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千秋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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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初见太惊鸿其一

快了。

陆栖淮颤栗着抓紧了衣袖,迟缓地拭去唇边血痕,同时无声无息地抓紧了怀中的玻璃瓶,试图用力将它捏碎。他竭力让混沌不堪的脑海渐趋清晰,但目前无法着手的乱象如同一团麻纠结在一起,他在想,苏晏这个神秘邪恶的外来客,即使被沈竹晞突兀制住也毫不慌乱,在满场强敌的环伺中并未流露出半点怯意,苏晏到底是哪一方的人,又要来做什么呢?

陆栖淮在踏进周府前,以通光之术传信林青释,乞求对方无论如何也要试图解开沈竹晞的血毒,但林青释接了信,却缄口不言,半晌后才颓然承认自己对此也无可奈何,于是他设计诱使苏晏去再度舍命救沈竹晞——陆栖淮私心揣度,按照苏晏对那人的在意程度,必然剖肝沥胆、舍却自身也要相救,沈竹晞应当能就此摆脱血毒,置身事外,安然度过余生。

然而,苏沈二人却联袂出现在这里,大大出乎陆栖淮的预料。有些事似乎已经远远地超出了算计的轨道,朝微为何会回到这里,苏晏为什么没有阻止他也没有救他,还有最至关重要的是,苏晏没死,朝微身上的血毒怎么办呢?

陆栖淮思来想去,一筹莫展,只觉得心灰意冷。他不敢有片刻停滞思绪,一旦放空,眼底影影绰绰的景象就自动凝刻成沈竹晞拔刀刺来的模样,神情冷淡,眼神愤恨,宛如霜寒雪冷,彻骨地冰到人心底去。他不敢想也不敢回看,沈竹晞那时的眼神仿佛锋利的长刀,总能轻易戳伤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只一下,便能轻易卸去他这两生踽踽独行的坚强和勇气。

他并不是一开始就如此坚定决然的,在最初意气用事走进无敌海后,他也曾无数次后悔过、煎熬过,独行千年的每一日都如冰火在心底交煎。他只是在无边的孤寂中习惯了一个人,学会了独自排遣心魂,除了沈竹晞,再也不曾对谁有过袒露心扉、交付后背的念头。

可是最终,唯独是心尖这个人,这片朗照心头多年的白月光,伤他最深。

陆栖淮不愿再想这些伤心事,只是缓慢捏碎了那只小琉璃瓶,感觉到冰冷的液体瞬间浸透衣襟,和着血缓缓流下,如同海绵上的水,片刻就被吸得无影无踪。他无声无息地勾了勾手指,铮,祝东风遥相呼应地一声长鸣,黎灼措手不及,踉跄着倒退三步。

便在此时,殷景吾微感诧异地侧眸瞥了黎灼一眼,他与何昱全副身心对峙着,直到此刻方觉场中有变,己方一员大将陆栖淮居然已经重伤垂死了。殷景吾僵冷的嘴角微微一扯,有须臾分神去思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虽然他表现得无波无澜,但何昱的武学造诣已臻化境,立刻捕捉到对手的气机有了些微不同,宛若圆满的弧中乍露一线——

何昱轻叱一声,霍地扬剑上指,嫌弃在他掌中凌空舞出残影,如同青云之间初霁的光,兜转着,忽然笔直地劈向殷景吾的眉心!

他变招太快,殷景吾微感措手不及,仓促之间抬手在眉间结了个印,那凌厉刺来的剑尖就宛如遭遇到无形的漩涡般扭曲着慢慢偏移,剑尖堪堪从他眉心一指处擦过,殷景吾趁机旋身后退,举剑齐眉,一改以往清冷如霜的剑式,大开大阖宛如水银泻地,银河横波,何昱被逼得后退半步,居然被支绌着无法顺利使出涉舟剑法。

何昱面色微变,持剑与他周旋,两人动手太快,一时只见紫袍黛衣来往飞旋如电,倏忽间已是数十招来去,直到某个刹那,他终于觑得空隙,凌空一斩,使出了涉舟剑法的第一式:“大千微尘在眼!”

此后他行云流水地数剑连出,到最后“堂堂掠鬓惊秋”这一招本是收势的剑法时,剑光却陡转凌厉无匹,天上地下吞吐齐作,到落定时,嫌弃剑尖已然抵在殷景吾指尖,紧贴着皇天碧鸾。何昱深知,皇天碧鸾与这位中州未来帝王的血脉、吐纳息息相关,甚至器灵已然渗透入他每一寸心魂,唯有摧毁皇天碧鸾,才算是真正杀死殷景吾。

何昱微微侧身,不出预料地看到史画颐、云袖、甚至沈竹晞、黎灼都露出了惊恐万状的神情,但怕他突兀将剑刺向殷景吾,于是都心有忌惮地不敢上前,他目光下垂落在陆栖淮身上,尤为满意地看见这位一年多来最大的宿敌如今垂垂将死,再不能构成半分威胁。

他如同刀刻的薄唇微微勾起锋利的弧度,然而,那抹凉薄的笑意忽然滞住了——他听见了长剑轻微的嗡鸣声!

