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师楚占熊、沈明谊,被围在老龙口坟园盗窟,正在危急,忽从黑影中窜出一人,只一举手间,女贼粉夜叉掌中的白蜡杆子,腾地飞掠出两三丈。粉夜叉“哟”了一声,几乎跌倒。赤面虎大吃一惊,慌不迭地纵身飞奔过来,横遮在粉夜叉面前,抖白蜡杆子,便要进步急攻。只听对面那人朗然发言:“范舵主且慢动手,请听我一言!”
赤面虎范金魁愕然住手,紧紧封住门户,灯光影里,注视来人。只见来人身高五尺四五,穿一身蓝绸短装,并非夜行衣靠。头上青绢包头,身后斜背一口利剑,从右肩头左肋下,抄过来两股绒绳,在胸前勒成蝴蝶扣,剑把双飘杏黄灯笼穗,腰勒紧带,足登云履,白布高腰袜子,高打护膝。两手虚抱,丁字步昂然站在人前。辨面貌,长颊阔目,面色丰腴,长须苍然,两眼炯炯有神,眉宇间英气凛凛。只额上微起横波,显见得风尘跋涉,岁月侵寻,老已将至。
赤面虎看罢,正待开言喝问,背后的粉夜叉马三娘已然亮出飞抓,抢到面前,怒骂道:“你这老杀才,冷不防地给我一下子,想必也是镖行走狗,不要躲,且吃老娘一抓!”粉夜叉刚抖飞抓索战,只见来人双眸一闪,全身挺然不动,微微侧首,突然举手道:“这位定是范舵主。我十二金钱俞剑平,久仰威名,今日特来拜见。这位娘子,想是……”说到这里,突然住口。
赤面虎、粉夜叉一听这“十二金钱”四字,不禁侧步,暗道:“久闻江宁镖客十二金钱俞三胜是江南武林中第一能手,原来就是此人!”夫妻俩不由上眼下眼打量来人的神色。果然此人气宇沉穆,精神矍铄,似非等闲。粉夜叉被他迎面一截,立刻将白蜡杆子脱手,更深深领略到此老膂力异常。
粉夜叉看着赤面虎。赤面虎眉头一皱,微微摇头,道:“原来是俞老镖头!俞老镖头半夜来此,有何贵干?莫非是来帮助那姓楚的、姓沈的,特来到此探山的么?”十二金钱俞剑平歉然抱拳道:“范舵主,在下浪迹风尘,借镖行糊口,全仗江湖上朋友帮忙,岂敢无故前来打搅。在下正为楚占熊、沈明谊两位镖头,访查镖银,偶因不慎,得罪了范舵主,为此特地赶来为两家排难解纷。奉请范舵主,通知部下,暂且收兵罢战,听在下一言。”此时楚占熊已立在俞剑平的身旁。那沈明谊在西边矮屋上,教几个人围攻,被迫也已跳到平地,正自苦斗不休。这时又从黑影中窜出一个人来,冲到核心,舞动手中镔铁短矛,仗着一股奔驰锐气,与沈明谊联合起来,将几个包围的人,杀得落花流水。这个人便是铁枪赵化龙的师弟,铁矛周季龙。
原来周季龙赶回盐城,邀到十二金钱俞剑平,立刻策马奔赴柴家集。到预定的客栈内,见着镖行伙计,才晓得楚、沈二人偕往老龙口拜山访镖,言语失和。楚、沈二人现已乘夜潜去探山。俞剑平唯恐二人有失,急与周季龙一口气追到老龙口,只比楚、沈晚了一个更次。俞剑平、周季龙施展夜行术,闯进了赤面虎所布的卡子,顾不得从容探道,只好先捉住一个巡夜喽兵,威吓他说出实话。然后俞剑平点了他的哑穴,将他缚在草丛中,便和周季龙从坟园侧面袭入。周季龙巡风,俞剑平探道。看清这坟园形势,立刻窜上一座瞭望台。恰有四个看夜的人在内把守。俞剑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四人点倒,逐个讯问了一遍,才知赤面虎并没有劫取二十万镖银,那巡夜喽兵的话并非虚假。俞剑平再三诘问:“十几天前,你们范舵主到何处做案去了?”喽卒说:“是在水路上劫了一票货船。”俞剑平颓然失望,将瞭望台上的喽兵也捆了。知会周季龙,一面寻找楚、沈二人,一面窥探赤面虎窖藏财货的地点。楚、沈二人初进山时所见的黑影,正是俞剑平。
随后,楚、沈二人与群贼交手,周季龙便要下去相助。俞剑平摇手止住,悄悄说:“我们趁此机会,可到各处查访一下。”遍地查访,果然不见有何镖驮形迹。
