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槐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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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血溅荒野(1)

马车载着满身是血的文有和一路嚎啕的文堂,直到傍晚时分才算回到高庄村东。有人跑到王家报信,此时王安氏正在抱着刚刚三个多月的福钧,坐在炕上嬉闹戏耍。猛然听到这一噩耗,一头便从炕沿栽到地下,顿时昏厥过去……

一个春寒料峭的季节,村前水坑里的冰块刚刚消融殆尽,岸边的迎春花叶赶场似的应时而开,金黄灿烂的小花一丛一丛、一簇一簇,迎着水面飘来的冷风骄傲地怒放,远远看去像是团团温暖的火苗。草皮和其它树木返青的步伐稍显缓慢,但是它们周围的土壤业已松软。

“高庄村,地势低,盐碱围绕三五里。涝了收蛤蟆,旱了收蚂蚱。不旱又不涝,就收碱疙瘩……”这首旧时民谣虽然有些夸张,但也真实反映了贫瘠和灾荒曾经长期笼罩在高庄这片土地上的境况。高庄村里几百来间还不算是十分破败的灰头土脸的平房,挨挨挤挤地留出了几条瘦长的巷道。坚硬的黄色沙土小路,宽宽窄窄地从村前蜿蜒而过。这里虽然没有经历过千军万马的蹄踏,却是这方寻常人家用血汗踩出的一条坎坷而又光洁的通途。村里那株高耸挺拔的古槐,不偏不倚,就矗立在王家父子门前。它像一个精神矍铄、老而强健的长者,年年月月在向行人诉说着往昔的沧桑。不知道王家老屋的始建者当初出于一种什么考虑,竟然选择要与这株古槐朝夕相依相伴。于是,就有了今天人们所看到的影像——在一座杂草纷披的老屋前面,突兀而起一株老槐,夏末浓香四溢,冬至翘首问天。

王老爷子和他的两个儿子,就住在村子当中坐北朝南的这三间土屋里。王老爷子早年丧偶,靠着他那结实的身板和粗大的双手,独自操持起了抚养子女的责任。他既当爹,又当娘,尿一把,屎一把,含辛茹苦地把两个儿子抚养成人。兄弟两个朴质为人相似,只是性格稍有不同。老大文有身材魁梧,温和开朗,喜好交朋结友。老二文才,中等体型,脾性内向,平时沉默寡言,习惯独自静坐。为了生计,兄弟二人平时靠给本村或者附近地主、富农打些短工过活。年岁稍长,农事松闲之时他们时常租用别人的车马,倒腾贩卖一些粮食,赚点小钱,以图度日。王老爷子知道两个儿子正在长大成人,便日积月累地在自己的牙缝里边留意节省一点,以为他们兄弟两人日后成家立业做着储蓄。转眼,王老爷子已经进入古稀,可他倒是耳不聋,眼不花,雪白的牙齿整整齐齐,一颗不少,腰板虽说不再那么笔直,但是也不佝偻,整天乐乐呵呵,身体倍好,吃嘛嘛香。王老爷子平时手脚从不空闲,刚放下这,又拿起那,实在没事,也要背起筐头,村里村外转悠转悠,捡点牛粪猪屎,或者扒拉一点草木柴禾。每逢离村不远的孙镇有集,王老爷子有时背点青菜,有时提些鸡蛋,来到集上换个零钱。赶集回来就去自己的菜地,拾掇拾掇那几畦萝卜青菜。反正,王老爷子总有想不完的事,总有干不完的活。凡是碰见他的熟人,都爱和他打个招呼,“老爷子,还不歇着,忙乎嘛啊?”王老爷子便会呵呵一笑,大嗓高音:“有的吃,有的花,活动活动,身上舒坦。”莫看家里个个都是粗手大脚的男人,没有女人持家,王老爷子带着两个儿子起早摸黑,勤扒苦做,加上那些年里风调雨顺,家境逐渐有了一些好转,他们竟也慢慢地把家操持成为一个里外整洁、温馨舒适的像样门户了。