何昱是何等人物,一下子就识破了黎灼勉力掩藏祝东风动静的笨拙行径,不禁微微起疑,陆栖淮已然重伤,为何祝东风会突然如受到感召般跃起?他对沈竹晞下手之决绝、沉重深信不疑,决计不信陆栖淮还能保有战力,这时只用鹰隼似的目光如针扎一一从众人身上掠过,试图找出另一个能暗中操控祝东风的人。

然而,正是这一刹那分神的功夫,史画颐折衣如黄蝶飞掠向何昱,出手就是三无阁剑术最为凶狠的杀招,与此同时,殷景吾闪电般地翻转手腕,居然生生用二指夹住了嫌弃!长剑当地与皇天碧鸾相击,火花迸溅中,雨隔剑再一次刺到,何昱提剑轻飘飘兜了个圈,没有与她正面交锋。

“苏晏,还不动手吗!”迎着刮得脸颊生痛的劲风,何昱一凛,厉声道。

什么……?场中诸人脸色陡变,而沈竹晞更是惊得头发倒竖,唰地转头盯着苏晏。在众人目光灼灼的逼视下,原本已经被沈竹晞封住灵脉的人忽而摇摇晃晃站起来,像醉汉一样不稳,也像脚底踩着棉花,踉跄着走到周围拱卫的僵尸中,他瞅了瞅史画颐,折扇一摆,身形忽然动了。

史画颐与苏晏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全家、师门都毁于苏晏之手,甚至连自己也在涉山被他诱使杀死数百无辜居民,她想起自己初从涉山归来的茫然失措、魂不守舍,对苏晏更是深恶痛绝,一瞬间内心狂飙的仇恨如烈火熊熊,远远压倒了对何昱的敬畏憎恶。她冷笑一声,蓦地撤剑回击苏晏,居然扔下殷景吾孤零零一个人与何昱周旋。

何昱眼神蓦地亮了,手指微微一勾,眉心如血的丹砂也微微转亮,但此刻混乱不堪的场中并未有人及时发现这一细节。他剑术本略高于殷景吾,这时再度抓住机会制住对方,却没再指着皇天碧鸾,而是长剑横颈,下一刻就要砍下。

然而在动手的前一刻,他却略微犹豫了,皇天后土这两样开国神器到现在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作用,他担忧是否殷景吾还留有后手。此刻距离十万亡灵逸出还有一炷香功夫,倘若他此刻击杀殷景吾,也许情急护主的皇天碧鸾会提前发动最后的底牌。

何昱握着剑迟疑数息,最终还是没砍下去,而只是挑断了对方的手筋脚筋,动作极快,甚至下手完了鲜血才来得及流淌出来。殷景吾在此过程中一直冷冷地盯着他,面无表情,宛若玉石人像,在剧痛中连眉都没蹙一下。然而,看到何昱手中摇摇托起的物事,他的脸色终于变了——

“殷神官”,何昱仍旧叫的是昔日称呼,显然是不承认殷景吾这个新任帝王,他缓缓拨动着手里一截红褐色香,那香被何昱藏在袖口点燃了许久,此刻只剩小半截,“这就是红沸冷香,我从沐余风那里拿来,所剩不多。”

殷景吾咬紧牙关,似乎想要怒骂,但最终保持了缄默。香气毫无保留地扩散开,他倚着剑,腿一软差点跌倒,连同心底都一片寒凉。他知道,红沸冷香点燃后的半个时辰内,不论是什么样的神级人物,都有半个时辰不能动弹,更遑论动用灵力了。

而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半个时辰早就足以扭转乾坤、奠定整个局面了。

另一边,史画颐也目露惊骇地颓然坐倒,她原本在与苏晏的搏斗中大占上风,苏晏本不会武,虽然术法惊人,但不善于近身搏斗,而且因为先前被沈竹晞制住,此刻灵力尚且不能流转如意,短短十余回合已然数次被雨隔剑划破衣衫,险象环生。

然而,就在史画颐跌坐在地的瞬间,苏晏瞧准机会,蓦地在扇柄上加持一个法诀,直指她的咽喉!史画颐避无可避,只得闭上眼,举起雨隔咬牙硬抗,但预想中金铁交击的发麻感并未传来,史画颐慌乱地睁眼,心魂巨震地看到苏晏居然在半空生生扭转了进攻的方向,直取一旁的沈竹晞!

沈竹晞万万料不到他会突然暴起对自己动手,愣怔在原地竟然忘了躲闪,而那折扇在他清澈的眼瞳倒影中越逼越近,直到被一柄旁逸斜出的长剑轰然架住,削铁如泥的神剑挑开扇骨。那扇骨是玄铁铸成,原本不能被破坏,但苏晏甚为爱惜这把有撷霜君题画的折扇,居然在不管不顾地就这样收了回去,用手臂生生迎上了长剑。

那是,祝东风!

黎灼举着祝东风一斩而下,神色难以掩饰地流露出茫然,他的动作颇为鲁莽稚拙,不像是在御剑,倒像是灵剑御人。他眼睁睁看着祝东风从苏晏的肩骨削入,将那具身躯的伶仃骨头削得翻出来,而后直斩下一条整手臂!

苏晏凝立在那里,鲜血顺着他被斩破的衣袖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宛如笑面修罗,但他仍旧固执地用另一只手抱紧了描金折扇。他倒是出乎预料的硬气,被斩下一整只手臂、痛得几乎昏厥过去,但仍旧一声不吭,只是扫了黎灼一眼,脸上的笑容如同被猝然跌碎的琉璃盅,一下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