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与殷萍儿经常偷偷地野合,有时在萍儿的卧房,有时在张九的屋里,甚至有时在灶间。殷萍儿的风流性子,把张九迷得神魂颠倒,简直有些忘乎所以。
转眼到了刘伦寿诞之日。
刘伦平日积德行善,深得村人好评,因此举村为刘老爷子祝寿,来往贺拜的人流络绎不绝,真是热闹非凡。
刘伦身着团金花寿星袍,头戴软巾,端坐在大厅之中接受众人拜谒,乐得合不拢嘴。寿诞大宴就在庭院中排摆开来,众宾客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
众人华灯初上方散。
人逢喜事精神爽,刘伦也不例外,众宾客去后,他仍觉不尽兴,命人传话重摆宴席,他刘府上下要同喜同庆。
刘伯温望着老父,心头一阵喜一阵悲,说不清的滋味搅在一起,令他直想掉眼泪,甭管怎么说,今日是父亲的大寿之日,无论如何他们父子也要痛饮一回。想到这里,他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敬了父亲一杯酒。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各自饮干。
席间,刘伯温起身如厕,走到后院,忽然觉得面前黑影一闪,旋即消失不见。刘伯温心头一动,立即忆起雨夜的窃听者和窗下娇小的脚印来。他的心里第一个闪出的念头便是——朱珠,一定是她,她回来了!
“珠妹!”
刘伯温大叫一声。
无人回应。
她不会回来的!
刘伯温的心头沉甸甸地一痛,旋尔苦笑起来,自我解嘲一番。如厕后返回酒宴,只是心情闷闷不乐起来。
刘伯温忽然觉得头昏眼花,胸口一阵阵地泛着恶心,他不知是怎么回事,才要问个究竟,却见酒席上众人依次躺倒,仿佛死去似的,刘伯温心中大叫一声“不好!”可是为时已晚,他一个晕眩便昏死过去。
周围死一样静。
刘府刹时变成一座阴森可怖的地府。
俄而,厅上忽然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起初,这人蹑手蹑脚,走得很小心,但当她确定众人已昏迷不醒的时候,胆子便放大了,开始在人群中往来游走,察看情况。
终于,她立在大厅当中,冷冷地笑了,笑容依旧美丽动人。她就是殷萍儿。她转头瞅瞅张九——他那副猥琐的样子令她恶心,终于奔过去,狠狠地踏了张九好几脚,方才解气。
好半天,殷萍儿呆坐着。如今,刘府上下众人全被她下毒迷昏,三日之后死去,无须她再动手。她又看看刘伯温——他那伟岸的样貌让她扼腕而叹,要不是为了娘亲,她不会忍心下手的!
她抖抖衣襟,生怕沾上什么东西似的,转身往门口走去。这里已不用留恋,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三日之后的死亡。
“怎么,放倒这么多人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
一个女子的声音石破天惊般地在大厅中响起,骇得殷萍儿浑身哆嗦,冷汗直淌。她不敢回头,她怕抵在她背后的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或者剑,但她还是转过身子,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寿”字描金屏风,并没有人在。谁在说话?殷萍儿头皮发麻,她疯狂地用眼睛搜寻,她要知道是谁在说话,她怕是鬼或神,她怕自己遭恶报。
然而,大厅上依然是她孤身一人。
是自己过分紧张而产生的错觉?!
她惊恐万状地后退,双手直摇。
“想走,没那么容易!”
又一声怒喝。
殷萍儿简直要崩溃了!
“谁在那里?”
殷萍儿歇斯底里地大叫。
“我!”
随着这声喊,只见大厅顶上悬挂着的一只八宝灯笼一转,露出灯后贴伏的人来,那人飘飘然从半空跃下,一点声响都没发出。她身形苗条伶俐,通身披玄衣,头上包一块红色巾帕,一张清水脸儿剔透晶莹,眼角眉梢带着几分凛然正气。
来人正是刘伯温朝思暮想的朱珠。
说来话长,朱珠自负气而走之后,心里其实一直对刘伯温割舍不下,几次三番想回到他身边,可是不愿妥协的倔脾气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跳出来,硬生生地扯住她,让她动弹不得。日子一长,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样孩子气的负气又可笑又可悲,哪里比得上依偎在刘伯温身边安全、踏实?
