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三月至第二年年初,我与妻子处于正式离婚前的分居状态。大学同学雨田政彦把他家的一套位于小田原郊外山中的房子借给我居住。房子是他父亲——日本著名画家雨田具彦——曾经居住并兼作画室的地方。夫人去世后的十来年里,雨田具彦始终一个人在那里悠然度日,直到前不久得了认知障碍症,住进伊豆高原的一家高级护理机构。房子空了已经几个月了,我便以看家的形式住了进去。
我与雨田政彦是在美术大学上学时认识的。我大体是画抽象画的,才能也还说得过去。曾在画展上得过几次小奖,也在美术杂志上发表过作品。但是,单单画自己喜欢的画当然是生活不下去了。为了糊口,大学毕业后我开始通过经纪人接受画肖像画的委托。
画肖像画的时候,我自始至终贯彻自己的做法——不以实有人物为模特作画。我会先和客户做一个小时左右的面谈,只是问问客户的生活经历,在他身上找到可能使自己怀有共鸣的元素。谈完后问他借五六张本人在生活中的抓拍照片。再根据需要(不经常),用自己的小照相机抓拍几张面部特写。仅此而已。往下大约用两个星期的时间完成肖像画。画画过程中,我需要将记忆中的客户的立体姿态原封不动地移到画布上,而我天生似乎充分拥有这种视觉记忆能力。
对我而言,画肖像画只是维持生活的权宜之计,无意长此以往。然而,不温不火地做了不到一年,我发现自己画的肖像画似乎受到了高度的评价,生意一件件纷至沓来,报酬也算得上水涨船高。我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专门画肖像画的画家,甚至在这个特殊的小世界变得小有名气。随着年龄渐增(到了很难说是年轻人的年纪),我失去了“为自己画画”的强烈愿望,某种类似在胸中燃烧的火焰之类的东西似乎正从我身上消失。我早就应该采取某种措施,可我一再拖延,直到我36岁那年,妻子先于我一步做出了断。她提出与我分手,结束我们维持了6年的婚姻生活。我没有问理由,只知道她某天早晨做了一个活生生的梦,醒来时确信已经不能再和我一起生活下去。而且她当时已经开始与另一个男人交往。我立即决定搬出去,让妻子留下。我整理了一些随身物品,开着朋友转卖给我们的标致205汽车(反正妻子也没有驾照)离开了。临走前,妻子问我分手后能否仍以朋友相处,时不时见面说话。我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回答。
三月的冷雨无声无息下个不停。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往下可能跑长途,跑去月球也未可知。我一边开车,一边想象着妻子被别的男人搂在怀里的光景。我想起自己和妻子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做爱了。即使我主动,她也找种种理由拒绝。好像是从四五个月之前开始变成这样的吧?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完全想不起来,其实我连昨天发生了什么都无从想起。往下我到底要去哪里呢?不,更要问的是“我到底是谁?”
我开车上了高速公路,一路往北驶去。总之我要尽可能远离这座城市。我听着门德尔松的八重奏,想起自己十六岁时对班上的一个女孩如痴如醉。但当时连打招呼的勇气也没有,只能在家画她的素描。妻子笑我过去就做差不多一样的事情。我一路上听着音乐,开着车。居然不困,全然不困,甚至觉得困意一生都不会来访。天亮前,我到了日本海。到达新潟后,右拐沿海边北上,从山形进入秋田,从青森开往北海道。到了夜间,找一家便宜的旅馆住进去。值得庆幸的是,无论怎样的床铺,我都能马上入睡。
我给村上市附近的肖像画经纪人打电话,告诉他往下一段时间没办法从事画肖像画工作了。他问我一段时间是指多久,我答不上来。我关掉手机,把它从桥上扔入河里。对不起,只能请你死心,只能请你为我去月球了。
我在秋田市内的ATM机上取了款,在函馆郊外的一家大型廉价商场里买了简易帐篷和睡袋,还有防寒内衣。为了节省开支,我在野营地支帐篷睡觉。帐篷下面是冰雪还没有彻底融化的坚固的大地,上面是无垠的天空,闪烁着无数星辰。此外一无所有。
