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猎灵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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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庸奇

“我是说,因为你没有经历过痛苦的事,所以才不知道半灵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你的父亲对你一定很好。”倾羽有些凄然地笑,缓缓地从袖中伸出那只黑色的爪,“像我这样的半灵,在人世里,从一开始就被当成怪物对待,作为人类的亲生母亲竟然在见到的时候就叫接生婆将我溺死。还好接生婆怜悯我,将我偷偷地丢在城外,后被瞎婆婆救了,才活到现在。至于所谓的父亲,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父王对我的确很好。”紫慕捏了捏拳头,似乎对倾羽的话有些感触,略有伤感,“只是很少提母后,但我时常看到他对着一幅人类女子的画像悲伤流泪,没想到那竟是母后。”

“所以凌月说你不会加入我们的。”倾羽将爪收回去,“她说你过着与我们不一样的生活,无法理解我们的追求和行为。”

“你们要做什么?”紫慕问。

“太多的事情要做。”倾羽说,“虽然凝月所说的都是对的,但我却不甘心,你只要是半灵身份,就应该做些事情。

“我没有兴趣。”紫慕摇摇头,“我答应了贺去帮他寻仙草救他重要的人,我在他的心里看到别人身上无法看到的深沉悲伤,那种感觉让我非常难受,我必须去化开才会心安。”

“也许你该和我去一个地方,或许会改变你的想法。”倾羽并不放弃。

“我只是对半灵这个词不了解而已,现在我已经了解了。”紫慕拒绝,“还有,你告诉霸下一声,他的父亲回来了,也许,他会想见一面。”

倾羽一怔,说道:“霸下不会想见的,他现在过得很好。”

“不要用你的想法来猜度他人。”紫慕深意一笑,“我先走了,跟凝月问好,谢谢她派你来揭开了我的疑惑,梦里的她真是个美丽的女子,只可惜醒来时我却忘记了她的具体模样。”

眼见紫慕朝我的方向走来,我赶紧跑回了“清潭”,坐在石凳上假装思考。过了不多时,紫慕就走了进来。

“咦,今天怎么没抓兔子回来?”我装作无事地问道。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一只兔子都没见到!可能是我在这里的消息传出去,都躲得远远的了吧。”紫慕微微嘟着嘴,一副可爱模样。这让我想到先前她和倾羽说关于我那段话时候的神情,那是种爱怜与心疼,与此刻完全不同,我不禁内心温热。

“你抓了放放了抓的,谁经得起这么折腾啊。”我微微一笑,“对了,我想向道长辞行,动身去寻仙草,你觉得如何?”

“不管霸下了?”她急忙反问。

“时间有些紧迫了,这边不知道何时才能解决啊。”我说。

“也行。”紫慕似乎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点头答应。

这时,我看到她的衣服上沾了一片花瓣,伸手拿过来一看,却是解语花。

我轻轻地拿过来,解语花沾手化成了虚无,这是解语传来给我的讯息。

“贺?”紫慕见我神情沉重,“怎么了?”

“已经找到霸下了。”我回答,“我们一起去。”还真是无法扯断的缘分啊。

来到和解语约定的地方,只见她坐在高高的树上,漫不经心的甩着双脚,仿佛把整个空气当成了湖面在戏耍。

“他们在哪里?”解语飞身跃下,站在我面前,我迫不及待地开口问。

“半灵们躲在离此地二十余里的披霞山里,附近已经有青城道人在聚集,显然他们的踪迹已经被发现了。”解语说。

“躲?凭半灵们的实力,自然来去自如,哪会用得着躲?”对于解语的用词,我有些不解。

“没错,的确是躲着。”解语伸手在虚空处摸了一下,一道透明如镜的帷幕出现,上面显现出了一幅画面,“我已经通过‘花间’了解了他们的行踪,他们人数众多,但显然对青城的道人有所忌惮。”

我看到画面中有很多长相奇怪的家伙,有的长相是人,额头却长有犄角,有的长着人头,却是野兽的身躯,有的用衣衫紧紧地包裹着身体,只露出两只发光的眼睛。

看到这些的时候,我内心一怔,几乎快丧失言语,这些,全是半灵!竟有数十个之多,而这种场面,远比看到长相丑陋的纯粹怪物来得更加震撼。

“在我看来,似乎并不是所有的半灵都有着极强的力量,否则,如此众多的数量,人类的道士还无法抵挡得住。”解语在旁说。

“他们都有双悲伤的眼睛。”紫慕在旁边沉重地说,“那的确不是强者的眼。”