19世纪末期的一个大年初一清早,村里过年鞭炮的硝烟还没散尽,前邻后院的儿孙们便成群结伙地来到王老爷子院里,给他老人家拜年贺喜。可是,人们来了一拨又一拨,全都站在院里抽烟说话等候,因为大家谁也没有见到王老爷子本人。问问家里的文有、文才兄弟两个,也是一问三不知,说是刚才还在家里晃悠,怎么转眼就不见了呢?赶来拜年的人流越来越多,一时聚在王家大院像是涡流打旋。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纭。等待的时间一长,大伙就有点纳闷,再去东屋找西屋寻,一个小院翻了几个底儿朝天,还是没见王老爷子的踪影。这还了得,大年初一丢了祖宗,这不成了村里天大的笑话!大伙蹲在一块仔细琢磨,难道他老人家还给人家拜年不成?他是长辈啊,这怎么可能呢!就在大家一筹莫展毫无主张的时候,眼快心细的后院文堂突然说道:“俺知道王老爷子干嘛去了——你们看,拾柴禾的筐头不见了!”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可不是么,果然不见了那个“古董”。大家又问:“文堂,别卖关子,快说,王老爷子到底去哪地界了?”文堂把手一挥:“走,跟俺到家南地里找找!”于是,一帮老少爷们儿呼呼拉拉地全跑到地里去了,东西南北“踢蹬”了一通,最后在一块豆茬地里的草棚后头找到了坐在那里正抽烟的王老爷子。这时,他老人家已经刨了足足一筐豆秸根子了。大伙见了倒也欢喜,就在豆茬地里给王老爷子磕了头,拜了年,然后又纷纷埋怨起来:“老爷子,你还真会躲啊,大过年的不在家里呆着儿孙们给你拜年,跑出来拾的哪门子柴禾啊?为个小小不言的事情,弄得大伙人心慌慌的,大过年的,真是的!”王老爷子满不在乎地说:“俺是寻思,你们没有多早出来啊。平常光吃孬饭,都得照常干活儿吾的,今天吃了白菜粉条炖肉,还呆在家里坐着,那不是糟践了饭食?!”

高庄这个村子,一千几百多号人口,主要三大姓氏,按照人数多少排列,分别就是王、高、石。这三家的长辈都是嗜好喝点小酒的人,时间长了村里便就流传出了这么一句顺口溜,叫做“高不辞来石不推,遇上酒鬼喝到黑”。这个“酒鬼”,说得就是王老爷子。村里大凡真正喝酒的人,多数喜喝家乡老白干酒。这酒醇香清雅、甘冽丰柔,有着悠久的酿造历史。据说文字记载追溯到了公元104年的汉代,知名天下却是唐朝,正式定名则于明代。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当时的高庄这里,远远没有邻县人家那样富庶,可是村里却有不少好喝喜饮的人。每到逢年过节,正如一句顺口溜所说,“别看咱的日子穷,每天喝得脸通红”。那时的晚上走在过道或者人家门前,酒香的味道弥散在空气里,划拳行令的声音不时飘过耳旁。这里的房子都是土坯草顶,每一家虽然有个低矮的院墙,平时也是房门大敞。不管走进哪家,能带走的东西只有一些锅碗瓢勺和几床棉絮被窝。这样的家境,若在邻县人家绝对先要筑屋、买地、置产,等将所有有关生命、安全的问题解决之后,才会想到饮酒享乐。人家喝酒也要等个时候,不像高庄这样,不是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之类也要喝上一通。王老爷子好饮,倒非什么“祖传”,上头八辈都是穷人,做梦也没想到,到了他这辈上竟也沾上此种雅兴。王老爷子一生奔波勤劳,豪爽出名,打从年轻的时候就特爱草烟水酒,即使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他也不曾戒掉。在平时饭菜不吃倒还凑合,没有酒喝却是不行,一天三顿饭,至少一次酒。不过,每顿也不多,也就一二两,这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