然而她就是这样一个宁折不弯的倔犟女子。但是放不下的情丝总逼迫着她暗地里跟踪刘伯温,她和他赌气,却不愿别人伤他,她对刘伯温的深情不仅不曾稍减,反而日久弥深。
这天是刘伯温老父的大寿之日,朱珠记得很清楚,她想借着人多眼杂的当儿偷偷看上刘伯温几眼。刘伯温出去如厕,她一直跟随左右,话到唇边却又生生地咽回去,不知为什么。刘伯温那痛苦万端的呼喊,刀子一样扎进她的心里,她用长长的指甲狠狠地掐进手腕,或许唯有如此心痛才可以稍减。
刘伯温返回酒席,她却失落了,犹如孤魂野鬼一样在黑暗里四处游荡。就在这时,她发现了一个女人,神神秘秘地迈动着碎步,时不时地回头张望,神色慌乱不堪。凭着闯荡江湖的经验,朱珠断定这个女人欲行不轨,便悄无声息地跟着她。
那个女人一路行至灶间,那里有个三十开外的汉子正在忙碌。女人进去后,那汉子便迫不及待地将其紧紧搂住,二人缠绵起来。
朱珠是烈火心性,最见不得这样的狗男女,本想过去一刀一个结果了他们,又怕冲撞了刘老爷子的大喜之日,愤愤地唾一口,转身回大厅去。朱珠早走了一步,她把那女人当做私偷男人的浪妇,可她万万没想到就在她一转身的瞬间,那女人乘汉子手脚乱忙、闭眼亲吻她粉颈的当儿,飞快地打开握在手心的小纸包,神不知鬼不觉地抖落进身后沸腾的汤汁里——那是酒宴最后一道菜,也是张九的拿手好戏,此刻正热气腾腾地散着白气。
这一切做得干净利落。
朱珠藏在房顶上,忽听得下面声响不对,揭去瓦片一看,方知众人中了毒。她猛然想起偷汉子的女人来——原来她是去下毒!朱珠悔恨不迭。
朱珠定定神,想看看事态的发展如何。果然,不一会儿工夫,那女人从外面进来,时而发愣,时而狂笑,让人匪夷所思。朱珠这才现身,她缓缓拔剑,怒目而视道:“朋友,想走,先过我这一关!”
殷萍儿狂笑几声,面色惨白地说:“你最好给我来个痛快的!”
“少废话,过招吧!”
朱珠凛然喝道。
“女侠,我一个弱质女子,哪里会什么武功?我坦白告诉你——一切都是我干的,只求你给我个痛快的死法!”
殷萍儿说到这儿,突然仰望屋顶,极尽悲怆地泣道:“娘呵,我死了,你可怎么活啊!”
“哼!”
朱珠不屑地白了殷萍儿一眼,道:“是贼都说有八十老母在堂!”
“女侠,我殷萍儿如有半句欺瞒,天打五雷轰!我娘岁数大了,又重病在身……娘啊,我苦命的娘!”
“哼,难得你有这一片孝心,可你怎么就忍心毒害刘府这几十口人,刘老夫人年纪也不小了哇!”
朱珠咄咄逼人。
殷萍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几步,昂然跪在朱珠剑下,泣告道:“女侠,你饶命吧,我全说……我全告诉你!”
“快说,谁派你来的?”
“宋妈妈!”
“她是什么人?”
“扬州府玉春楼的妈妈。”
朱珠一愣,原来面前跪着的女子竟是个娼妓!她隐忍不发,又问。
“她与刘府有仇?”
“无!”
“有怨?”
“无!”
“那她一个娼妓头子,为什么派你来青田害刘府的人?”
朱珠厉声问道,毫不掩饰她对这个宋妈妈的厌恶。
殷萍儿脸一红。
“女侠,小女子只听说有个什么夫人吩咐宋妈妈做,然后她便找到了我,威胁说要不为她卖命,我娘老命不保……我不是存心害人,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朱珠问道:“你给他们下的什么毒?”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前些日子宋妈妈乔装改扮成卖花粉的,把一个粉红纸包塞给我,至于什么毒药,我一点不知情……哦,对了,听她讲,此药当时只会让人昏迷,三日之后才致人于死地……”
朱珠眉头一皱,突然举剑欲砍,殷萍儿双眼一闭,只准备一死。可是,朱珠只用剑割断了她的衣带,用剑挑起,径直捆住殷萍儿双手双脚,这才转身去看刘伯温。只见昔日的恋人此时双眼紧闭,牙关紧咬,脸上死灰一般。朱珠心痛不已,忙为他把脉。
朱珠精通医道,而且对毒药也不外行。稍稍沉吟片刻,她心里便有了数。她记得刘伯温总会在家中存有草药,于是飞快地跑去寻找草药,并凭着记忆配好一服汤剂,用来解众人之毒。
“我可以帮你吗?”
殷萍儿小声哀求。
“哼,不烦劳你的玉手!”
朱珠心里道,不当胸给你一剑就够便宜你了,还敢胡言乱语。
朱珠给众人依次灌下汤剂,直累得满头大汗。突然,最先服下药的刘伯温身子一动,不由分说地呕吐连连,吐出一肚子黑的汁水,朱珠欣慰地一笑,转身向外走去。
刘府上下终于渡过了这一劫难。
当人们发现手脚被缚、呆若木鸡的殷萍儿时,惊诧万分。殷萍儿叹口气,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原委讲述一遍,当她说到黑衣女子救活众人之时,刘伯温的心仿佛被人狠抓了一把似的,他自言自语道:“一定是珠妹!”
