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舍内外,一阵骚乱,李映霞脱开毛手,拼命地爬到炕里去,恰巧一头撞在使女春红的怀里,春红怪叫起来。紧跟着,人纵窜迸之声,惊咤之声,兵刃磕碰之声和受伤的痛詈之声,乱成一片。火蛇卢定奎本守屋门,一闻动静,却不奔里间。他摸着兵刃,霍地一顿足,反窜出屋外,大呼道:“并肩子,不要乱,没有进去人。快快住手,睡下睡下,看误伤了自家人!”
但是,他喊得似乎迟了,八个贼人除了卢定奎自己和守园门的郭牛子,其余六个人都窜起来,竟在草舍内乱打一锅粥。卢定奎连声地吆喊,郭牛子奔过来,便要进屋,被卢定奎一把拖住。屋中人叮当地乱打,黑影中还在自相残杀。展眼间,忽又窜出两个人来,是独角羊杨盛泰和倪老么。
火蛇卢定奎急问郭牛子,郭牛子也没看见有外人进来。卢定奎大为着忙,仓促间不能进去点灯,也无处觅火,他忙探百宝囊,将自己的独门秘制的飞蝗火筒拿出来。他掩刀到草舍门口,将绷簧一按,“嘭嘭嘭”响了数声,连打出几个火球来,从屋门直打入屋山墙。又忙到窗前,撕破窗纸,再一按火筒绷簧,两个火球打到草舍里间。蓝色的火焰一闪,照见屋内情形,历历在目。屋中人也看清楚了,竟是自己人跟自己人动刀。堵着里间屋门,地上躺着一个人,两手扪胸,还在呻吟。另外还有一个人,在里间屋地上打滚。众人骇然相视,火光已灭,头一个便是擎天玉虎贺****,扬着那把刀,发出惊讶之声道:“哎呀,怎么都是自己人,打错了,打错了!”
群贼这才住了手。火蛇卢定奎吆喊着:“别动手,别动手!”提刀重走进屋来。那郭牛子已从身上取出火镰火绒,敲出火来,把火折子点着,再把油灯点上。这灯光一照看,简直糟不可言。里间屋门口躺着的人,叫王洛椿,胸口刺伤一个洞,血突突地冒,人还在挣命。屋当地躺着打滚的正是麻雷子,在软肋中被扎一刀,深入数寸,半身血染,也是致命伤。那跑出来的两个人,一个是独角羊杨盛泰,肩头挨了一下;一个是倪老么,手背上也划破一大块。屋中的别人只是闻警跳起来,贴墙舞刀自卫,所以没伤。那擎天玉虎贺****提着的那把刀,血槽上渍着热血,右边身上也溅了好些鲜血。
群贼瞠目相观,茫然失措。火蛇卢定奎连连顿足道:“吹灯吧,吹灯吧,这都是吹灯的好处!”侧转身,看了看地上两个负伤人,叹道:“这是怎么说的,我把门,就没看见进来人。”郭牛子也道:“我在外面,也没见有人进来。这是谁炸庙,硬说空子进窑了?”说时,众人的眼光都移到擎天玉虎身上。擎天玉虎脸色一变道:“是我,怎么着!我正守着两个肉票,不意黑影中扑进一个人来,伸手就夺我的刀!……”麻雷子在地上哼道:“好你玉虎,你屈心吧!你好……你官报私仇,你扎死我了。……咱,哪辈子算账。你安心要我的命,我怎么你了?相好的,你们可防着他点!……”
卢定奎俯下腰,看了看麻雷子,抬头翻了擎天玉虎一眼,眉峰一耸道:“哦,唔,是了。”擎天玉虎面含秋霜,把眼一瞪道:“是什么!教我守肉票,屋里进来人影,黑灯瞎火的,我知道是自己人,还是外人啊?又不言语一声,硬来摸我的兵刃,我能不动手么?麻雷子,我怎会知道是你,你都睡着了,摸黑进来做什么?我只当是肉票要跑呢?”说着把眼一瞥,瞥见李映霞衣裳凌乱,蜷伏在土炕尽里头。擎天玉虎道:“还好,肉票没有走。喂,刚才你可是下地没有?没有吧?”李映霞抖抖地说:“我,没有下地。”群贼也不禁把眼光都集中在李映霞和春红身上。
麻雷子身负重伤,脸上已没了人色,头上冒出豆大汗点来,两只毛手血淋淋的,自己按着自己的创口,血从指缝溢出来。麻雷子咬牙挣扎着坐了起来,仰着脸对众人很凄惨地说:“咱们哥们相好一场,哥们可别忘了我死得太冤。卢三哥,倪老弟,我叫贺玉虎王八羔子暗算了!贺****,你好狠毒!你为女人,下这毒手,你对不起朋友!你扎我,你真不知道是我?老天爷在上,你可别屈心,你提防要遭报,我等着你!哥们,相好的,你们看着我挣命么?我受不住了,哪位行好,快给我一刀,疼死我了。”这话很惨,这景象更惨。群贼束手搔头地说:“这怎么好!事情挺顺手,偏偏临完出这岔头,咱们快救救看。”倪老么和麻雷子最好,郭牛子是麻雷子的同乡。倪老么把自己手背的伤绑扎好了,便来救麻雷子。