王老爷子很有一点酒神范儿,常持一尊铜制酒壶,并不讲究下酒菜肴,弄上一碟花生豆,或着一碗萝卜条,自斟自饮,喝得津津有味,嚼得脆脆生响,弄得满屋飘香。此时他那半眯双目,脚掌一板一板踏地,口哼京腔,羽化登仙的样子,令人惊羡不已。但他有一讲究,从来不喝凉酒,每次独饮,先在小盘之中倒入些许白酒,支上一架,坐上酒壶,然后点燃,待到壶嘴缭绕一袭热气,王老爷子便会倒上一盅,呷上一口。在仰脖儿时,嘴唇酒盅之间竟能生出“滋滋”之声。每次喝酒,只要一杯下肚,王老爷子的脸膛就象薄云遮住了朝阳,白里透红。每次喝酒微醺,他就会打开话匣子,陈芝麻烂谷子地滔滔不绝没完没了。文有、文才兄弟两个虽然有时也嫌他耽误功夫不大耐烦,但从内心来说还是能够理解并且同情父亲,因为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把自己过去的苦水痛快地倒腾出来。说句实在的话,有时兄弟两个甚至看着,听着,觉得父亲一生劳苦,太不容易,也就由他随意去了。

光阴似箭,几年之间,文有、文才兄弟先后相继成家。文有的媳妇,名王安氏,文才的媳妇,名王刘氏。原来生生冷冷、沉沉寂寂的三个大老爷们的土屋世界,突然添了年轻女人的言语和身影,顿时充满唧唧咋咋、说说笑笑的温暖和热闹,一天到晚,屋里屋外,每个角角落落,每件家家什什,都是阳光灿烂,都是生机盎然。一家和睦和睦,日子转眼见旺。于是,兄弟妯娌四人做起事来,也是更有活力。不出几年时间,老大文有先后添了三男一女,长子福庭,大女桂荣,次子福增,三子福钧。文才添了两女一子,大女桂甜,次女桂苗,儿子同山。看到如此数口之众,家和事兴,今非昔比,王老爷子一天到晚笑得合不拢嘴。鸡鸣犬吠,人声喧哗,老屋每天在快乐之中昼夜交替。每到晚上,老屋油灯绽开的灯花,眨巴着眼睛注视王安氏、王刘氏妯娌两人手中飞针走线。尽管她们日子过得还是有点囊中羞涩,但是王安氏、王刘氏妯娌两个把大人孩子们的年月缝补拾掇得甜蜜温暖,回味悠长。

文才虽然言辞不多,但他眼尖心细。这种安逸的日子一长,他便生出一点隐忧,心想,这么一大家子连老带少、兄弟妯娌,鸡毛蒜皮的家务杂事出现意见分歧在所难免,孩子之间你打我闹的现象更是常事,说不定哪天马勺挨了锅沿、牙齿碰了舌头。俗话常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总是一帆风顺,天下也没有不散的筵席啊。与其如此,不如早点分开更好。当然,这时兄弟姐妹妯娌之间,还没争过嘴、吵过架,可以说是脸都没有红过一次。可是谁保得住今天,也备不住长远哪。于是,一天文才就把自己担心的这些“一旦”、“万一”,都委婉地告诉了哥哥文有。兄弟两人多年情同手足,从无间隙,无话不说,心领神会,因此相互之间从不设防藏秘。其实,这时的文有心里何尝没有这个考虑?听了文才的这些想法,文有认为在情在理,马上点头。为了这个,文有找了一个空闲,还专门听了老父的想法。王老爷子虽然已届耄耋,常年卧炕,但是心里明镜似的。树大分桠,人多分家,王老爷子看过三国,懂得其中“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他也早已私下寻思找个地处再盖一处宅子,为给两个孩子日后分家做好准备。前些日子老汉自个还在炕上嘀咕这事呢,现在他们兄弟既然明明白白地有了各立门户的意思,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既然如此,与其晚分不如早分。父亲十分痛快地说:“咱是12张嘴的大家了,分开好,分开好!”于是,他们一起商定,分家的时间大致定在今年秋后。并且说好,分家之后,父亲跟着老大文有一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