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千秋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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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故人渐行人其五

虽然是询问的语调,他神情中却没有半分征求的意味,漠然讲道:“你先前说云萝草的时候,用自己的手碰到它了吧?而云萝草是绝对不能触碰的,稍有懈怠,便成大患。我猜你绝不是疏忽了这件事,而是你根本不怕变成云萝,要么你和凝碧楼暗通一气,提前服过解药,要么——”

他一哂:“你根本不是人,或者说不是正常人。”

陆栖淮没想到他如此敏锐,清晰地洞彻了这样一个小细节背后的事,微怔中,就听见金浣烟接口道:“不论哪一种当然都不好,不过我所疑问的却是另一件与之相关的事,陆栖淮,你为什么要向寒衫学镜术?”

他杏目眯起隐含煞气,侧身指着史画颐:“原本云寒衫葬身在石屋里的时候,璇卿表姐恰在她旁边,清清楚楚地看到云寒衫身上有数叠信笺,署名是你。离乱中她只仓惶地带走了其中零星几张——”他一抖襟袖,露出枯黄蘸血的纸面,微笑,“你想看看吗?”

陆栖淮微微变色,他百密一疏,着实没想到云寒衫没有遵照嘱托焚毁信笺,反而随身携带,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暴露了。他认识云寒衫在许久之前,那时候云寒衫还被关押在郴河云氏的府邸中不见天日,他就此埋下溯时归来后的一步暗棋,甚至后来云寒衫进入休与白塔、被何昱带离以至加入凝碧楼,多半出于他的授意。

其实在不久之前,他也曾怀疑过云寒衫的身份已经暴露。那时候在南离古寺,治毒成功的云袖将要离去时,为了混淆视听,他送了一枚玉环给云袖——因为云寒衫也有一枚同款,那是他为了遥遥监测云寒衫的动向所赠。此后在南离,他多次追随着云寒衫,看到她在汝尘小镇布局,布置云萝的实验场,然后他又故作怀疑云袖,以掩去云寒衫的行踪,直到回到中州后,因为担忧沈竹晞被凝碧楼抓走,两人分道扬镳。

若说云袖是第一个变数,那么在他思虑千年自以为算无遗策的计谋中,第二个变数恰恰是云寒衫本身。他全然未料到因为长久黑暗后的惊鸿一瞥,云寒衫心魂无依之下,将情思寄托在何昱身上,以至于虽然帮助他完成计划,内心却如炭火焦灼,时时不安煎熬,甚至保留下了这些来往的信件,试图有一日向何昱言明心曲,而这些信件,恰恰也成为了最直接最尖锐的铁证。

然而,听金浣烟的语气,似乎只看到了他学镜术的那几封信,却没看到其余和计划有关的。陆栖淮游移不定起来,不知道金浣烟是的确有所遗漏,还是故意卖个破绽诈他,于是便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驳斥:“金公子这可是谬言了,云寒衫本人并未习得镜术,我只是向她讨教她自己的一些武学术法,江湖里相互切磋的比比皆是,金公子为何偏偏揪着我不放?”

金浣烟怒极反笑,抱着手喘息几番,还是忍不住发作出来:“陆栖淮,你倒是口齿伶俐逼人,你无非就是笃定我拿不出显著的证据来。”他恨恨地一扬手中的纸笺,云寒衫的信笺在被史画颐看完后,早已尽数被焚毁在涉山石屋中,手里的只是一叠废纸。他算计得好,想要迫得陆栖淮忙中错乱露出破绽,可是陆栖淮没有如他愿。

原来对方只是故作姿态。陆栖淮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淡淡:“金公子与其在这种无碍小事上斤斤计较,不如笃定制定近日来的作战计划。最后的时刻到了,可容不得分毫懈怠。”

眼看金浣烟按捺不住还要再说,史画颐善解人意地解了围:“好了浣烟,多说无益,还是来商讨一下最后的部署吧,绝不能放过何昱和苏晏。”她垂下眼帘,眼瞳里冷光乍现,令人胆寒。

殷景吾指着桌面上神秘人寄给各个世家的信笺,冷然:“这封信已经在各大世家的手上,何昱既然暴露,必定会孤注一掷提前发动最后的决战,而此刻京城大多数府宅都已被凝碧楼弟子和苏晏的凶尸控制住,我们只能率不多的余下力量赶到周府,在与凝碧楼的周旋中伺机救人,同时,休与白塔里的隐族亡灵也要万分提防,我怀疑他们可能从时光之路中偷渡过来,同样到达周府中逃逸而出。”

