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晚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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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麦熟(2)

小满仰起头,咕嘟咕嘟就把一碗水倒进了喉咙里,这才觉得好受一些了。她又倒了一碗水,走过来,递给秋娃,一边说:“幸亏你来帮我,要不然,这一大片麦子不晓得好久才割得完。”

秋娃一边吹着碗里水面上的草灰,一边说:“你男人得了病,我来帮忙是应该的。再说,都在一个村子里,就应该你帮我,我帮你。”小满脱口而出道:“秋娃,你和你爸一样,都是好人。”

小满家没有给麦子脱粒的打谷机,割完了麦子,还得扎成一捆一捆的,往家里背。尽管天色此刻看起来不错,但就像人有旦夕祸福一样,还是谨慎些好些。两个人都是因为突然遭遇了家庭变故,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起。

捆好麦子,两人背上各背负了一大捆麦子,缓缓挪动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

山野里渐渐起了蛙鸣声,一阵高,一阵低,远远近近地回荡。两个人一前一后,一步步走进了村子,终于走到了小满家院子里,刚刚放下麦捆,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呻吟,紧接着,骂声传了出来:“快拿农药来,我不活了,死了算了。”

小满连脸也没有擦洗,赶紧跑到屋子里,只听得她低低地说了句什么,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了。秋娃站在院子里,看看这个虽然破旧但却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家,心里默默为两人惋惜。他正要转身走出去,小满打起帘子,走了出来。见秋娃要走,小满赶紧说道:“秋娃,你别走,无论如何要吃了饭再走。”

“不了,我还得回家去照顾我爸呢。你先忙吧。明天我过来帮你打麦子。”说完,秋娃几步就走出了门。

小满撵了几步,还想说什么,秋娃的身影已经隐没在了黑夜深处。小满叹了一声,转身回了屋。

第二天,秋娃一大早起来,把牛们赶到了村后的山崖上。朝阳映得崖上红彤彤的,草木们沐着夏日清晨的凉风,在崖壁上、崖缝间、石头上摇曳不定。晨光中,秋娃的脸庞也红了。他从一块崖石间扯下一根牛筋草,噙在嘴里,默默地走到崖边,看着脚下依次在晨光中亮堂起来的河流、对岸平坝上的树林和田野,默默地怅惘了一阵,转身向崖下小满家走去。

昨晚听见了那撕心裂肺的呼喊,秋娃这才真切地感受到小满在过着多么难受的日子!不由得对她生出了深深的敬意。

说实在的,当初小满嫁到这里时,村里人并不看好他们的婚姻。这些年来,这个村穷困的名声早已经传遍了方圆数十里。外村的人们是这样编排这个村子的:“一天三顿苞谷糊糊,吃得人糊里糊涂。一步登天背起太阳,累得人云里雾里。”

村里已经有好几个从外村嫁过来的女人不声不响就跟人跑了。小满嫁过来的时候,大家虽然眼红他男人的福气,却也不免有看笑话的意思,只等着哪一天早晨醒来,就听到那失魂落魄的声音——小满跑了!

可这几年来,小满不但没跑,反而用自己勤快的双手把自家的小家打理得越来越兴旺。虽然只有又小又矮的几间瓦房,瓦还不是从镇上买来的小青瓦,而是那种便宜的玻纤瓦,人在这种瓦下面住着,真正是冬冷夏热。然而因了小满的知冷疼热,昔日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在人前也穿得整整洁洁,精气神都出来了。

更加令人想不到的是,男人外出打工生了病,整天卧在床上,还不停地用尖刻的话来伤害小满,这个女人硬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起早贪黑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着男人不说,家里地头的活路一样都没有落下:别家的苞谷长得绿油油了,小满地里的苞谷也一样迎风招展逗人喜爱;快快黄一叫,家家户户都在坡上收苞谷了,小满家的屋檐下,一样吊起了一串串金黄的苞谷,照耀得这贫寒的几间小屋喜气洋洋的……

想到这里,秋娃不禁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父亲瘫痪这八年来,母亲用她瘦小的身子毅然决然地挑起了家里的重担——照顾父亲,拉扯自己,还要牵挂在外打工的姐姐,家里家外,坡上崖下,不也和小满一样含辛茹苦?