此时楚、沈二镖师势渐不敌,俞剑平教周季龙去接应楚占熊。周季龙一看,楚占熊是和一个女人交手;周季龙心中不愿,打赢了并不露脸,打败了却真丢人。周季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摇手说道:“这个女人,我可对付不过,是有名的母夜叉,还是老前辈来吧。”口中说着,早一转身窜开,竟奔沈明谊那边去了。
俞剑平不禁失笑,暗道:“他倒很滑!”无可奈何,只好潜踪过来,却又观望。后见楚占熊被粉夜叉夫妻,缠绕得险急;俞剑平这才出面,赤手空拳只一招,便将粉夜叉的白蜡杆磕飞。既和赤面虎见面对谈,俞剑平温文尽礼,用手一指沈明谊那边道:“范舵主,且请吩咐部下停斗。”又招呼沈明谊、周季龙道:“二位镖头,快快住手!”
赤面虎皱眉想了想,先招呼手下人住手,且在周围远远地盯住。赤面虎眼望着粉夜叉。粉夜叉提着飞抓,眼瞪着十二金钱俞剑平,一言不发。赤面虎道:“俞镖头,我久仰你的威名。我在此地开山立柜,与你贵镖行,素无过节。这姓楚的、姓沈的,竟来打搅,我们不能不动手。俞镖头,劝你请回吧!这事是他们登门寻找,并非我姓范的无礼。”
俞剑平一捋长髯道:“范舵主,你不知真情,自然怪他们无端前来,但是他们自有他们的苦衷。我已听说他们依礼拜山,和贵窑秦舵主有过交代。”说到此,转顾楚占熊、沈明谊道:“楚、沈二位镖头,我已访明,失去的镖银不在此地。二位何故与他们失和?”
楚、沈二人愕然道:“镖银不在此处么?俞大哥,可是已访着下落么?他们明明在十几天前做过案,我们好好拜山,他们百般支吾,还截杀我们。”俞剑平道:“那只是言语误会,得了便了吧!”又对范金魁抱拳道:“这两位朋友,委实因担得沉重过大,情急找镖,扰及贵窑,事出两误。还请范舵主放宽一步,看我薄面,从此一笑解纷,我们改日再来专诚赔礼。”
范金魁听了,沉吟不语,暗想:“十二金钱俞剑平并非好惹的人,他们既来探山,恐怕来的不止这几个人,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径放他们回去?”正自思量,彭森林插言道:“我们人受了伤,难道竟让他好好走了不成?”粉夜叉也在旁睃着一双俏眼,含嗔不语。
范金魁心内难堪,委决不下。忽然抬头,见南面瞭望楼上,挂出红绿蓝三色灯笼来。范金魁心下明白,遂截然说道:“俞老镖头的话,自当遵命。无奈事情僵到这里,我们好几个人都受了伤。我若任听楚、沈二人出去,本窑必笑我怯懦不义,我将何以用众?况且两人在我们这里搅了半夜,一旦传出去,江湖道上必然小瞧我范某;说我赤面虎原来是纸老虎,居然容镖行来去自如,成了无能之辈。可是俞老镖头既然说了,我若拒绝,又显得我姓范的不通人情。……”俞剑平静静听着,心知这范金魁想找场面,忙说道:“这个容易,我必教范舵主过得去。附近想有武林朋友,我可以邀来陪话。……”
赤面虎摇头不答,忽然扬眉道:“这样办吧!请你转告二人,把兵刃给我留下。我自然放他二人,决不动他一毫一毛。”
俞剑平未及还言,楚占熊早已大怒,左手抱双刀,右手将脖颈一拍道:“你们要想留下我的双刀,却也容易,请你先把我颈上的人头砍去。”彭森林怒跳如雷道:“留下头又算什么!范大哥,咱哥们可不能白栽!大哥请看,瞭望楼上灯笼已经挑起来了,休要放走了他们一个。”金继亮也说道:“秦二哥伤势很重,他嘱咐大哥,务必给他出口气。我们龙潭虎穴一样的寨子,一任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太不成话了。”范金魁还在犹豫,彭森林抢一步道:“姓俞的,久仰你十二金钱威名盖世,何不留一手给我们看看?