众人的神色纷纷凝重起来,陆、云二人相对凝视片刻,不置一词便离去,显然彼此充满疑虑却不方便明说。金浣烟僵立在那里,只觉得他们走后气氛陡然沉郁下来,令人窒息。

“那可真要感谢这个神秘的送信人了。”殷景吾手指轻扣桌案,烛光在他指隙遗落,滑下暗影。

史画颐也笑着,脸在笑,心上却没有半分笑意。与她不同的是,殷景吾一蓝一黑的眼瞳微微眯起,笑意晕染在那对月牙里面,可是这种笑太浅薄如浮光掠影了,史画颐不敢多看,只觉得他的眼瞳幽昧如网,其下有无数的丝缕伸出来试探着别人,点到为止,深邃莫测。

于是她点点头,冷然:“天意也促使何昱灭亡,棋子已经布下,只等最后凛然一击了。”金浣烟无声地注视着神情各异的两人,拂袖离去,回府来照看沈竹晞,直到如今他醒来。

然而,命途多舛,他更有别样的使命要背负,层层叠叠地羁压在肩上,不为人知,也没有同行者。金浣烟一手扶额,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纸往旁边一推,正要起身,忽然觉得眼前有一片清湛的阴影落下——

“撷霜君,你醒了?”金浣烟暗自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只求让服了石中火又醒来的沈竹晞察觉不出破绽。他敬仰倾慕了撷霜君这么多年,早就知道这个人智计无双,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自从红莲夜后你昏过去,莫名其妙地睡了好久呢!”

沈竹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按着额头,半梦半醒的模样:“这样啊,金公子,你在瞧什么?”自从金浣烟殊死无惧地将他从雪鸿组织中就回来后,他对这个少年就颇有好感,虽然神智不算清醒,面上仍旧带了笑,“我瞧你忧心忡忡的模样,不如说说,我来开解开解。”

金浣烟心念如电转,思忖着怎样叙述能避开提及陆栖淮,不让沈竹晞起疑心。他沉默了一会儿,拣了句最稳妥的道:“最后的决战已经开始了。”

“我”,他用手掌覆住额头,神情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茫然,“我有点害怕,怕自己也变成云萝,怕被关在不净之城里不见天日,或者就这样……死去。”他原本是性格刚强刻薄的人,倔强而吝于展现情绪,可是此刻绝望迷惘在一瞬间压垮了少年单薄的肩膀,连同这些日子周旋处理史府事物的疲惫一并裹挟而来,他万分颓然地垂下头,长吁短叹。

沈竹晞微微动容,试探着将手放上少年的肩膀,在指尖触及到绯色衣衫的刹那,金浣烟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旋即慢慢尝试着放松下来。许久不曾有这样近乎依赖地靠着一个人的感觉,少年微感新奇地一点一点倾斜过身体的重量,直到沈竹晞展臂将他揽住,温柔冷定地说:“别怕,到了避无可避之时,只能向前。”

金浣烟怔住了,这个短暂的拥抱一触即分,沈竹晞不着痕迹地收回手臂,语气里蕴含着鼓励的意味:“浣烟,完成一条路最好的方式不是退回起点,而是走到终点,许多人一直期盼的那个将来,在不久后就会到来,那时候我们会拥抱新生的安宁和平。”

“相信我。”沈竹晞眉梢隐有倦怠,可是神色坚毅清隽,秀目如刀锋一般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

金浣烟不由自主地点头,心下却有些纳闷,奇怪,这次醒来,撷霜君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金浣烟虽然久闻“石中火”的大名,却不知道,所谓不破不立,这一味药让人长梦三日,去除心底最深彻的牵绊之后,如折心沐火,迎来断然堪破的心生。现在的沈竹晞心坚逾铁,真正是当年那个武功盖世、机变无双的撷霜君了。

沈竹晞伸出手,与他清脆铿然一击。他明智地没有追问金浣烟隐瞒了什么,只是用眼神无声地示意,我们是同路人、同行者,我会一直站在你身旁。金浣烟心里藏不住事,只觉得沈竹晞的眼神像是洞穿了他,自己一动,就感觉到无形的压力使得骨节咔咔作响。

“我……”仿佛不堪重负,他抬手敲敲眉心,试探着问,“撷霜君,红莲夜的时候,你们一直在房梁上看着我们吗?你怎么看这样的惊变?”

“我们看着你们?”沈竹晞鸦羽似的长睫轻轻一抖,微微疑虑,“浣烟,你难道不是同我一起吗?”

金浣烟暗道不好,不知道沈竹晞的记忆何以出现偏差,他不敢流露出半分自己毫不知情,只能硬着头皮接道:“不错,我们是一起的,我说的是璇卿表姐和殷神官他们。”

沈竹晞不疑有他,闻言神色微微沉郁:“璇卿她……唉”,他一瞬间脸上的神色变了数遍,仿佛打翻了调色盘似的甚为七彩多样,说出来的话也五味陈杂,“我真有些担心她,不知道她是否被逼迫了,我看她当时好像却又并不意外,很运筹帷幄的模样,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