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长夜过去,晨光熹微的时候,沈竹晞跌跌撞撞地在涉山间奔跑。
胸臆之间有一团火猎猎燃烧,穿风渡水、涉阶踏草,长风冷然卷起他衣衫长发,交织成网阻挡在眼前,那团火却只越烧越旺。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笑话——为什么他一度把自己看得这么高,认为能让一个萍水一面的人甘愿陪自己出生入死?在自以为是挚友的人心中,他被当成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么久,甚至在墓室的引梦将此揭破后,他还绞尽脑汁地思虑为对方开脱。
脚下磕磕绊绊,虽然离去前,料想纪长渊已经无声无息地帮他解开了毒,沈竹晞这样长途不顾一切地狂奔之后,还是觉得渐渐脱力,袖间的朝雪也一晃而下,险些滑落在地。他脸色苍白,短暂地一停足拭去了满脸的汗水,四周都是涉山的一部分,青山苍翠,绵延如海,长风摇动着叶子细细沙沙,如同无数双深邃的眼瞳静默地注视着他。
就像……他和陆澜两次并肩在夜空下时,陆澜双瞳朗如天穹的模样。
沈竹晞恶狠狠地急速摇头,像是要把纷涌的杂念甩出去,怎么又想到那个人了?他愤懑不解地掠衣躺下,卧在松软的草地上,闭眼休息,静静聆听着晨风过耳,像是手指轻轻拨过喑哑的心弦。他心乱如麻,想强行定下神来,好好地理清楚这件事。
然而,阖上双上,思绪就如流水难以止歇——从夔川城道路上擦肩而过的初识起,一幕幕光影在脑海中如惊电掠过,沈竹晞把身体蜷缩在一起,只觉得仿佛朝雪凌厉而狠绝地一招贯穿胸口,那些同行与共,携手并肩,琴河燃犀里的背水一战,瀚海雪原上的策马疾行,甚至南离殷府前的濒临绝地,他以为自己触到了陆栖淮的内心,真正地走进了自己的友人,然而现在回首冷然看去,那个人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置身在重云深处,摸不清、寻不到。
沈竹晞慢慢用手捂住脸,极缓地发出了一声压抑的低泣,却又慢慢吞咽回去。这些日子来,想要伸手抓住的那只手总是由他伸出的,却被陆澜一次一次不着痕迹地推开。陆澜放莲灯时的那种神情,悠远而似诀别,是他从未见过的,那时他就知道,陆澜一个人被困锁在过去里,不管他怎样努力,也不能把对方拉出来。
而现在,对方看着他,眼睛里却是另一个人,由不得他再不放手了。
可是,陆澜他确实对我很好,也两次舍身救了我啊……心底忽然微弱地冒出这句话,被他强行重重按下,不去理睬。他心绪纷乱之中,全然忽略了陆栖淮先前的话有诸多牵强可疑之处,只是满心伤感,想要远离这些伤心旧事,甚至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
来路茫茫,下一步去哪里好呢?风卷长林,声声入涛,青山相应,沈竹晞先前茫无头绪地狂奔乱走一阵,顺着荒无人烟的山道,也不知道在那里。
他躺在地上,缓缓地向后撑起半个身子看天,湛碧色的天空如洗,近得仿佛在头顶上时时要迫下来,前路也像此般近在眉睫,却茫无头绪。后面是国寿,又有隐族入侵这样的大势,他一个人势单力孤,倘若陆澜和阿袖在……沈竹晞生生止住思绪,天性中的骄傲不屈超拔上来压倒一切,他咬着牙,握刀撑身而起,微微冷笑。
——就算只有他一个人又如何,这一路来,虽然总是陆澜出谋划策,而他言听计从,难道如今他一人竟不能活?踏行千山万山,便是孑然孤执,无处不可埋骨!
沈竹晞抓起朝雪一跃而起,长啸一声,清越振谷。他揽起衣衫,劈手在地下刻了寥寥几字,刀刀见骨,深邃在山中的嶙峋怪石间,而后顺着山道缓缓离去,身影决绝,再未回头。
不知走了多久,极目所见,尽是一片苍翠大荒,风摇翠枝,宛如千万缀着翠色的手臂,山鸣谷应,阒无人声。沈竹晞觉得嗓眼中干得要冒烟,眼看着前方隐隐约约有炊烟升腾而起,立刻决定去找一户山里人家借水喝。
远远地,听见流水潺潺,山溪渐渐,零星的竹篱茅舍掩映在绿树扶疏之间。沈竹晞在门口提气呼唤了三声,都不见人应答,心下一凛,小心翼翼地推门走了进去。
想来这户人家住的人短暂地外出有事,只是虚掩着门,沈竹晞到水缸前掬起一捧水灌入喉中,又浇了些水在身上,觉察到满身心的火气褪去了不少,微微舒了口气。他定下神来打量四周,察觉到自己站在一处方形的普通茅草屋内,阳光透过竹帘疏影打进来……等等,似乎有哪里不对!