紫慕的话让我从茫然中醒悟过来,画面中的那些半灵的确是悲伤着的。

画面中倾羽的身影出现,匆忙的走向那群半灵的中央,那里是一个人类模样的女子。倾羽嘴唇动了动,我没能听到声音。

“他叫她凝月。”解语在旁边说,“‘花间’中的声音只有我能听到。”

“我梦到过她。”紫慕说,“但和梦里好像有些不一样。”

“她是个奇怪的家伙。”解语说,“从我发现她开始,她的眼中就一直流着泪。”

“一直?”我有些木讷,我看着那清泉般的泪水源源不断地从那双悲伤的眼中流出,漫过整个面容,为什么如此远远地望着,就已经心疼不已。

“是。一直。”解语肯定道,“就算她笑的时候,那双眼,也一直在流泪。”

到底是如何深沉的悲伤,让她的灵魂在哭泣?

“他们在商量撤离的事。”解语向我们传达他们聊天的内容。

这时,画面里进来了一个少年,头发乌黑,半面有鳞,瞳仁混黑,中间有一丝赤红。穿着的是破烂不堪的青城道袍,走路的方式十分奇怪。仔细看去,下身的道袍中露出来的竟是半截蛇尾!我心中产生有几分无法言明的熟悉感,是霸下!

“我们去披霞山。”我下定决心。

“贺,你说过他们是能入侵青城的人物,而且,竟然全数躲过了我的视线,你也说过,有个叫倾羽的和你接触过,你并非他的对手,我无法估算他们的实力,这样冒昧前去,会很危险。”解语劝阻。

“按照倾羽的说法,这个叫凝月的女子似乎拥有很强的感知能力,她不仅知道我的具体行踪,还能躲避你的追踪。”我说,“你以前无法侦查到他们的行踪,现在却能完整地看到所有的半灵,在我看来,一定是他故意让你看到的,而最终目的是让我看到。”

“可是我想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解语疑惑地说。

“也许要向我说明些什么。”我回答,视线却无法离开那些半灵,“解语,在这不见的一段时间,我的身份也有了一些改变。”

“改变?”解语皱眉望向我。

我用手按向我的右眼,“是啊,我的身体和灵魂有一半是属于灵的了,简而言之,我也是半灵。”

“这怎么可能!”解语几乎惊讶地叫出声来。

“我也是。”紫慕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口,“贺,远远这么看着,我无法看透他们究竟为什么而悲伤,但那种表情,那种痛楚,你也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得到吧。原本我不想介入,倾羽说带我去一个地方,我也拒绝了,但现在,我却无法坐视不理了。贺,他们不是要向我们说明什么,而实实在在的需要作为同类的我们做些事情!”

“同类?”解语有些怅然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望着画面中哭泣的女子,“凝月和我是一样的吧,因为知道别人的痛苦,所以想去改变。”

我和紫慕来到披霞山的时候,倾羽已然在地面守候,“你们还是来了。”他面带微笑,“凝月终究比我厉害,我不太会说服别人。”

“我并没有被说服。”我并未想与半灵靠得太近,“我只想知道凝月邀请我们的原因。”

倾羽不置可否地微笑,转身带我们走向他们的藏身之地。

凝月果真和解语说的一样,那双清澈的眼一直在流泪,仿若永不枯竭的泉眼。她见到我的时候,嘴角却是上扬的,“你们来了。”那样的腔调就如跟熟识的老朋友打招呼一样,原本这话应该带有几分自信,但我知道其中没有夹杂丝毫的霸道与理所当然。

有些人总是一见面就让人备感熟悉和亲切,我却不知道这种感觉的因由,也许,一个流泪的女子,始终是让人无法有距离感的。

“你似乎改变了主意。”我说,余光看到霸下,他的眼神里没有表露丝毫情绪,只是一遍一遍地扫过前方不远的那些半灵。

“起初我并没有考虑你们。”凝月明白我的意思,“不过,现在情形不一样了,我低估了青城观的力量。”

很直白。

“你需要我们怎么做?”与我内心的猜测类似,可是,凭我能做什么?

