为他泡,他都是一撮茶叶抓进杯里,水一冲,泡着大杯的茶。

喝大杯茶时,鲁兵的所有色彩都去了。所有的武装,所有的面子,鲁兵就像深夜归来的女人一样,卸了妆,卸去了美丽的同时,也卸去了一身包裹和伪装,也卸去了重负,还原成一个普通人。

一个可以吃喝拉撒有心事有愁容也有快乐的普通人,一个有柔软也有锐刺的普通人。她记起在哪本杂志上看过的:“仆人眼里无伟人。”她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希望鲁兵不是什么董事长,也不是强者,也不是显贵,仅仅是一个普通男人,这样她就可以像普通女人那样,摔盆子摔碗——再像歌里唱的那样,陪着他变老——既允许他虚弱也能接受她坦然地变老。

但这仅仅是一闪念的奢望。茶盖碰上茶杯的声音,将她拉回到原地。原地的空气无声,但紧张。世界在暗夜隐去时,独独把紧张留下。心思在那个时间跳出来,通过耳朵,通过所有感官,通过每一只毛孔,发出无声的响动。犹如人进入森林,感觉到一支枪管的瞄准——是的,她和他,他们都感觉到对方了。他们按兵不动。他们的每一只毛孔里,都探出阴冷的枪管。

最终还是她稳不住了。她知道,照这样僵持下去,她会被磨成面,熬成糊,而他仍然会纹丝不动,依然会像一尊石像那样坐着,看别的身心在他的眼前灰飞烟灭。

曾经,鲁兵说,他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她当时以为他说的是事业,做生意。后来她才知道,与这种坚如磐石的男人为伍,是多大的冒险和悲凉,是石头与鸡蛋的命运。

而她,也正是在这种强弱悬殊的对碰中练就了一身忍功。

心气一经下去,她开始想起具体的生活来。想起往日鲁兵回来,只要是喝了酒,总是喊肚子空,要吃东西。

她一边往起爬,一边故意弄出响动,表示自己睡着了,这才刚醒。人还没出来,声音率先出来了:你回来了,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鲁兵的眼睛正垂在茶杯里,又抬起来,从茶杯上看着她。那是一双猩红的眼睛,有如从血路上杀出来,拼得只剩下鲜血。但她知道,那是鲁兵喝酒的原因,只要是喝了酒,鲁兵的脸就会变成一面战旗。

鲁兵放下茶杯,闭了下眼睛,说,不,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