往下三个星期,我开着标致在北海道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不看报纸,不看电视。世上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也不很想知道。在理发店里看了久违的NHK电视新闻,唯一觉得和自己有关联的是北海道山中独自采蘑菇的七十三岁老人死于熊袭。不知何故,我没能对老人涌起同情,反而与熊产生了接近同谋意识的某种东西。我感觉自己的脑子不正常,最好别这样靠近任何人。
到了四月的下半月,我受够了寒冷。于是离开北海道,转往内地。从青森到岩手,从岩手到宫城,沿着太平洋岸边行驶。伴随着南下的过程,季节一点点过渡到真正的春天。在此期间,我又开始不断思考妻子的事情。我在眼看快30岁的时候遇到妻子柚。她在一家小建筑事务所工作,拥有二级建筑师资格。她是我当时交往的女朋友的高中同届同学。女朋友在与我约会时在某家餐厅遇见了她,便介绍给了我。我对她几乎一见钟情。她的长相总体上比较稳重,并不算特别引人注目。长睫毛、细鼻梁,个头不算高,长及肩胛骨的头发剪得很好看(她对头发十分在意),厚敦敦的嘴唇右边有颗不大的黑痣——只有这个地方略给人以性感印象,但也是“需要格外注意才看得出”的程度。一般看来,我当时交往的女朋友要漂亮得多。尽管如此,只看一眼我就像聚氨酯突遭雷击一般被她夺走了心魂。我在几个星期后的某天一下子明白了原因:她让我想起了我死去的妹妹。两人在外表上其实并不相似,但表情的变化,尤其眼睛的转动和闪光让我感觉几乎神奇地一模一样,恰如过往的时间因魔法之类的东西在眼前复苏过来。
我巧妙地问出了柚的联系方式,开始找她约会。我们在安静的餐馆吃饭,隔着餐桌聊天。一开始有点别扭,但很快就变得有声有色。有一次我提出给她画一张速写。我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型速记簿,用2B铅笔迅速画下她的脸。我最想画的是眼睛,眼睛深处横亘着超越时间的深邃世界。画完后,柚很喜欢,我就把速写送给了她。她久久注视着速写,好像看到了自己所不了解的自身。
几次幽会后,我们成了恋人关系。半年后,我们结为夫妇,在广尾的一座公寓里安顿下来。我把狭小的一间作为工作室,在那里继续我的画肖像画工作。最初几年的婚姻生活,我想双方都是安稳而充实的。我们时常进行亲密交谈。对发生在各自身上的事情毫无隐瞒,畅所欲言。但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向她全盘托出,那就是她吸引我的最大的理由:她的眼睛让我真真切切想起死于十二岁的妹妹的眼睛。如果没有那对眼睛,我对她的亲密感情不至于那般执着。我觉得此事还是不说为好,实际上也只字未提。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呢?我何以乐观或者说愚蠢到这个地步呢?我的视野里肯定有类似天生盲点那样的东西。我总好像看漏了至关重要的某些东西。
我后来想到,建筑事务所工作繁忙,妻子经常加班。有时她也会和要好的女性朋友出去吃饭,或者下班后和同事一起喝酒。于是我一个吃饭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也许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加班或者交友,那个时候她想必正和新恋人在旅馆的房间里共度甜蜜时光吧。细想之下,妹妹和我的关系也大同小异。我向来懒得外出,放学回家后总是闷在房间里看看画画;而妹妹是社交型,好说好动。我们在日常生活上兴趣和行动并不一致,但我们充分理解对方,尊重各自的禀赋。
星移斗转,进入五月。日复一日的开车让我感到疲倦,以及握着方向盘反复思考同样的问题也开始让我厌烦。在宫城县和岩手县分界线附近的山里的一家温泉疗养所稍作停留后,我决定返回东京。因为我觉得长此以往哪里也去不了,何况我还想画画——不是画受人委托的肖像画,而是想久违地好好沉下心来画之于自己本身的画。
在返回东京的途中,“标致”汽车在国道六号线的磐城市前寿终正寝了。路上朝夕相伴了一个半月,仪表板显示行车距离超过十二万公里。告别“标致”固然有些凄凉,但也只能把它留下。是你替我断了气,我想。
我把野营用品留给了汽车修理工,然后搭乘常磐线返回东京。到了东京车站,给雨田政彦打电话,简单地讲了讲现在的处境。眼下无家可归,问他有没有能让我住下的地方。就这样,雨田政彦让我住进了那幢他父亲之前一直独自居住的房子。