俞剑平双眉一挑,面横杀气,却又按纳下去道:“在下不过浪得虚名,岂敢在诸位面前逞能!这位既然说出,我也不好拒绝。”双目一侧,早瞥见南面瞭望楼上,挑出三色灯光。俞剑平垫步前窜,相隔数丈,倏即立定,左手一指,右手扬了三扬。黑影中但听破空之声,瞭望楼上“扑”的一声响,三灯齐灭,蓦地楼上一声惊叫,倏地又挑出三盏灯来。赤面虎范金魁吃了一惊,粉夜叉忿然发话:“我说我们可不怕这一套。谁要放走了人,我可跟他算账!”
俞剑平转身回来,眼望范金魁道:“献丑,献丑!家有万贯,主事一人。范舵主究竟如何,就请一言而决。”范金魁道:“留下兵刃,我就放走人。”
俞剑平怫然变色,冷言发话:“这就难了,恕我难以应命!我这里却有一把剑,我愿奉上。”回身连鞘抽出,双手托过来,剑长三尺八寸,绿鲨鞘,金什件,是一口利刃。范金魁一撤步,方要开口,彭森林抢过来,伸手便接道:“拿过来……”一言未了,“哎呀”一声,身子忽然一栽,范金魁急探身托住,彭森林顺势往地下溜去,竟被点了软麻穴。俞剑平上前伸掌,照定彭森林“气俞穴”推了推,然后峭然道:“这位朋友且慢,这剑只能由范舵主接。”赤面虎范金魁忽然翻出笑吟吟的面孔,大指一挑道:“哈哈哈哈,佩服,佩服!足见老镖头武技高明!四位请吧!弟兄们快快让道。”倒背着手,连摇了摇。
俞剑平微微含笑,回身插剑,双拳一拱道:“既承容让,多谢盛情,改日再行补报吧。”范金魁高叫:“收队!”群盗让出路线。俞剑平纵目前后望了望,然后让楚占熊、周季龙在前,俞剑平、沈明谊在后,缓缓踱去。这回并不翻墙,直走正门。才走出数十步,粉夜叉抢到赤面虎跟前,悄声道:“那可不行!……”范金魁摆手道:“不要说话。”
两人私语,俞剑平早已注意到了,装作不闻,仍缓步前行。蓦然瞭望楼上灯光游动,小陈平秦文秀裹创出来,命一个头目,大叫:“范舵主!秦舵主说:蓝灯可以吹灭了。”
这是一句隐语,范金魁、粉夜叉和彭、莫、金等人,全都明白了,立刻纷纷落后。跟着“呛郎郎”一片锣声,四面埋伏一齐发动。百十多个喽兵各仗弓箭挠钩,阻住要路口,“刷刷刷”发出箭来。周季龙、楚占熊、沈明谊齐叫:“不好,乱箭难搪,俞大哥快上房!”