“青城的弟子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踪,大量的道士正在往披霞山追来,现在要想离开,只能使用传送法阵,以保周全。”凝月说,“而要使用传送法阵传送这么多半灵,至少得要四象法阵。”

“也就说,需要四个阵脚。”我接过话题,“可是,你这里这么多半灵,应该不成问题。”

“我没有可使用的灵力,除了倾羽、藏言、霸下和静夜,其余半灵也与我一样。”凝月轻叹。

“按说半灵都应该有强大的力量才对。怎么会没了灵力?”我不解地问。

“半灵中分为‘庸’与‘奇’,”倾羽从旁回答,“‘庸’就是从生下来到死去都没有灵力的半灵,甚至连普通的人类也不如;‘奇’就如我,从出生就拥有强悍的灵力,或者如霸下,在期间因为机缘刺激而灵力觉醒,但只要是‘奇’,就一定拥有十分强大的力量。”

“庸”这个概念我也听青云道长说过,只是一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而已,如此一来,这些无助而悲伤的眼神就能解释得通了。

“虽然我们布阵的人手足够,但道士们也越来越近,我们不敢冒险尝试。你定然知道,如果传送法阵被打断,传送中的半灵定然难逃一死。”凝月说。

“你要我们去挡住他们?”我皱了皱眉,这个任务很艰巨。

“不。我去。”倾羽笑着回答,“你们只需做阵脚就行。霸下会在你们附近守护,以防疏漏。”顿了顿之后,他又说:“不过,应该没有这个可能性。”

“在答应你们之前,我要确定一件事情。”做阵脚倒是简单多了,可是,“你们四处聚集半灵,目的何在?”

是解语看到的为了同类的悲伤而去解救,还是那死去的半灵所说。

为了得到这个世界!

这些“庸”的悲伤,究竟是什么样的悲伤?

灵分族,不同种族的灵并没有同类的概念,相互之间的敌意就如灵与人是同样的。

那么半灵呢?半灵会如何对待不同于己的异类?真的可以以背负半灵这样的称呼而共同存在吗?

那只半灵用坚定而信心十足的口吻说:“就算杀死了我,我之后的半灵也会以此为目的,得到这个世界。”

那一刻的我,浑身战栗,仿佛他所说的即将成为现实,在惊雷阵阵中,我握不住我手中的剑。

我害怕半灵们以此为目的。

“你知道为什么半灵中会有‘奇’?”已经向外走的倾羽回过头来反问。

我摇摇头,“这与你们聚集半灵有关?”

“因为有‘庸’存在。”凝月回答。

我很迷惑,这基本上是废话一句,什么也没表明。

倾羽目如半月,仿佛说着极其轻松的事,“我们能力有强弱,但都生就了怪异的模样,似人非人,似灵非灵,人类见了我们把我们当灵,灵见了我们,同样厌恶我们身上的人气,并因此要杀死我们。

“在他们的世界,我们都无法被容纳,就仿佛在两堵围墙之间,遭受冷漠和凌辱。一直以来我都独自行走,并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也没感受过温暖。

“但凝月告诉了我,这个世界还有‘庸’,他们太弱小,他们需要我的保护,我才明白了我存在的意义。”

凝月站起身来,我看到她的裙摆下有一条长长的狐狸尾巴露了出来。她说:“‘奇’强大的力量就是为此而生。为保护弱小而战斗,亦为创造半灵的世界而战斗,我们站在他们的周围,抵挡一切来袭的入侵者。”

她像一个斗士,文弱的外表下掩藏了勇猛和无畏。

“可是,创造半灵的世界却要以人和灵为敌。这样做的后果,你想过没有?”果然如此,这样的目的让我后怕。

我盯着凝月的眼,就像看到了离若一般。那种熟悉的感觉,让我方寸大乱,她所做的事和这个何其相似。

“我们的出现正是人和灵的错。即使不为创造半灵的世界,我们也会向他们复仇的。”这个声音是从脑中响起的,是意念传音,和我以前和霸下的交流方式是一样的。

我侧头望去,一个黑影从高耸的树上一跃而下,一刹那间,他就贴近了我,他全身都被披风遮挡起来,只露出两只极大的眼睛,显露着愤怒的神情,与我四目相对。

“藏言,不要……”倾羽轻唤,也许是害怕他做出什么攻击性的行为。

“你不愿施加援手就罢,不要什么也不懂就在这指手画脚,人和灵必然为其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藏言的意识以无法遏制的尖锐刺激深入到我的脑海之中,让我忍耐不住后退了几步。

“藏言。”凝月也喊他的名,“冷静些。”