搬进去之前,我与妻子电话联系,回家收拾自己的日常用品。时隔两个月,我开着一辆新买的二手商务车,再次来到广尾公寓。我感觉自己像个非法入侵者,那里实在有太多的东西完成了蜕变。我收拾好东西,放入商务车。然后去厨房沏了杯茶,一边喝茶,一边随意四下打量。没有找到任何男人生活的痕迹,也许他们在别处约会吧。我独自在房间里待了三十分钟,其间始终有一种自己被人注视的感觉,好像一举一动都被记录了下来。然而,安装摄像头之类是不可能有的,妻子对于机械一窍不通,无非是自己神经过敏而已。
我给经纪人打电话,告诉他我从今往后不再打算画肖像画了。经纪人问了我一些今后打算如何维持生计的简单问题。最后我问他有没有什么建议可以给我,他略一沉吟,说道:“你像是理解事物比一般人花时间的那一类型。不过以长远眼光来看,时间大约在你那边。”此外他还认为我具有画肖像画的特殊才能——一种径直踏入对象的核心、捕捉其中存在物的直觉,拥有那种才能却置而不用,他为此感到惋惜。
最初第一天,雨田政彦开车把我送去他家在小田原的房子。这幢房子位于一条狭长山谷入口附近的山顶上。由于海上有西南风吹来,夏天山谷深处雨一阵又一阵下个不停,而山谷外却是蓝天白云。起初觉得相当不可思议,不久习惯后,反而以为理所当然。房子的建筑面积不大,是一座西洋风格的小平房,但屋顶意外之高。房子里面,家具、电器、餐具、寝具等一应俱全。不过没有电视机,也没有网络。感觉雨田具彦是一个对世上的事情没有多大兴致,非常讨厌新鲜事物的人。客厅里有一套相当气派的音响装置,还有一系列高清唱片,大多是歌剧。雨田政彦说他父亲雨田具彦作画时总是听着歌剧。雨田具彦曾在维也纳留学,当时一个劲儿跑歌剧院。不过现年92岁的他最近患上了认知障碍症,连歌剧和平底锅也区分不出来了。他当时是为了学习油画才去维也纳,但回国后没多久,突然转向日本画,并且成为了非常成功的日本画画家。在雨田政彦的眼里,父亲不过是个整天板着面孔的老头罢了,我行我素,脑子里只有绘画。
除了房子,雨田政彦还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在小田原地铁站附近的一家类似文化学校的地方教画画。学生有成人也有孩子,每周上两天课。一方面为了挣些钱维持生计,另一方面也为了与人适当地有些接触,不让脑袋出毛病。我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
我很快习惯了绘画班的授课。我和孩子们混得很熟的同时,还同两位人妻有了性关系。当时的我没有闲工夫判断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我只是抓着一块木板随波逐流而已。至于自己此时此刻身处何方、往下要去往何方,我一无所知。几个月后,我发现了一幅带有《刺杀骑士团长》标题的雨田具彦的画。当时我固然无从得知,那幅画致使我周围的状况整个发生了变化。
五月接近尾声的一个晴朗的早晨,我把自己的一套绘画用品搬进了雨田具彦过去使用的画室。画室是一个长宽都是五米的四方形房间。木地板,上面地毯之类的什么也没铺。朝北开着一扇大窗户,挂着朴素的白色窗帘。朝东还有一扇略小的窗户,没有窗帘。周围的墙壁涂得雪白,上面没有任何装饰物。房间一角有一个用来冲洗颜料的大瓷盆,表面沾着多年累积下来的各种颜色混在一起的颜料。大瓷盆旁边有一个老式煤油炉,天花板上安着一台大风扇。房间里还有一张工作台和一把圆凳。贴墙板架上有一套小型音响装置。必要的物品一应俱全,多余的东西一概没有。得到这样的新环境,一种想画点什么的心情在我的身上聚敛成形,一种类似沉静的痛感。现在的我拥有彻头彻尾的自由,再也不必顾虑任何人,想怎么画就怎么画。然而我终究没有作画。哪怕站在画布前再久,头脑里也丝毫涌现不出想要画在雪白画布上的意象。我如同失去语言的小说家、失去乐器的演奏家——这种体验迄今第一次出现,我在这四四方方的画室里感到一筹莫展。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也许因为长年累月为了生计画肖像画太久了,弱化了身上曾经有的天然直觉。我需要一些时间。我必须忍耐一下,必须把时间拉往自己这边。与人妻发生性关系也是在这段时间里,想必我在寻求精神上的突破口,想从现在这种停滞的状态里挣脱出去。