擎天玉虎很挂火,瞪着眼,拄着刀,反复只说:“误会了,误会了!”可是,这事瞒不过卢定奎。他素知擎天玉虎手黑心辣,又素常瞧不起麻雷子。卢定奎冷笑一声,道:“这叫做冤孽!”俯下腰来,先看了看门口躺着的王洛椿。此人胸口受了致命伤,匕首还在胸口插着呢!两只手捧着心口,攒眉咬唇,似乎也想说话,一张嘴竟从口里冒出血来,只哼了一声。卢定奎摇摇头,伸手来拔匕首。这匕首一拔出来,胸口忽窜出一股血。王洛椿喊了一声,满嘴喷血,腿登了登,死了。
这把匕首却是麻雷子的。卢定奎把匕首看了又看,道:“真糟心,误伤了这些人。不吹灯,哪有这些事!”一把匕首放在炕沿上,回头又看麻雷子,麻雷子软肋上足有四寸长信道血口,皮肉已翻出来,血液流离,明知也是无效了。叹气道:“麻兄弟,你准是吹了灯,进去摸女人去了?冤家道狭,碰上刀了。”麻雷子疼得眼都直了,将头点了点,呻吟道:“我不行了!倪老弟、卢三哥,咱们相好一场,你们不管谁,给我一个痛快吧!我疼,我受不住啦。……”说到末了,声音惨厉,伸手向卢定奎要那把匕首刀。
众人那里下得去手?只将刀创药大把抓来,扯块衣襟,想给他缚上伤口。但血流很多,立刻渗透。麻雷子神色越变越不象样,断断续续地哀告众人,快给他一刀。又恨恨地毒骂擎天玉虎,大睁着失神的两只眼道:“小子,老子二十年后找你算账!你够朋友,再给我一下。我死了,也少骂你两顿。”把个擎天玉虎骂得心头冒火,手中刀动了动,当着众人,又不好重下绝性。把刀“啪”地往炕上一拍,道:“麻雷子,我误伤了你……江湖上的好汉,临死也是好汉,你别泄气了。我误伤了你,你却把人家王洛椿了结了,他跟你也有仇么?你摸黑进来,我只当是救李小姐的人进来了。……”
忽然,听窗外狂吼一声道:“好恶贼,救李小姐的来了,趁早给我献出来!”一声未了,当门处,听一声狂号,跌进一个人来,是郭牛子。紧跟着李映霞锐声叫道:“肖大哥,快救救我,我在这里呢!”群贼顿时一阵骚乱。
擎天玉虎手疾眼快,霍地一转身,“刷”地提起刀来,刀光一闪,把油灯砍掉,房中立刻黑洞洞。六个贼人磕头碰脑地乱撞,擎天玉虎冷笑道:“并肩子,留神,不要误伤自己人!”径要顺刀外闯。
火蛇卢定奎身手也很麻利,信手一摸,把匕首拔出来,大声发话道:“外面什么人?报个万儿来。”外面人喝道:“狗贼,太爷肖承泽!你胆敢成群结伙残害官眷,劫掳贵女,快滚出来受死!”又一人随声喝骂:“狗贼万恶滔天,太爷连珠弹杨二爷,要会会你们这群无耻的贱贼。”
卢定奎贴墙往外走,那独角羊早将屋门忽隆地虚掩上,持刀在旁守住。群贼忙乱已极,正不知来的有多少人,却幸有刚才一阵误会,此时特加小心。群贼各各贴墙蹲身,看定了门窗,先不敢忙着动手,都隐住身形,一齐拢眼光,辨察外面的情形。擎天玉虎身法非常地迅快,眼光略一拢住,便提刀要抢出去;忽一望土炕,心中转念,却去轻轻一窜,窜上了土炕。
这时候,火蛇卢定奎、郭牛子、独角羊杨盛泰,这几个人已陆续窜出去,跟肖、杨二人动起手来。
肖承泽追救李映霞,逐犬吠,辨轮声,晃火折,验辙迹,一路拼命狂奔,转眼间把教头姚焕章甩落在后。肖承泽口角喷沫,鼻窍生烟,举步如飞,在林边遇着旧友玉幡杆杨华,一度动手。讯明了缘由,玉幡杆慨然拔刀相助。两个人便结伴狂奔,边走边说,且奔且寻。荒径无人,遥闻犬吠;登高远望,似见火光。这么晚的时候,这么野的地方,村户人家那里来的灯亮?而这菜园子里面竟有灯光闪烁。肖承泽、杨华便扑奔灯亮,跟寻过来。两人分从两面掩过去,抹墙角,绕墙头,向内一望,一辆轿车,一匹牲口,不伦不类地停在菜园子当中,任那匹驾辕的骡子啃嚼成捆的青菜。两间草舍微闻人声,柴扉虚掩着。肖承泽冲杨华一动手,向轿车一指,又向草舍一指,两个人悄悄凑在一处。杨华道:“肖大哥,这轿车却怪。”肖承泽喘吁吁地道:“且到草舍探一下。”
