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晨时,风雪初霁,殷府的雕梁画栋外有天光如线。
“陆澜,陆澜?”沈竹晞瑟瑟发抖着起身,看见堂中的火堆已经尽数成烬。他凑过去抓住陆栖淮的肩,不停摇晃,忽然间心一紧,抬高声音,“天呐,你怎么了!”
陆栖淮在他剧烈的动作中勉强睁眼,手指按紧腹部,额上汗珠滚滚而下:“没……没事。”
“你这像没事的样子吗?”沈竹晞瞪他一眼,看他脸色惨白,连同薄唇也毫无血色地紧抿在一起,不禁担忧地问,“陆澜,你是不是有什么痼疾,发病了?”
陆栖淮向他摇摇手,背倚着墙,涔涔流下的冷汗濡湿了额际的长发,看起来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察觉到冰冷的指尖被对面人握住,他微微地扯出一个笑,另一只手仍是攥紧了不离腹部:“无事,胃病而已,发作起来就会这样。”
“哦”,沈竹晞讷讷点头,把他起来的发丝拨到一边,“我去给你倒点水来。”
沈竹晞到廊下接了罐冰凉的雪水,拿两块生火石相击,等到水逐渐炙腾,熄了火塞进他掌心。他看着陆栖淮吹着气啜饮着热水,脸色似乎微微好转了些,不禁松了口气:“要吃点东西吗?这个好像是昨天在路上你打下来的飞鸟。”他晃一晃手里肉质鲜美的飞鸟。
陆栖淮摆了摆手,说话依旧有气无力,微垂着头:“那好吧。”
“话说你怎么会有胃病?”沈竹晞挑了一面烤得不甚焦的递给他,忧心忡忡,“你既然知道自己有胃病,当初林谷主在,你为什么不去跟他要点药来?”
“你看看你”,沈竹晞扑哧一笑,语气却隐隐含着责备,“你怎么还这样充满委屈地看着我?陆澜,你这样可真像那个,那个西子捧心。”
陆栖淮不与他争辩,只是垂首理着衣角,觉察到胃中那种万针齐刺的痛苦减轻了许多,便坐直了靠着墙,缓缓咬着手里热腾腾的食物。
“哎呀,我不会术法真是太不方便了,你看那个金夜寒楼主,就能精通术法和武学。”沈竹晞给他把衣服拉紧了,一边啧啧感叹,“我给你烧水都要用生火石,唉,陆澜你教我术法好不好。”
“我只会些最基本的,缚人、生火之类的。”陆栖淮仍旧有些面色苍白,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人。少年依旧固执地握紧他的手,少年的手温如阳春,仿佛涓细的暖泉一样流淌,他微微一颤,也反手握过去。
生命中,能和朝微这样相携并进的时日大概是不多了。
沈竹晞笑嘻嘻地抢走一块肉,捧起一抔雪水咕嘟喝了下去:“那也很好啊!陆澜,反正事情做完了,来日方长,你教我好不好?”
来日方长?陆栖淮手指一顿,唇畔忽然难以抑制地浮现出渺远的笑意。他不动声色地转头打量着沈竹晞,看见少年眼眸亮闪闪的,直截了当地紧盯着他,微微一笑:“等你什么时候打过我再说。”
沈竹晞愤愤不平:“上次你是占着祝东风的锋利,现在我有了朝雪,还不知道谁更厉害呢!”他抬手比划出挥拳的姿势,不期然背后的伤口忽然作痛,不禁低头哎呦叫唤几声。
“辜颜!你啄我的背干什么!”白鸟霍地从他袖口振翅飞出,扑棱棱地用喙啮咬他的伤口,沈竹晞奋力挣扎,被陆栖淮皱眉按住:“朝微,他好像是在给你治伤。”
辜颜翅膀扇动,绰约的白光在他光洁的后背上氤氲开,细细密密地织成网,覆在还未愈合的伤口处。那一剑伤到筋骨,剑痕纵横,辜颜又啄得尤其用力,沈竹晞死死地抓紧了手,直到浪潮一样袭来的感渐次退去。
“好多了。”他瘫坐在软榻上,有气无力地抬手收拢了后背的衣裳。
陆栖淮的眼瞳似乎微黯一下,认出那是什么东西,万分惊奇:“辜颜居然能用念力给你治伤?他到哪里去吃了这么多念力?”