我每天醒来,走进画室,在无法获得任何意象的状态中听普契尼的歌剧。不知何故,那段时间白天在画室听的全是普契尼。在创作这个领域,我几乎同纯粹的“无”面面相觑,日复一日从事“无的创作”。而在生活上,一位年长的人妻女友每周大约两次开着她的红色Mini Cooper来我居住的地方,这种定期的与成熟女性的肌肤之亲让我获得了某种安适感,使我怀有的焦躁情绪很大程度上平复下来。
山居生活的时间里,我开始对雨田具彦产生了好奇心。某日,在给绘画板上课前,我顺路走进小田原市的图书馆找他的画册。也许是家住本地的关系,图书管理有三册大画集,其中一册还作为“参考资料”载有他二十年代的西洋画。他青年时代的西洋画底蕴深厚、颇具感染力,技术上也有值得赞叹的东西,想必当时也受到过高度评价,然而其中有某种欠缺。到底欠缺了什么呢?我无法具体说明,但有一种即使没有这些画也无所谓、即使这些画永远消失了也不会带来不便的感觉。说法或许有些残酷,但在经历了七十余年后的现时看来,这一点一清二楚。接着,我再顺着时间看他转向日本画家过程中画的画。初期作品多带有几分幼稚,但在经过了模仿先辈画家的阶段后,他缓慢而又切实地找到了自己的日本画风格。偶尔也有探索性的失误,但没有困惑,画里有一种只有他才能画出来的某种东西。他自己好像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朝着那个“东西”,以充满自信的步伐勇往直前。其中不再有油画时代的那种“欠缺”。雨田具彦从油画到日本画的过程,与其说“转向”,不如说“升华”。从雨田具彦画的内容来看,起初和其他日本画画家一样,画的是现实中的风景和花草。但不久之后,出于某种动机,他开始画日本古代的风景,大多取材于平安时期和镰仓时期,但他最喜欢画的公元七世纪初的圣德太子时期的风景、历史事件和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场面。至于后来为何又选择了飞鸟时期,缘由不得而知。但在那段创作时期,他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日本画技法也修炼得炉火纯青。细看之下,仿佛从某个时点开始,他得以自由自在地画自己想画的东西,他的笔似乎随心所欲地在画幅上腾跃而起。最出色的是他的留白,就是什么也没画的部位——这是日本画最擅长的部分,至少我在西洋画中没见过如此大胆的留白。注视之间,我似乎得以理解雨田具彦转向日本画的意义,但他在何时如何大胆地付诸实施,我依然看不出来。卷末看了他的简历,出生于熊本阿苏,父亲是大地主、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家境极为富裕。自少年时代起,绘画才能便引人注目。从东京美术学校毕业后,于1936年至1939年期间在维也纳留学。1939年初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乘船回国。说起1936年至1939年,正是希特勒在德国执政时期。奥地利被德国吞并,即1938年3月实施的所谓的“Anschluss”(德奥合并)。当时年轻的雨田具彦在维也纳,想必目击了种种历史事件。我读了一篇题为《雨田具彦论》的长篇考证性论文,发现他在维也纳时期的经历扑朔迷离,仅有一些没有确凿证据的猜测。
1941年末偷袭珍珠港事件爆发,日本进入全面战争状态。雨田具彦离开东京,回到阿苏老家。由于是次子,没有继承家业的麻烦。天生的肺部缺陷又让他免于参军(表面如此,暗地里也可能是老家打通了关系)。家里给了他一座深山里的小房子和一个女佣,他在那里过着同战争几乎无关的平静生活。断绝与世人的一切关系,在日本画的技法上倾注心血——他就这样在阿苏山中一直闷到1945年二战结束。期间完成的作品一件也未发表。在6年的沉寂之后,雨田具彦作为日本画新星重新在日本画坛崭露头角。他此后获奖无数,声名远扬。但他本人几乎从不登台亮相,授予官职也一概拒绝,只是闷在小田原山上(也就是我现在住的房子里)专心画画。我合上画集,还给图书馆服务台。
