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千秋如故
22463600000203

第203章 初见太惊鸿其三

冷风盈场,天光乍泄,何昱衣衫簌簌飞舞,凝视着剑刃上映出自己的眉峰,漠然道:“时空罅隙将开,一切都要结束了。”

“苏晏,你做得很好。”何昱抱着手臂,想出言点醒对方。苏晏自被卸下手臂以来,一直都魂不守舍,拔剑后满身血沥沥,而他神色空荡荡的,像有数把无形的刀子在攒动。他太过于发怔,甚至没有按照约定驱使凶尸趁机擒拿其他世家弟子,也没围攻向黎灼报仇,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苏晏置若罔闻,只是咬着下唇,因为用力,惨淡的唇色也隐约透出点血痕来。

“呵”,何昱无声地掠过去,一根手指点在他肩头,毫无防备的苏晏一踉跄,跌倒在地,扬尘中他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般,眼神慢慢下移,艰难地聚焦在何昱身上,良久,也轻飘飘地回以一声讥笑:“呵。”

何昱掸落肩头一粒尘,微躬下身,淡淡:“老实说,这很出乎我的意外,你这个人阴冷无情,狡诈善变,即使是我也不愿与你共事。你突兀地对撷霜君动手,实在是让我大为吃惊。”他敛了眉眼,睥睨间隐约流露出悲悯之意,这便是他和苏晏的不同了,一样有放在心尖上的人,若要他对那人动手,他是断断做不到的。

苏晏承受着这样无声的冷嗤和指责,却始终没有回一个字,只是抬眸报以冷眼。他可不是站在何昱这边的,原本他只想一走了之,远远逃开,后来被林青释诱导,意外得知沈竹晞中了血毒,如今跟随一意孤行的沈竹晞前往周府也算是阴差阳错。他是来自不净之城、前往中州的卧底,是不死不灭的恶灵,在早已背叛故主的情况下,面对即将倾巢而出的亡灵,也无非是死路一条。

好在他已不在乎,诒然无惧,

何昱挂着锋利的笑,伸手将他一把拉起:“这是最后了断的时刻——”他用力把苏晏往沈竹晞的方向推,“你要杀撷霜君也好,要坦白也罢,今日必得恩怨两清。”

苏晏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几步,无限茫然地看着沈竹晞,他像走在刀刃上,每一步都会留下见血的伤口,直到自己慢慢跪倒在他面前:“我……”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他对沈竹晞下手完全是临时起意,这时冷静下来便觉得万分痛心。可他当时出手分明是雷霆万钧,想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在施展法诀的倏然间,他的内心到底走过了怎样的曲折历程?

沈竹晞也看着他,琉璃色的清透双瞳一分不落地折射出苏晏染血的狼狈模样。少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这样火烧眉毛的战斗时刻,他却无端地想起些不相干的年少旧事。覆雪山洞中的惊鸿初逢,祠堂中的软语相慰,以及在南离古寺前误刺中那一剑的绝望眼神。

——七年前,段其束用雨隔剑洞穿他心口时,他想要说话嘱咐殷景吾逃离,但一下子被伤到肺叶,喉间温热上涌的血如同炙油般灼伤了他,他只能颓然往后倒,满眼的景象如同隔了白纱的巨画,流星坠落下来,将它砸得粉碎。而最后印入眼眸的一瞥,便是苏晏当时的眼神,绝望如海、悲恸如岸,那眼神里流露出太多复杂的情愫,反而显得太过于平缓,可是却充满了威胁的意味,无声地说,若你死了,我就无恶不作,天弃地唾,也要让你气活过来。

苏晏七年前的眼神慢慢与此刻重合了,影影绰绰地瞧不真切,沈竹晞却也像七年前一样即将走到死亡的关卡。他忽然觉得身心俱疲,不想再看——苏晏这个人,与世为敌却甘愿护他平安喜乐,七年前拚却姓名用了禁术续命缕,七年后还想以命换命来解开血毒。可沈竹晞也瞧得真切,苏晏先前那一下出手,毫不迟疑,是真的动了杀心的。

——苏晏到底想做什么呢?

明明说着把自己放在心上,怎么还能舍得让自己这么纠结难过。

沈竹晞抿着唇,低声开口,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说话的语调中一半是伤心丧气,一半却是委屈:“苏晏,你到底要怎样呢?”

“我求你别看着我了。”苏晏似乎努力想扯出一如既往的温润笑意,但尝试了几次那笑容都是扭曲的,只好作罢,“你总是这样,每次我被你伤到心痛难当想要放弃的时候,只要你低眉这样轻声地说一句,我总是没有立场的。”

“并不”,沈竹晞脱口反驳,“我叫你不要作恶,可是琴河满门、史氏宰辅,还有涉山数百被璇璇误杀的村民,这些人难道不是被你杀的或因你而死?”他心中憋着气,语气便分外地尖刻些,化作一把短刀往苏晏心上扎,“你这人可真可笑!坏事做尽做绝,还想要我心无芥蒂,眷顾如全,哪有这样的荒唐事?”