沈竹晞仔细回想,蓦地一拍腿,恍然大悟:“就是你那次把我从凝碧楼枢问堂拉出来的时候,辜颜打碎了黑玉葫芦,吃了里面的念力。”
“不过枢问堂要收集念力做什么?”他微微不解,很快将这事放到旁边,一跃而起,“走吧!”
他抬指想要召唤辜颜缩进袖口里,神鸟却一反常态地极度躁动不安,不停地安安鸣叫,黑豆似的眼珠骨碌直转,始终盯着进门的方向。
沈竹晞心下不安,僵硬地转过脖子。紧张地屏息看向门口,大门洞开,空荡荡地,外面有纷飞的细雪被长风吹得歪斜到一旁。
然而,室内却是温暖的,听不到风声,也落不进一丝雪。
“结界?”陆栖淮神色凝重起来,却察觉不到暗中有人在窥伺,要么来者比他高很多,要么……根本就没有来人,这是殷景吾临走前的安排,或是殷府本有的灵阵被触发。
他微微冷笑,手指舒张,蓦然结印,伸出去的颀长指节隐约带着雪亮的霹雳,蕴藏着极大的力量——然而,手指刚触到门,他忽然全身一震,迅即收手,点足向后疾掠!
轰,电光横劈而下,拦腰斩断他刚刚所站立的玉石地板。
沈竹晞握着刀如电掠起,将倒飞向后的他扶住,侧身一望,不禁怔住了——此时,府宅里的每一处角落都有流光不停绕转,而真正的墙壁放出紫光万丈,如同屏障将他们密密围起。
陆栖淮决断地下了定论:“这个结界不单要阻止外面人进来,还要阻止我们出去。”
他定睛看去,墙上密密麻麻浮现出的一层字符,都是南离文字,层层叠叠,是被人无数次书写之后叠加在一起,覆盖了房子里的每一寸空隙。
“这是殷景吾写下的?他想干什么?”辜颜这时的躁动已经达到了顶点,翅膀一掀就是一阵长风。沈竹晞费力地把白鸟按在袖口,问道,“陆澜,你能破开吗?”
“不能。”陆栖淮淡淡,神色丝毫不见沮丧,“我觉得这大概是殷府灭亡前布下的法阵,不知道为什么被我们误打误撞地碰到了。”
“可真够背的。”沈竹晞哀叹,手指一松,辜颜忽然兜转一圈,振翅扑簌簌地飞向后堂。
陆栖淮眼眸一亮,抬高声音:“不错,既然是殷府里的人布下的,他们的密室或者藏书房里一定有相关记载。”
他们先去了藏书房,这里的一切都面目如旧,宛如主人生前。陆沈二人对着登记数目的厚厚纸笺细细查阅,已经搜查了大半,却还是毫无线索,背后无数泛黄的书脊对着他们,宛如一双双褪色的瞳孔。
沈竹晞清凌凌地打了个寒颤,眼神停留在一册书名上:“咦,《敛贪嗔》?这不是南离古寺的藏经室里的那本书吗?”
他精神一振,顺着檀木书架的编号逐排寻找起来:“这书有古怪,应该在癸号子层左手第三位……哎,哎!”
沈竹晞看过去,大惊失色——子层的书已经全部被人搬走,只有空荡荡的深黑色对着他。他拣了本下层的小册子翻看,尽是些不相干的风俗志怪。
“跟着辜颜走。”陆栖淮不动声色地拉紧他,指着尖锐地高鸣一声,盘旋顾望着飞走的白鸟。他心下一沉,他和朝微进来后,一切皆小心动作,应该不会有什么触发阵法的奇异行径。
那就是说,这个结界,是殷府的大宅为了保护里面的人,而自动开启的。这处历经风雪而略显荒废颓圮的老宅,是否冥冥中有灵,提前感知到了什么潜在的危险?