阳台西侧面对狭窄的山谷,隔着山谷的对面是同这边高度相差无几的山峦。山峦斜坡上疏疏落落坐落着几座房舍,其中有一座分外引人注目的大型时髦建筑——大量使用白色混凝土和蓝色玻璃的类似“公馆”的三层房屋,荡漾着潇洒而奢华的气质。每天夜晚,蓝色玻璃深处都会不定时地亮起灯光。面朝这边的阳台上不时有人影出现,总是孤单一人。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楚,加上大部分时候都是背部受光,但是我猜测是一位男性。今晚人影又出现了,和我一样坐在阳台椅子上,几乎一动不动。看样子和我一样望着空中眨眼的星星思索什么。我微微举起葡萄酒杯,隔着山谷向那个人送去同病相怜的寒暄。
我当时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人不久之后就会闯入我的人生并大大改变我的命运路线。假如没有他,我大概不会遇到后来这些形形色色的事情。与此同时,假如没有他,我也大概已经在黑暗中不为人知地丢掉了性命。我们的人生实在匪夷所思,充满难以置信的偶然和无法预测的曲折。发生的事情是否合乎情理,要经过时间的冲刷才能看清楚。不过,无论是否合乎情理,最终释放影响的恐怕终究是结果。在事情像棋子落下般一件接一件地发生之后,要找出最初的起因变得相当困难。接下来我要讲的(必须作为最初的两颗棋子拿出来的),是对面山顶上那个谜一样的邻居和那幅题为《刺杀骑士团长》的画。先来讲那幅画。
住进这幢房子首先让我费解的是房子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可以称之为“画”的东西。不仅墙上没挂,储藏室、壁橱里也是一件也找不到。无论雨田具彦本人的画,还是其他画家的画,都一件也没有。墙壁都光秃秃的,完全没有钉子的痕迹。有一次我打电话给政彦,顺便说出了我的这个疑惑。政彦说他父亲不喜欢把自己的作品留在手里,一旦画完就让画商出售,不满意的作品就在院子里烧掉。至于别的画家的作品,以前在欧洲收过四五幅马蒂斯等人的尺寸较小的绘画。当时价格不高,现在增值了好多。父亲进入护理机构之前,交给要好的画商保存了。父亲就像一头孤狼,不喜欢他的同行,当然同行也不喜欢他。谈到雨田具彦为什么从维也纳回来后转向日本画,政彦说他父亲偶尔会谈起在维也纳的生活,但关于自己在绘画上的转向,他一直守口如瓶。政彦为此有些后悔,或许应该在父亲患病前问清楚才是,现在为时已晚。政彦还提到他父亲去维也纳之前,因为是富家子弟,英俊潇洒,又有绘画才华,不断有女性投怀送抱,因此也弄出不少风流事,全靠老家出钱摆平。但从维也纳回来后,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再也不寻花问柳了,只在家专心作画。之后与一个远亲女子结了婚,生下了政彦。
我发现那幅题为《刺杀骑士团长》的画,完全出于偶然。夜里经常从卧室房顶阁楼传来很小的“沙沙”声。这声音既不同于老鼠之类的小型啮齿动物行走的声音,又不同于蛇的爬行声。虽然也没吵到夜不能寐的程度,但房子里有莫名其妙的东西总让我感觉放心不下,担心是什么对房子有害的东西。我四处查看,最后发现客卧里面的立柜上方天花板上有个通往阁楼的入口。我从储藏室拿来铅制梯子和手电筒,推开入口盖,爬了上去。在阁楼上,我看见了一只灰色小猫头鹰悄悄躲在梁上的暗处,正在闭目睡觉。它应该是从朝北的通风口进来的,盖在通风口上的铁丝网破了一个足够它进出的洞。就是它弄出了“沙沙”声。我关掉手电筒,静静观察这只美丽的生物。
过了一会儿,就在我准备返回楼下的时候,发现阁楼入口旁有一个大包裹。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一幅包好的画。用褐色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还缠了几道细绳。我小心地拿起包裹,分量不重。包装纸上积了薄薄一层灰,估计很久以前偷偷放在这里的。细绳上用铁丝牢牢固定着一枚标牌,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刺杀骑士团长”,字体一丝不苟,大概是画的标题。这到底是怎样一幅画呢?为什么雨田具彦把它藏在阁楼里呢?我按耐不住内心的好奇,拿上画,对着猫头鹰挥了挥手,离开了阁楼。
我没有立刻打开这个褐色包裹,而是把它靠在画室墙壁上,盯着它看了好几天。一开始我不知道自己擅自打开是否合适,但反复思索后,我终于下定决心一探究竟。不知道包了多少层的褐色包装纸下,有一幅用柔软漂白布包着的镶在横置长方形简易画框里的日本画。我把画放在画架上,退后几步细看。