他顿了顿,终究咽下了更为刻薄的词句,吐了口气,倚着墙瘫下身子:“唉,我……你总是这样矛盾,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我想——”面对他第二次这样问,苏晏抿了抿唇,还未说话眼泪便落了下来,他张着嘴低声啜泣着,哽咽着,看起来有些可笑。他吞了吞泪水,“我想,如果我不能救下你,我便要毁去你。”

沈竹晞猝然睁圆了眼,难以置信道:“可是我的生命是我一个人的事,你怎能——!”

苏晏眯起眼看着沈竹晞,折扇轻摇,竖起遮挡住沈竹晞的唇,同时也扣住大半的脸,叫沈竹晞无从揣摩他的神情变化:“我自知一生坏事做尽做绝,被世人相弃相唾,我总以为还有一人是真心爱我护我的,现在看来,却也只是我以为而已。”

“我想什么?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苏晏淡淡道,神色凝练出过于肃杀的平静,“反正没有我以命换命,你的血毒也是治不好的,我要杀了你,然后我便死了。”

他心知肚明,不净之城里的亡灵此番同何昱拟定协议,重见天日,出来的第一件事必然是剿杀他这个叛逆者。他若是远走高飞或是舍身救了沈竹晞也就罢了,如今返回周府,摆在面前的仍旧是一死。

苏晏举起了手,缓缓地拈指掐诀,他指尖金光昱耀缓缓升腾而起,沈竹晞盯着他手指飞舞的轨迹,不禁露出了微惧的神色。

苏晏见此,放柔了声音,手指敛了光轻抚他面颊,安慰道:“小昙,你不用怕,这是我学了多年术法以来最凝心血的一招了,温柔至极,不会痛的。”他将描金折扇塞到沈竹晞怀里,扇面上踏雪寻梅的红衣美人因为脸颊上沾了血而显得神色狰狞——这把扇子恰是他先前不惜断臂保护的。

沈竹晞松松地抓着缎面,咬牙切齿:“你可真是个疯子。”

苏晏的手在他脸颊边滞住,沉沉欲坠地叹息了一声:“你可别怪我,我明明给过你选择的机会——你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啊,我明明舍不得伤你,若你在来这里前流露出半点委屈或是不情愿的模样,我一定不会……”

他按着眉心,如梦初醒地止住了接下来说的话:“多说无益,小昙,走好。”指尖最后的致死法诀已然凝结而成,簌簌,忽而有鲜血滴落在洁白的扇面上。

沈竹晞紧闭上眼,温热鲜血从颈间法诀的创伤处汩汩流出,周遭的一切在飞速地远去,很快就与他毫无关系了。

“我杀了你啊!”

“接剑!”

然而,却忽然有两道响亮的声音惊碎了狂澜,一者狂怒悲愤,一者清湛如雷。沈竹晞如遭当头棒喝,霍然睁眼,便看见从天而降的长剑势如残影直钉门面,他中了红沸冷香,重伤流血之下,断然无力抵挡,于是那剑穿胸而入,将他钉在地上。

然而奇怪的是,沈竹晞却并没感觉到痛意,他想拔出剑刃,微微一动,便万分惊骇地发觉自己已然有些许摆脱了红沸冷香的束缚!随着心头血的流出,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几欲晕厥,可是行动却愈加自如。苏晏慌乱起来,想要再度对他施以法诀,但沈竹晞终于抓住机会,一把拔出剑刃,霍地跃起,一下子刺中苏晏的心口!

他气力流失,没有下杀手,但苏晏不会武功,毫无防御,也足够被耽搁一阵。沈竹晞心情复杂地把目光投向来人,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厉害角色,在很远的地方准确刺中心头却没致他于死地——大多数毒在人体内最终都会聚集在心头,红沸冷香也不例外。但这种止毒恢复行动的方法不啻于饮鸩止渴,心头血一旦流失殆尽,整个人便丧失生机,断无生还的道理。

“望安!”他看着来人,喜极而呼,但就连这惊呼也是有气无力的,如同游丝。剧痛如海潮上涌,他剧烈地喘息着,按着心口,痉挛着无法说出一个字。在长久的沉默中,只听见一旁同样被冷香困住的殷景吾涩声道:“你不是永远离开了吗?你怎么来了?”

林青释心情复杂地抿着唇,他在归去的路上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足以震荡血脉的召唤,或许那是从前何昱为了制住朱倚湄所种下的禁制,如今已过经年,当事人早已忘却,偏偏在此刻发作出来,通过这双深碧色的眼瞳应在他身上,于是他便来了。

他自然没有说出实情,只是深深地凝视着殷景吾,眼神里千情万绪翻涌如浪,仿佛是漾起了一丝笑意:“若我不来,你能收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