众人都被殷萍儿的话惊呆了,他们实在不敢相信每日里勤快温柔的她不仅是个风尘女子,而且是下毒元凶!殷萍儿平静地望望众人,恭敬地给刘伦老夫妇磕了个头,而后眼睛无神地望着远方,泪如雨下。
“娘,我苦命的娘,女儿不能尽孝了。”
言毕,咬舌自尽。
刘伯温的心中满是朱珠,稍微恢复了些体力便想去找她。刘伯温了解朱珠,她断然不会混杂在嚣喧之中,只会寻一块清静地方躲起来,思来想去,青田这块地方不大,可以容纳朱珠的也只有大山了。而且,刘伯温敢断定她一定是在山上的岩洞里藏着——那是刘伯温儿时的乐园,他第一次带朱珠进去游玩时,朱珠便欢喜雀跃地道:“早晚有一天,我要躲到这里来!”
刘伯温主意打定,对父母说要外出游玩散心,便独自出门。他径直上了山,凭着熟悉的记忆来到那座岩洞之前。
故地重游,思潮翻滚。
那一次二人情意绵绵,海誓山盟,而今只剩刘伯温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等景象实在是凄凉!
刘伯温信步向里面走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激动还是恐惧,想见朱珠又怕见到她。刘伯温的心都快从胸口跳出来了,他怕朱珠不在洞里,又怕朱珠恰恰就在这里。短短的一段路程,他仿佛走了一百年那么久。
洞里空无一人。
刘伯温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洞里昏暗、阴冷,刘伯温的心比这更甚。他慢慢接近洞的最里面,突然,
他发现了一个草窝,铺得又厚实又软绵,仿佛有人在这里休息过。刘伯温扑上去,终于闻到了久违的熟悉的气息——暖暖的,有种幽香!那正是朱珠所特有的味道,那正是刘伯温所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味道!
“珠妹,你果然在这里!”
刘伯温欣喜若狂,飞也似的奔出洞去,冲着灰蒙蒙的天空狂呼:
“珠妹!”
回声传出好远。
无人应答。
然而,朱珠去哪里了?她是不是又走掉了?刘伯温在洞里呆坐,等待了两天还不见梦中人的影子,他心中的希望之火一点点熄灭,失望一点点丰盈起来。他揪住自己的头发,在心里默默祷告——
“苍天有眼,让伯温再见她一面!”
第三天,人还未归来。
刘伯温彻底地绝望了,他失魂落魄地向洞外走去。
洞外已成银装素裹的世界。
刘伯温看着纷纷扬扬而下的雪花,只觉得心头冻结了一层寒冰。他倚在山洞一侧的山壁上,任凭雪花飞了一脸,落了一身,任凭雪花将他包裹,哪怕是埋葬也好。也许他死了,便不会有这么多痛苦了。夜,静得可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伯温突然听到了一种声音——不是雪花飘落的“扑簌”声,而是类似于鱼儿贴着水面滑翔的声音,还没等刘伯温再仔细辨听,便有一条影子飞也似的掠来,身轻如燕,转眼便来到洞外。刘伯温不相信似的眨眨眼,艰难地,睫毛已被冻结,他模糊的视线终于凝在洞外人的身上。那正是朱珠,一刹那间的幸福感冲击得刘伯温动弹不得。
朱珠已进洞去了。刘伯温终于艰难地迈开腿,犹如雪人似的,他机械地向里面走。洞里燃起了火把,暖融融、亮堂堂的,刘伯温的心一下子热乎乎的。他身上的雪开始融化,脸上的雪水和着汗水蜿蜒而下。“珠妹!”刘伯温战栗地呼唤。朱珠正背对着洞口抖落身上的雪,蓦地,受了震动,她猛地转过身子,恰看到刘伯温的热泪从湿淋淋的脸上滑落。一刹那间,朱珠一切都不记得了,一切都不管不顾了,即便是山崩海陷也无法阻挡她投向刘伯温的怀抱,接下来幸福的晕眩让她昏死过去。
再醒来,人已在刘伯温怀中。朱珠疲倦地眨眨眼,将身子靠刘伯温的胸膛更近些,惬意而又舒坦地将脸深埋入刘伯温的臂弯里。“珠妹,你这几天上哪儿去啦?我等得心都要死了。”刘伯温边吻着朱珠的乌发,边在她耳边细语呢喃。一听这个话头,朱珠有了精神,她一下子从刘伯温怀中跃起,道:“我去了趟扬州……你知道你为什么中了毒吗?知道是谁在背后下手吗?”
“殷萍儿……”
“那不过是个傀儡,可怜又可悲的傀儡!她是方国珍派来的!”
“啊!”
朱珠一五一十地将去扬州玉春堂的经过讲述了一遍,未了又问:“那女人怎么样了?”
“死了…”
朱珠叹口气,道:“可怜她老娘……”
“珠妹,你别离开我……”
“我答应你,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