毋庸置疑,这幅画出自雨田具彦之手,不折不扣是他的风格。上面画的是飞鸟时期打扮的男女,但令我震惊的是,画面充满暴力,几乎令人屏气敛息。据我所知,雨田具彦的作品描绘的大多是仿佛撩拨乡愁的平和安谧的画面,从未涉及过如此狂暴的题材。这幅画里流淌着大量的鲜血,相当逼真。一老一少两个男子手握沉甸甸的古代长剑,看上去正在进行个人之间的决斗。年轻男子蓄着漆黑的一小条唇须,身穿浅艾蒿色紧身服。年迈男子一身白色装束,蓄着丰厚的银须,脖子上戴着一条串珠项链。年轻男子把剑深深刺入年迈男子的胸口。年迈男子的剑从手中滑落,但尚未完全落地。血从他的胸口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白色装束。他的嘴痛得扭歪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万念俱灰地瞪视着虚空。他知道自己失败了,但真正的疼痛尚未到来。年轻男子的眼神极为冷酷,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对手。他眼睛里没有悔意,没有困惑和怯懦,也没有兴奋。瞳仁是那般冷静,眼睛里只有迫在眉睫的一个人的死,以及自己确切无疑的胜利。四溅的血不过是其证明罢了,并未给他带来任何情感。另外,这幅画里还有几个人在旁边注视着这场决斗。一个是年轻女子,身穿雪白的高级服装,头发向上梳起,戴着大大的发饰。她的一只手放到嘴前,嘴微微张开,美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上去似乎正在屏息敛气,即将大放悲声。还有一个年轻男子,服装不那么气派,黑乎乎的,饰物也少,脚上穿着简单的草鞋。好像是一个仆人,但又不知道是谁的仆人。他没有带剑,只在腰部别一把短刀样的东西。矮个头,敦敦实实,下巴蓄着浅淡的胡须。左手像事务员拿文件似的拿着一本类似账簿的东西,右手像要抓取什么似的伸在空中。和年轻女子一样,他的脸上也不容怀疑地浮现出惊恐的表情。还有一个奇妙的目击者。那是一位男子,好像正文下面的注脚似的位于画面的左下方。地面上有一个正方形的木头封盖,男子把它顶开一半,从里面伸出脖子。封盖让我想起这座房子里通往阁楼的入口盖,形状和大小也一模一样。男子在那里观察地面上的人。飞鸟时代的地面上开了一个洞穴,还装有盖子,这是一件讲不通的事情,而且从里面探出脑袋的男子的模样也十分奇怪。他长着弯茄子般异常细长的脸,满脸黑胡子,头发长长的乱蓬蓬的,看上去像极了流浪汉或者远离尘世的隐居者,也有点像呆子,但他的目光敏锐得足以令人吃惊,甚至可以从中感受类似洞察力的东西。他也注视着决斗,但对于决斗结果似乎并不吃惊,好像理所当然。他好像是一个纯粹的旁观者,也好像出于谨慎,正在确认事件的细节。女子和仆人都没有察觉身后长脸男子的存在,他们的视线被激烈的决斗紧紧牵住了,谁也没往后看。
姑且不论我对画里的人物有太多疑问,首先这幅画的题目已经让我困惑不已。身着古代服装的老人的模样,怎么看都与“骑士团长”不符。“骑士团长”显然是欧洲中世纪或近代的东西,日本历史上并不存在这样的职位。然而,“骑士团长”这一次说法微微刺激了我的记忆。我猛地想了起来:莫扎特的歌剧《唐璜》!这幅画中的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就是浪荡公子唐璜,被刺杀的年迈男子是身份尊贵的骑士团长,年轻女子是骑士团长的漂亮女儿安娜·唐娜,仆人是伺候唐璜的莱波雷洛,他手里拿着的一本厚厚的账簿,里面记录着主人唐璜迄今为止占有过的女人的姓名。唐璜千方百计引诱安娜,被安娜父亲发现后,与他进行决斗,并一剑刺死了他。非常有名的场面。雨田具彦把莫扎特歌剧《唐璜》的故事背景改到飞鸟时期。我承认这种尝试挺有意思,但目的何在呢?还有为什么把这幅画特意层层叠叠包起来藏在阁楼里呢?还有那个长面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莫扎特的歌剧里并没有这个人物,显然是画家出于某种意图加上去的。另外,歌剧中的安娜其实也没有目睹父亲被刺死的场面。她一开始去找恋人奥塔维奥骑士求救,在赶回决斗现场后,才看见了奄奄一息的父亲。雨田具彦做这些改动究竟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