俞剑平一声长笑,大喝道:“鼠子敢尔!”一转身,嗖嗖嗖,燕子掠空,反扑回去。金继亮、莫海、彭森林,齐挺兵刃邀截。俞剑平施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窜身直前。金继亮摆钩镰枪拦阻;忽“哎呀”一声,翻身栽倒。粉夜叉急抡飞抓。俞剑平倏然伏身,“啪”的一扫堂腿,粉夜叉一个踉跄,栽出几步以外。彭森林伤弓之鸟,大惊后退。赤面虎范金魁在后愕然,提鞭大叫:“且慢!”俞剑平如风卷残云,冲开众人,已到赤面虎面前。赤面虎措手不及,双鞭才展,俞剑平早斜劈一掌,忽一转拳风,骈二指直取“膻中穴”。赤面虎哼了一声,双鞭坠地,倏地被俞剑平举起全身,大叫:“谁敢放箭!”
众喽兵哗然惊扰,也有几人乱放出几支箭。俞剑平大怒,倒提着赤面虎,抢步迎来。粉夜叉夫妻情切,一见赤面虎被捉,早红了眼,惨叫一声,抡起双鞭,舍命上来截救。俞剑平已将赤面虎提足抡起。粉夜叉大惊后退,指着俞剑平叫骂道:“好恶徒,好恶徒!快快放下我们当家的,我就放你。若不然,乱箭一齐把你们射死!”俞剑平微笑不答,转脸对楚占熊、沈明谊、周季龙说:“走!”
粉夜叉焦急无法,探囊取出一支暗器来。莫海忙道:“嫂子不可鲁莽,恐要误伤了范大哥!”莫海说罢,将掌中丧门剑投在地上,高举着双手,大叫:“俞镖头,你这就不光棍了!我们手下人虽然冒失,我们范舵主并没失礼,你为何这样摆布我们范舵主?你莫道伤了他,就能走脱了。伤了他,你也休想逃出去!我们这里早已布好卡子,任你武功超绝,也搪不住乱箭飞蝗;任你轻身功夫出众,也越不过翻板陷坑。依我说,你放了我们舵主,我就放你们出去。
俞剑平道:“大丈夫一言为定?”莫海道:“一言为定。”俞剑平道:“好,我决不伤他,只须他陪我走出园外。你要我现在放他,我可不是傻子。”粉夜叉在旁,气得粉面焦黄,眼看着俞剑平挟住赤面虎,当作挡箭牌,摆布得如死人一般,一声也不哼。粉夜叉性如烈火,禁不住锐声大叫:“放箭!我们当家的活不了啦,你们四个杀才也休想活命!”莫海回身拦住道:“范大哥没有伤,这是被点了哑穴,大嫂休要着急。”莫海又对俞剑平说道:“俞镖头,看我薄面,先将范大哥治过来,容他说话,咱们和平办理。”俞剑平说道:“说话容易!”俞镖头一推范金魁的“气俞穴”,范金魁哼了一声。粉夜叉悲呼道:“当家的,他大哥!”范金魁应了一声,声音很低微。粉夜叉泪流满面道:“好个俞剑平,你太阴毒了!”粉夜叉恨得牙咬乱响道:“我跟你拼了吧!”莫海悄声再三拦住道:“这不是怄气的时候,大嫂别着慌。”他又忙着转过脸来对俞剑平说道:“俞镖头手下留情吧,我们认栽了。”
俞剑平轻轻挟住赤面虎,略一推拿,赤面虎范金魁缓过一口气来,叫道:“哎呀,你,你……”使力一挣,险被挣脱。俞剑平急向肋下一点,范金魁全身麻软,动弹不得,却还能说话。赤面虎声音低低地说道:“姓俞的,你有剑只管杀我,你别作践我。你作践我,你不是好汉!”
俞剑平说道:“范舵主,暂时请你委屈点,我们已入虎穴,不能不捋虎须。你看,你的部下要拿乱箭射死我们!”俞剑平挟着赤面虎,对莫海说道:“烦莫舵主引路,我们只要出了你们的卡子,我一定放他,决不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