“你看看这些半灵的样子!哪一个不是伤痕累累!他们从出生开始,就被遗弃在臭水沟里,要么就丢在了某条不知名的河里,甚至当场就被自己的亲生母亲,亲生父亲杀死。他们大喊着怪物,用绳子捆起来,放在烈火里焚烧,甚至害怕不死而用刀剑刺上几次。侥幸活着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躲藏在人世的街道角落,寻一些吃的填饱肚子。如果被人类的小孩子发现了某些怪异之处,就会被扔石头,丢各种各样的东西来驱赶。如果被大人发现,就会被抓起来,用火活活地烧死,他们还会在他的嘴里塞上湿漉漉的布条,防止他叫出声来!”藏言的言语几乎就在一瞬间灌入了我的脑海,甚至伴随着无数让人心疼的画面,“看得到吗,你看得到,对不对。放荡无耻的人类和灵,做出违逆天意的事情,却让我们承受这份痛苦,而这份痛苦,却加上了他们自己的施予!”

我发现自己紧捏着拳头,泪水无法抑制地落了下来。

凝月,你这样流泪的眼,是因为看到了这些,还是经历了这样的事!

我该怎么做,我失去了方向,站在青城的时候,我用过往的角度看待半灵,这群必须被消灭的家伙,带着巨大的危险存在于世。

然而现在,我站在这群半灵之间,感受着他们的悲伤和疼痛。

似乎,每个个体都有自己不可动摇的理由,而这个理由,便是为湮灭对方而存在。

我是否该抽身离去,远离这些让自己纠缠不清的事件,远远地观望或者背过身去,就像看一场电影般,轻轻松松,事不关己。

可是,凝月,藏言,倾羽,静夜谁都可以抽身离去,他们却站在这里,任所有的悲伤和纠葛如藤蔓般攀爬于身,坚强而倔强的抵挡着未知的锋芒。

只有我看懂了双方的理由。道士杀灵杀半灵的理由,还有半灵杀人类的理由。

解语说,因为了解,才懂得拯救,难道你要指望那些不知情的人来做?

我要如何拯救身为同胞的人类,半灵?化解那深重的仇怨,我不知道。

“先将他们送走吧。”我说,“这是我能做的事。”

倾羽微微一笑,拍了拍藏言的肩膀,向山下飞跃而去,霸下扭动着蛇身,向外围靠了些。

凝月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这个传送阵由静夜来发动,有劳你们辅助了。”

静夜是站在凝月旁边的女子,有着美玉一般的肌肤和缥缈的眼神,在光的映衬下,周身有着淡淡而朦胧的影,也许,在月光之下,这个女子也会有荧光笼罩呢。

静夜走到空旷处,咏动了四象法阵的咒语,一道道弯曲的明亮线条从她脚下开始蔓延开去,仿佛一朵盛开的花,张开了三个花瓣。我和紫慕以及藏言对望一眼,跨步踩在了阵线的边缘。我感觉全身的力量开始向脚部涌去,一道道光线开始在我们四人之间来回穿梭,猛然间,无数道光影屏障无限制的朝天冲去,仿佛搭起了一架通天的桥。

“快。”凝月朝那些半灵说道,“进去,我们离开这里。”

半灵们开始有序地走向四象法阵,在里面停留片刻之后,身影便化成虚幻的影消失不见了。但这样一个之后,法阵就会光芒全无一会儿,在大约两分钟之后才会重新开始出现,接着才能继续传送。

这样冲天的光柱,青城的道士是绝对能看见的。

所幸传送的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道士们并没有前来干扰,倾羽说那样的话,的确有够自信。

但就在我欣慰的时候,有道士出现了。

清风。

“谁是霸下?”清风手持木剑,霸下冷冷地站在他的面前,但他却不认识,他大吼着问。

我的心一紧,藏言的话立马就在我脑海里响起,“不要分神,你会害死他们!”

我连忙收敛心神,我第一次听到这个霸下说话,只是一个字——某。这个字让我轻松了很多。

真的是你,霸下。

“跟我回去。”清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深吸一口以稳住颤颤巍巍的身体,语气夹杂着虚假的威严,像极了一个父亲。

“某有自己的路要走。”霸下很冷静,他的眼神和他的年纪不相符合,那种没表露情绪的眼,却有着太多的内容。他没问对方的身份,我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你不要执迷不悟,否则……”清风捏紧手中的木剑。

“你要清理门户吗?”霸下接过他的话,嘴角浮现起了一丝嘲弄的微笑,这个古怪的表情,似乎是在表示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