他抬眸看向窗外,手忽然一紧,那里露出老树的半截枯枝,影影绰绰地尖锐刺来,一下一下冲击着结界的光幕。
——“那是绵延一里的树,种了几千几百年,它有灵,殷府被灭了之后就开始作妖,后来还是林道长和神官一起用剑杀死了它。”来的路上,向导谈起这段掌故,曾如是说。
陆栖淮看见树的枯枝下无菌无苔,没有鸟兽飞虫,奇怪的青碧色汁水蔓延开,深深地渗透入地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泥土似乎在一张一翕地汩汩律动,仿佛是人微弱的呼吸。
“后退,辜颜要开门了。”沈竹晞注视着紧闭的木门,蹙起了眉。
陆栖淮一惊,陡然回神,看见辜颜将喙卡进锁隙,扭转折断,咔咔连声中,玄铁的锁崩裂开。白鸟飞回停栖在少年袖口,慢慢矮身,缩成袖上的花纹。
开门这么容易?陆栖淮心下不安,然而沈竹晞早已拂袖掩面,大踏步走了进去,他只得步步提防着跟在后面。
这间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低矮而粗粝的两张木凳对放,中间摆着圆弧形猫抓脚案几,四面的高墙具是漆成深黑色,最高的地方开了一扇窗,一叶枯枝高高地伸进来垂落。
沈竹晞秉着火烛俯身去看案几上寥寥数本文册,最上面就是那本丢失的《敛贪嗔》,封面不起眼的地方有簪花小楷的鎏金署名:“殷清绯。”
“这是什么人?”沈竹晞心中微微一动,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陆栖淮紧握住祝东风,警惕地看过去,一边解释道:“这是殷景吾得大伯,最后一代的殷氏家主,被七妖剑客杀死在府里。”
沈竹晞若有所思,翻开发现这是一本笔记,与寺庙里看到的医书完全不同。他声音微微急促:“陆澜,为什么殷家宗主的字会像林谷主?”
陆栖淮凑到他旁边看,不置可否:“世间长得像的人都有许多,何况是字。”
他揭开了第一页,前面几行的笔迹较为沉郁顿挫,写着:“殷府宅邸图。”往下翻是连着几页的工笔画,细致地绘出了殷府的一砖一瓦,有许多地方用朱砂点缀小圆,不知是何用意。
“陆澜,看这里!”沈竹晞倏地翻回,指着后院里画出来的深井,叫道,“这口井为什么特别标注出来?它旁边好像就是原来长着树妖的地方!”
陆栖淮按住他,继续往下看,后面用凝重的笔调记述了一些事,二人读着,不禁相顾骇然。那上面简短地记叙了府宅里诸样东西的用途,后方特别用朱笔勾线批注:“此井为枯井,实是一座传送阵。逼不得已时,可从井沿缓缓滑落,心中凝聚念力想着要去之地。不可直接随意跳入,否则极易迷失在空间壁垒中。”
“传……传送阵?还有这种东西?”沈竹晞呼吸一滞,讲话都不太利索。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奇道,“既然有传送阵,殷清绯为什么还会被杀死在这里?”
“你之前讲过,七妖剑客不会法术,这个结界一旦开启,他是破不了的。”沈竹晞愈想愈茫然,忍不住往后翻,后面写道:“殷府先人布下结界,为的是天上之河遥相应的下方,不净之城洞开时,可以挡上一挡。”
“画下这个结界的符咒并不由生灵操控,殷宅有灵,觉察到危险时,结界自现。”沈竹晞看到这一段,心一沉,叫道:“陆澜,是不是要出事了,怎么——”
他的语声忽然顿住了,就在此时,耳际传来了滚滚波涛声,在死寂中犹为突兀。足下似乎隐约有细微的震颤,只一刹又平息了。
沈竹晞侧耳再听,波涛声浩浩汤汤,居然不像是天上之河呼啸而过的声音。他面色一沉,心下恐慌,不自禁地向身旁人靠紧了些。
“不要说话。”陆栖淮冰凉的手指竖在他唇边,阻住少年倾吐满腹疑问和不安,一边无声无息地携着他向后院走去,“听声音,有东西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