夏天的阳光来得十分猛烈。小满从屋角里拖出两把连枷,摔到沟里浸泡着,以免待会儿在烈日下用起来时散架,然后把昨晚背回来的麦子在院坝里铺开。她弓着腰,将麦子均匀地铺成薄薄的一层。麦把子搂在怀中,麦穗摇晃着,就像一条条毛虫,尽管隔了一层衣衫,小满仍然感觉身上火辣辣的。才刚刚铺了小半个院坝呢,大滴大滴的汗珠就像蚯蚓一样在全身上下爬起来。

她抬起衣袖,轻轻地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昨晚男人又折腾了她一夜,直到天快亮才沉沉睡去。小满此刻只感觉头又沉又重。她伸手在额头上摸了一下,额头上微微有些发烫。她停住手,环视了一下坝子里铺开的麦子,叹一口气,咬牙走到沟边,从水中捞起连枷,一上一下地打起来。

打连枷讲究的是一准二狠三净。一准就是要瞄着麦穗去,不能打在麦秆上;二狠就是打下来的那一瞬间要使出全身力气;三净就是要把麦穗上的麦粒都打干净,做到颗粒归仓。

还没有走拢呢,秋娃就看见了小满家院落里一起一落的连枷。秋娃一看那连枷起落的架势,就晓得小满是个打连枷的好把式。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打连枷是个重体力活,明明大家都同样是在打,可有的人连枷起落没几下,就累得脸红筋胀,气喘吁吁,腰酸背痛,连手都举不起来;而有的人则身子一仰一俯,脸不红,气不喘,轻松自若。这中间有个诀窍——就是要善于运用连枷自身起落的惯性,打下来的一瞬间,要使出全身力气狠狠打下去,只听得啪嗒一声,麦粒就从麦穗上脱落下来,而打下来的力度越大,弹性就越强,只听嗖的一声,连枷又借着自身的弹力,轻松地弹到了空中。就在连枷起来的一瞬间,人又调匀了呼吸。

小满就是这样一个好把式,只见她身子一仰一伏,那连枷就在空中抡出了许多个圆圈。

两个人,两把连枷在空中不停地起落着。今天奇怪得很,小满男人在屋子里乖咪咪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许是他也晓得这是麦收季节,连老人娃娃都得到地头去帮忙。小满隔一会儿就进去看一下,出来后就对着秋娃说:“睡着了。”她本想说我给他吃了安眠药,现在睡得像死猪一般,想了想,又忍住了。

月亮升起到树梢上时,家家户户的院落里都还在响着连枷声。在连枷“啪嗒——啪嗒”的声音中,偶尔穿插起孩子的哭叫声、牛的哞哞声、鸡的喔喔声。有个村人牵了牛从门口走过,对着院子里喊了一声:“秋娃,我把牛给你吆回去了啊,你安心打麦子。”

秋娃应道:“好噢。”手中的连枷兀自不停起落。

月亮升到了对面的山梁上时,院子里的连枷声终于停了。秋娃累得一下子倒在小山般的麦草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一动都不想动了。躺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正要准备离开的时候,小满出来了,从屋子里漏出来的灯光洒得满地都是,厨房里飘出阵阵香味。

留秋娃吃了饭,小满又进到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手里多出了二十元钱,她递给秋娃:“拿着,买包烟抽吧。”秋娃连忙说:“不用不用。”小满不由分说,就把钱塞进了秋娃的衣服口袋里,这时,屋子里似乎呻吟起来,小满赶忙进去。秋娃站了片刻,摇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月光照得山道上朦朦胧胧的。路边的山溪里,一条梆梆鱼不时发出“梆——梆梆”的声音。

秋娃想了想,决定把二十元钱悄悄还回去。当他回到小满家院里时,小满寢室里的灯光已经熄灭了。秋娃呆呆地站在月光下,想到小满与自己同病相怜,竟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忽然间,屋子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呻吟,秋娃吓了一跳,突然清醒过来,脸有些发烫。他低头笑了一下,走进小满家的灶房,把钱放在碗橱里,蹑手蹑脚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