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青藏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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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富商

曲批真的成了河谷里首屈一指的富人。

十多年前,当他还是个雄心勃勃的青年时,我们两人有过一番关于财富的对话:

你真的认为财富对你那么重要吗?

怎么不重要呢?他反问我。然后呓语似的喃喃不休,看得出来,对此他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或者说他思考了很久:为什么河谷人觉得矮人一等呢?因为我们太穷了,穷得挺不起腰杆了。为什么城里人感觉他们高人一等呢?因为他们有权势,重要的是他们认为自己有钱,比我们富裕。在我们村里,为什么尚绒家觉得自己了不起呢?因为邓珠觉得自己是干部,家里有钱财,有各种金银首饰,牲畜数量多,田地广阔,他还认为自己是村里的领导呢。村人只要有重要的事还不是喜欢向他求教?很多事由他说了算。你放眼看看,现在这个时代,人人都在追逐财富,由财富说了算的时代已经到了,你还不醒事?

我闷头不语。

他便又滔滔不绝地开导我:据说西方国家才发达呢,为什么他们能够对世界说三道四颐指气使,原因就是人家太有钱了,也太强大了。什么叫以经济为中心?经济不就是钱吗?你看看为什么我们这群毕业的人中有人爬得那样快?还不是因为人家懂得了赚钱的窍门,通过钱来铺路,通过钱的杠杆撬动了权力的天平。这就是技巧,再通过权力捞取了更多的钱财,从此走上了良性循环。

人生的目的仅仅就是钱财吗?钱财能够带来幸福吗?

他的眼光蜇人心跳,他甚至带着某种鄙视瞪着我:你怎么如此冥顽不灵?钱财当然不能带来全部的幸福,但是没有钱绝对是不幸福的。你看见穷人的尊严了吗?穷水里泡大的人总觉得可怜,因为他们没钱,没钱就没了面子和自信。

我觉得一个人的幸福归根结底是心灵的东西,再多的钱财也不能迎来真正的幸福。全然钻进钱眼之后,一个人生存的烦恼更多,欲望更盛,而且可能……

可能啥?你觉得我会走不出来?笑话。你以为我是把钱看得高于一切的人吗?有了钱我可以做更多的事,还可以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我会把钱踩在脚下,我真正要做的是一个强大的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那就太好了。我由衷地回应道。

你真的还要走那可怜的无人问津的写作之路吗?它不可能给你带来名声,更不可能收获金钱,甚至有可能使你成为孤家寡人,落得个可怜兮兮的惨状。

我抬起坚定的目光说:我没有想过那些,只是自己喜欢摆弄文字,喜欢探寻心灵的道路。在一个铜臭飘荡的时代,文字的命运当然好不到哪里去。

你出不了书,到时我可以赞助你,就怕也没有人读呢。他说完,以一种狂妄姿态放声大笑。

岁月轮转,风水如云。十年,仿佛眨眼之间就过去了。

当富有的曲批开着私车来到小城里看望我时,我的眼里又一次飘浮起如梦似幻的云彩来。曲批变得富态了,手指上箍着金戒指,脖子戴着一圈亮晃晃的金项链,他的夫人十分年轻,美丽动人。当寒暄客套之后,他把夫人支到宾馆里去了,我俩又进行了一番对话:

曲批呀,你真是说到做到,厉害着呢。你可能是河谷有史以来最富裕的人吧,而且当了政协委员,成了企业家,可谓名利双收。

他脸上露出自得的笑容:是啊,我终于也走到今天了。可是比起他人,那些大的企业家,我觉得自己还远远不够。说穿了,资本太少,发展的劲头不足。我想要成为高原上首屈一指的人物,你别把我看小了。

他扬起右手,在胸前一挥,表达他的万丈豪情。然后,他双臂拢胸环抱,眼看我的寒舍说:你装修得太简单了,要不要重新装一下?我出钱。

我说:够了够了,我已经心满意足。单位上没有房子的人还多着呢。

你真是个容易满足的人。他撇嘴道,嘴角游过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你的文字怎样?他有些轻描淡写地问道。于是,我唠唠叨叨地向他讲述我写作历经的道路,那些寂寞、坎坷,那些微薄的收获和获奖的状况,以及目前正在筹划的长篇,等等。当满意与幸福的感觉洋洋流溢时,他突然止住我的话题,问道:

你那些能挣钱吗?

我像被人劈头盖脸地浇了一盆冷水一般,突然醒悟了过来。曲批是个商人啊,在他眼里,一切都可以折算为钱的。

我冷淡地说:我追求的不是钱财。

那又有何用?在金钱横行霸道的时代,收获不到钱财,那意义何在?

幸福,内心的幸福,以及文化血脉上的延续。

别那样小气,老同学。我知道你是比我高尚,行啵?可是,我不明白你怎么会有幸福感呢?我都没有陶然悦心的长久幸福感——当然,春风得意风光无限的时候是太多了。他自得地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让他说说他暴富的经历。于是,沉默一会儿之后他说起经商之路。最初的失败,中间反复无常的市场气候,以及后来与官人合谋打通银行,资本运作之下金钱展示出无限魅力,从此各种资源关系充分运用,成立企业,跑上“高速路”后的连串狂喜,等等。我发现他眼里时而燃起火焰时而生起阴暗的云雾,时而狂放时而低落。我也学着他的样儿,突然将他的话头打断:

你把钱踩在脚下了吗?

啥?他有些不满地吼道:钱,钱你能踩在脚下?钱是啥?钱是宝贝,是主人,是老爷!

我终于发现,他已经把他说过的话儿全然忘记了。

这个世界上,谁能够离了钱财?人人不都在追逐金钱吗?你说啥梦话?

我说:钱是龟儿子,钱是身外之物,钱是害人的东西。

看来两人的路子越发相离遥远了,而今更是话不投机,便转移了话题。临走的时候,他问我有没有可以利用的资源和关系,大家一起发财。我说我一介书生不识钱面权首,哪来的便利?他摇摇头,觉得不可理喻:在当下,还有人如此迂腐呢。

看着曲批走出屋门的背影,我自言自语:啊,他追逐金钱想要成为金钱的主人,而今金钱反成了主人,正在奴役着他。

我从窗口看见:曲批一走到街上,人显得高蹈而狂放,走路的姿势颇具成功商人的特色:横叉身子脚步环挪,甩开箍金的双手,眼睛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