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掬沙子被沙海包围，当一片稀疏的林子被林海包围，当一条小溪汇入大海时，人类的文化将趋向宽广而无涯的大境界，在所有翻腾的浪花里，你都能听到同一种声音，那可是由多种不同的音韵和色彩所构成的哟。
但是，我现在想要说的是另一桩事情，是关于河水的断流，关于血脉的竭止和人心的不安。
文化的震裂是来自两次强大的行动：一次是破旧，一次是文化的被革命。当我走进历史的潮流，当我日渐长大时，那条河流近乎干涸了——当然，后来的复苏是另一个春天弥天盖地而来的时候。因此，我的人生开启的是一种全新的学习和生长，直到我在山外功成名就。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我。应当说我是衣锦还乡呢。
村里人都跑来看望。大家都想看看下草家的孩子，据说他已变得不得了，成了一个闻名遐迩的大人物了，那他成了什么与别人不一样的样子呢？所有人都想瞧个究竟。我看出他们的心思。因此，我故作神秘，故意将架子摆得很大。他们只见过县官，我的架子和气派远在他们之上，于是，我将他们震慑住了。我看到他们眼里的卑微神情，看到我在他们眼里一点点高大起来，而他们自己却一点点变渺小了。他们眼里的那种落寞、迷茫和不甘的样子，令我忍俊不禁。村里人真是好对付呢，我自傲地想。他们刚来的时候，我知道他们的心思是：下草家孩子不就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吗？难道他能成了龙成了帝？他的父母还不都在我们身边吗？不都天天在一起劳动吗？当我的话里带着足够的瓮声瓮气，流淌着足够的高高在上之后，他们觉得我真是难以接近了；当我对众多的随从可以呼风唤雨指手画脚，而随从们一副战战兢兢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的样子——有时，我大声训斥，他们变得更像绵羊——之后，他们终于相信了我的权威，相信了关于我已经变得不得了的传言了。于是，他们也变得温良了，再也不敢得寸进尺了，因为，我知道许多人起初还有着试探我的念头，萌生着戏弄我的念头。所以，这场心理较量最终以我获得大胜而结束。我的威严在村人中间在亲人里已经变得稳固了。我自在而快乐地生活在浮云般的优雅和闲逸之中。如果后来不再发生那件事情，我将在村人中间留下永久难忘的印象，也就不会有我后来内心的隐痛和伤痕了。
临到我要远行，到功成名就的地方去生活了，村里人突然觉得有些难舍难分，他们颇为我感到自豪和荣耀。而恰巧我要走的头一天，村里举行了一场歌舞会，跳锅庄赛歌，一是庆贺村里的一场法会刚刚结束，二是我要走了，算是为我送行。村里人在歌词里增加了为我祝福的祈愿，增添了赞颂我的内容，而村里的老人们集体到家里来请我，眼看一切功德圆满，我心里一高兴便愉快地赴会了。他们为我设了中间的位子，还让我的双亲陪坐在两边。我的父母是多么自豪而快乐啊！他们什么时候领受过如此大的荣耀呢？可是，事情却向我不曾预料的方向发展下去——我后来不禁这样想：那是神山护法们对我的故意嘲弄吧。在村里人一次又一次的欢呼和鼓掌声中，像是被魔鬼驱使，我真的站到舞场的中央去了。村里人原以为我是在谦逊，所以年轻人一次次更加起劲地欢呼鼓掌。大人们也想借此机会让小孩子们一睹我这个名人的风采，把我树为学习的榜样呢。在人们的欢呼海啸声中，我看到了母亲的脸笑得像一朵花，看到父亲的头高高地昂挺着。当我站到圆心时，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我听到人们的呼吸放缓了，我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着。于是，我开口大声地讲话。
人群突然像被施了魔法，所有人变得目瞪口呆。
我讲出的竟是异族的语言。
在人们迷离的眼神中，我发现了自己的失误。于是，我突然噤了口。
人们这才以为我故意卖弄自己的学问呢，所有人又都咧开了嘴巴开心地笑起来。他们想：下草家的孩子真是不一般呢，那异族语言说得像枪声嗒嗒嗒嗒流利非凡，难怪别人这样发达。
当我再次张开嘴巴时，我发现自己已经不会说村语了。
天哪，我什么时候将自己的母语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的嘴唇嗫嚅着，心在悸动中搜索着记忆中关于母语的残渣余汤，在吞吞吐吐中，我的话儿像一个疯子的语言颠三倒四地爬了出去：
“今天，我，高兴，也……想……有……话说，大家……不是……你们……还有亲人……当然……时间……或者……换一个……地方大会……我……可以……总之，风沙，眼神……还有哪里，叫城市，总之，我……”
我看到人们面面相觑，然后，相互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起来。
天哪，我一世的英名就此荡然无存，我的威名扫地了！情急之中，我扬扬手臂，人们的眼瞪得更大了，我一歪身，装着眩晕的样子，倒在场地中央。我听到人群发出哗的声音。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人们冲上来将我围住了，我听到了父母的哭泣声，听到人们担心的叫唤声。啊，我终于解脱了。村人抬着我回家了。当我躺到床上时，清亮的耳朵里灌满了人们的问候声，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第二天，我被随从们扶着上车走了，是去治疗，也是假期满了，但我自己明白：我是逃走了。
我不知道村里人对我有着怎样的评论。从那以后，回村庄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我再也没有回过家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