竹帘筛漏了大部分阳光,投在泛黄的地砖上的色泽宛如一块纯金,然而这块金子却是残缺的,左上缺了一个小角,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沈竹晞心头一凛,旋身跃起,探头细细察看,却并没有发现茅草上有任何一截缺口,屋顶上也叠得整整齐齐,没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
他握着刀一步一步走到窗前往外看,这个村落就是普普通通的山中人家,檐下挂着生锈的铜铃,屋前屋后簇拥着青翠欲滴的碧树,树影深深,林间不时有鸟轻啼,声音婉转美妙,如同置身仙境。然而,这样安然静谧的景象却忽然被一阵急促的声音打破。
一片雪白刹那间破开林叶如同分海,扑簌簌迎面急速掠来!沈竹晞堪堪收回正要挥刀的手,一把抓住白鸟的尾巴,将它捧在掌心,惊喜道:“辜颜!你这么快就回来了?”白鸟在他指尖蹭蹭,偏过头低低地叫了两声,蓦地一闪,化作一道白光没入袖口。
沈竹晞疑惑地望着手中厚厚的一小叠纸卷,这是来自凝碧楼湄姑娘、给纪长渊的回信吗?想到纪长渊,他忽然心头一冷,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怎样的人,又有什么样的图谋,也不知道……陆栖淮现在怎么样了。不过陆澜那么机智多变,就算中了毒,也一定能想办法脱身——而这一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沈竹晞硬下心肠,不再去想,手指缓缓地握住纸卷就要翻开,然而,正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似乎是有人踏踏地往这里疾行,沈竹晞听出来,那是草履踢着泥土路、锄头砸落在地的声音,想来是这户人家外出归来了。
他莫名地有些慌乱,不及多想,翻身就跳到了高高的稻草堆中,一下子将自己埋了进去。到松软的稻草香气将他包围的时候,沈竹晞猛然间反应过来,不对啊,他不过是个借水的路人,又没做什么事情,做多出来说一声离开就是了,为什么要躲在这里?
他微微苦笑,拂了几截稻草遮挡住黑发,只露出双瞳炯炯往外看。推门而入的是一对山间的农户夫妇,已是耄耋,白发皤然,步履蹒跚地进门,背着满箩筐的草药,气喘吁吁地放下锄头,欹斜在篱墙上,而后从锅炉里取出炕了一夜的饭食盛好,相对坐下。
沈竹晞看着他们吃吃喝喝,空气中满是清爽的蔬烩和新鲜的黄焖鱼的味道,他忽然也觉得腹中有些饥饿,随手从随行的小袋子里取出一块梅萼糕塞进嘴里,无声地咀嚼。这对夫妇许是晨起荷锄体力消耗过剧,风卷云残地吃完了大半锅饭,放下筷子,就这么你一眼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哎,当家的,昨儿去赶集,我听王大奶说,东头的李家死人了!”那主妇压低声音,满脸惊怖地抓住丈夫衣袖,“被人用剑杀的,也没有流血!都说他是做了遭天谴的,才遭到老天的报应!”
没有流血?沈竹晞微微一惊,双眉拧起,仔细地听。
那一身枯草蓑衣的男子也惊愕地一抖手,低声:“莫不是那个人,那个人来了?”
“那个人?”主妇嗓音尖利,问了一句。
“那个总给我们送钱粮的凝碧楼,前些日子来一家一家说的,说是最近出了个黑衣杀人魔头,叫,叫……”他支吾了许久,想那个名字,忽而一拍大腿,“不错,是叫陆栖淮!肯定就是他!”
“一个恶人,名字还文绉绉的干啥子?”农妇嘀嘀咕咕,神色恐慌,立刻被身边的丈夫捂住了醉。丈夫警惕地四处看看,气道:“老婆子,你可别乱讲话!”
他接口:“传闻中,那陆栖淮杀人不眨眼,长得跟平常人不同,指不定你说他坏话,他就在背后看着你哩!你小心——”他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那农妇一唬,再也不敢讲话,沉默地收拾碗筷,丈夫在一旁提拉拾掇着草药,准备今日赶四十里山路到集市上去卖。他们都没有讲话,只有窗外些微的鸟鸣声传来,冲破室内沉寂凝肃的气氛。
沈竹晞没想到在这里也能听到陆栖淮的名字,他埋身在松软的稻草堆中,内心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这些黔首百姓最是无知无畏,也最易传播蜚短流长,闲言如刃,刀刀见骨,凝碧楼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要简简单单地这么一说,陆澜就会站到整个中州的对立面前。
他手指扣着朝雪,几度忍不住要跳出来同他们理论,却还是忍住了。就算是制住了这一两个有什么用?他只有一个人一把刀,难道就能藉此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吗?况且,汝尘小镇之事真相扑朔迷离,云袖和陆澜对此都讳莫如深,好好的一座镇子为何会死寂沉沉,为何会在冰天雪地中猝然起火,一切都无法通过他已了解到的事实来解释。
还有陆澜,他现在不似先前那么愤怒,想起这个名字,却是一种复杂而茫然的心绪,不知道对方所图为何,亦不知道他将何往。沈竹晞微微喟叹着出神,忽然听见外面发出一声奇异的闷哼,他一惊,猛地抓起朝雪探身而起,看到一幕颇为惊骇的景象——
那是一对如玉树琼花的年轻男女,显然不是山野中人,不知为何来到这里,那女子点足掠上前,卡住农妇的胳膊一捏,忽然眉头紧皱,转向旁边人:“她也是。”
“只能杀了他们了,有劳。”旁边的杏衣公子声音清澈,略一伸手示意,沈竹晞隐约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他来不及多想,那女子已经毫不迟疑地抬剑,轻叱一声,狠厉地横劈而下!
“你做什么?”眼看着情势危急,沈竹晞跃出来,修长的手指用力一夹,压住那一柄短剑,在指尖寸寸碎裂。他微微冷笑,扬指将碎片挥洒而去,深深钉在墙中,“废铜烂铁!”
他握着朝雪,一步踏上去,目光移到那个如同丢了魂魄怔怔注视着她的女子身上时,忽然面色陡变,惊骇失声:“怎么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