两个人弯着腰,鸭行绕步,借物障身,绕到草舍后,兜到草舍前。草舍里面,群贼正在吵闹,一口鄂北方言。就是杨华已听出不对。肖承泽却早变了脸,“刷”地抽出刀来,哑声说:“准是他们,咱们攻。”说话时,已然怒不可遏。
杨华握住肖承泽的手道:“大哥先别忙,他们一共多少人?”肖承泽道:“大概十来个。”杨华道:“人数可不少,扎手不扎手?”肖承泽着急道:“不扎手!就扎手,难道罢了不成?”杨华忙说:“不是不是,若是扎手的话……”将弹弓卸下来道:“我就用弹弓打他们,不跟他们力敌。大哥要小心,咱们只两个人,须防他们一涌齐上。咱们万不能教他们圈住了,怕他们分两拨对付咱们。一拨圈咱们,另一拨驱车劫人先走,咱们就上当了。小弟从前吃过这种亏。”
肖承泽听了这话,非常佩服,想不到十数年未见,杨华竟有这等见识。不想杨华去年在黄河渡,路遇群贼,救护苏楞泰的大小姐,曾经上过当,现在便学了乖。肖承泽依言,便教杨华堵门挥弹,他自己奋然持刀,贴窗溜到门口。把窗纸弄破,略往内一窥,不由怒焰横发,暴喊了一声,贼人突然把灯打灭。
当下屋内群贼只剩下六个人,郭牛子向外一探头,被玉幡杆杨华“刷”地打了一弹,“吭”的一声,跌入屋内。火蛇卢定奎伸手把郭牛子拖开,免得碍路。独角羊杨盛泰、倪老么一股急劲,跟着要往外闯,火蛇卢定奎忙喝道:“并肩子,招子放亮了,窑口安着桩子呢!”(这句话是说眼睛放亮了,门口有埋伏)火蛇把两贼拦住。
卢定奎拢了拢眼光,伸手把门旁一条板凳抄起,抖手砍出去,立刻一个箭步,跟纵窜出屋外。将手中刀一展,夜战八方式,照四面一晃,防人暗算,他眼光一扫,已瞥见肖承泽把在门旁,身躯还未容站稳,肖承泽早恶狠狠抡刀砍来。火蛇卢定奎目力充足,脚尖一点地,往旁滑步,让过这一招,右腕一攒劲,往前探步,递刀便扎,把整个身子直欺过去。肖承泽立刻抽身撤步,用刀一剪卢定奎的腕子,下盘却往右一展,退出七八尺。
这一来,草舍屋门的出路,已被火蛇犯险打开。火蛇的手腕却收不迭,教肖承泽的刀尖贴肉皮划破了一道。火蛇卢定奎骂道:“娘卖皮的!并肩子,快出窑!”一语未了,肖承泽又一刀砍到,“刷”地一声响,黑影中又打来一粒弹丸。火蛇急急窜开。趁这夹当,独角羊、倪老么各抡兵刃,抢出屋门。其余贼人也跃跃欲动的,要跟窜出来。他们“贼人胆虚”,不晓得来了多少人,只怕把他们堵在屋内,逃不出去,齐往暗影中注视肖承泽,并不知那边还有个玉幡杆。
玉幡杆杨华掌中扣着一把弹丸,立刻将腕子一翻一甩,一甩一翻,“啪啪啪”,流星赶月,连打出数粒弹子。倪老么刚刚照面,肩头上挨了一下。独角羊急横刀磕挡,措手不及,也着了一弹。两人怪叫起来。顿时又从屋中窜出二贼:一个叫双钩庄延绶,那一个便是郭牛子,虽然负伤,并不甚重。两人四面一寻,见只来了肖承泽、杨华两人,立刻胆壮,大骂着分头向杨华、肖承泽扑来。
杨华展开了连珠弹法,独战三贼。三个贼人都不能上前,立刻漫散开,从三面来攒攻杨华。杨华把弹弓不住手地打,阻住贼人,不令近前。转眼又打伤了二贼,贼人连喊风紧,也将暗器掏出来,金镖、袖箭、飞蝗石子,远远地照杨华打过来。
那一边,肖承泽却逢劲敌。火蛇卢定奎是鄂北有名剧盗,久经大敌,那一路七星刀招数非常狡猾。起初不晓得肖、杨一共来了多少人,他只是横刀招架,两只眼不住地照顾四面,恐被包围。连走了十几个照面,没见再有人来,火蛇这才放了心。把刀法一变,紧紧攻击过来。一面打,一面喝问肖承泽,是鹰爪,还是李家护院的姓肖的朋友。肖承泽破口大骂,也不报名,只要他献出李小姐来。手中刀上下翻飞,力敌卢定奎和庄延绶。肖承泽施展老更夫传授给他的六合刀法,崩、扎、窝、挑、删、砍、劈、剁,招招紧凑,刀刀凶狠,意在拼命杀人。卢定奎将七星刀遮拦招架,沉机观变,不求有功,只等敌人的破绽。那双钩庄延绶,舞动了虎头钩,力猛招熟,打得也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