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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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伤逝

微光熄灭,陷入黑暗。

黑暗漫无边际,死寂死寂,间或传来低低虫鸣,宣誓着生命无常,各有其序。神像蛛网缠身,灰尘蒙眼,而傅青青的咽喉处赫然插着一枚幽冥钉。此幽冥钉只露出钉帽,虽没入黑夜,却泛着幽光,诡异至极。

小燕子心痛不已,如受刀割!

她没有仰头,任泪横流。她的泪水里流淌着深深自责与无限悔意,她没想过会是此种结局,她本该拦着傅青青,不让她出走;她本该答应李顺,跟他一同回青城;她本该成全傅青青,让她与白玉笙在一起……但她,终究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做的她,却间接害死傅青青。

她很少哭,并非她铁石心肠。哀有百种,伤有千端,作为一名劫富济贫的女飞贼,她已见惯世间百态、生老病死。与其说她很少落泪,倒莫若说她的泪早在初入江湖时便已干涸。

此番她因哀伤而哭,除却哀伤,便是悔恨,悔恨更折磨人!

白玉笙握紧她的手,发狠道:“依依,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们一定要找到慧觉,为青青报仇!”

岂止她会心痛?

他的心早已麻木,傅青青对他的感情,他怎会不知?每回她向他示好,他都不知所措,不予回应。他本该直接拒绝她,抑或远离,莫要出现在她的眼前……但他终究什么都没有做,他怕伤害她,却给她带来最大的伤害。

他不能让她白死,因而发誓为她报仇!

小燕子以袖抹泪,抑住哀伤,附和道:“不错,我们要为青青报仇……”

她狠狠咬着唇,直至唇破血流,身体的痛稍微转移心上的痛。她点燃火光,检查傅青青全身,没有中毒迹象,亦无别的伤痕,杀害傅青青的凶手只用一招,正是那枚透骨幽冥钉。她拔下幽冥钉,拿在手上,仔细瞧着钉帽上的划痕。

划痕很浅,却清晰可辨!

她当然知道划痕的来历,只因划痕是她亲手留下的。那日见到小裁缝尸体时,她便故意在幽冥钉的钉帽上用银针留下划痕。也即是说,这枚幽冥钉上的划痕,与那第十一枚上的一模一样。

若她所料不错,杀害傅青青与小裁缝的应该是同一枚幽冥钉!

她脱口道:“杀害青青的不是慧觉!”

白玉笙指着幽冥钉,质疑道:“不是他还会是谁?你手里拿的明明是第十二枚幽冥钉,原来我们之前都已弄错,捡走幽冥钉的人只有十一枚,根本不是凶手。或许那些幽冥钉是慧觉故意捡走,用以迷惑我们。”

小燕子盯着幽冥钉上的划痕,喃喃自语:“十一枚就是十二枚,十二枚就是十一枚……”她声音很轻,轻到白玉笙听不清。再到后来,她突然抬头,极其严肃地看着白玉笙,叮嘱道:“傻哥哥,你看好青青师妹,不要走开,尤其不要回丐帮,更不要见穆青峰。我得去一个地方,很快回来。”

白玉笙急问:“你要去何处?”

她有些迟疑,发狠道:“等我回来,就一定能找出真凶……”

话音未落,她已冲出庙门,消失在漫无边际的夜。于是偌大一间山神庙,便只剩下白玉笙一人,以及神像后躺着的傅青青遗体。他拿起她留下的火折子,光影交织,透着阴森、可怖。

他缓步院中,捡起枯藤、干木,堆在主殿墙角,燃起火来。火焰冉冉上腾,照明取暖,他开始环顾整座主殿,一切未变,徒增灰尘,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神像后傅青青的遗体上,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山神庙,第一次是初见,此番却是诀别。

一念及此,他冷眼看向神像,质问:“神啊神,您眼睁睁看着如此善良的姑娘惨遭杀害,您不觉得心里有愧?难道说没有供奉就没有保佑?您是不是在责怪无人供养您的驱壳?”

神像岿然不动,坚如磐石。

蓦地,他发现神像已脏,灰尘蒙眼,蛛网缠身。于是他走到神像前,卷起长袖,擦拭神像上的灰与网,一点一点,甚为虔诚。待擦拭整洁,他正对神像,拜而再拜,再而三拜,口中念道:“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但愿您能守正义,惩凶恶,还天下一个太平。”

神像岿然不动,凝视远方。

他看不到神像看到的远方,也就不知道神像看到的远方里有什么。但他知道,就像他在齐云山上看到的远方一样,远方只能看到,不能触摸;远方只可想象,不可实现。

过不多时,他抱起傅青青,径直走出山神庙。

小燕子让他在山神庙等,他能等,傅青青却不能等。傅青青的尸体渐凉,他要将她带回丐帮,那里是她的家,那里有她的义父,有她的弟弟,他不能再让她孤身一人露宿荒庙。

明月皎皎,树影婆娑。

他没有脚踏无极步,只因他怕伤着她。他走得很慢,脑海中时时回想着与她的初见到相识,可关于她的记忆着实不多,除却山神庙、丐帮,他俩之间再无别的故事。当然,他住过的那间小木屋里,尚安放着一件纯白的到脚长袍,那是傅青青生前亲手为他做的。

她希望他能穿上,他却连看都没看!

他抬头看天,不让泪流下。但天上群星闪烁,他眼睛疼,遂没忍住低下头,让倒流的泪顺流。

明月空悬,风影无踪。

他终于带傅青青回到丐帮,回到她的家。傅青山趴在她的尸体上,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观者无不动容。丐帮众弟子一层一层涌来,由外而内,由远及近,他们皆愁容满面,甚为哀恸。死者是帮主的义女,他们理当与帮主同哀。

哀声响彻整个丐帮分舵,继而扩散至幽幽竹林。

分舵长老商仲永眼瞧着傅青青的尸体,竟似变作他人。他疯狂,继而愤怒,歇斯底里的呐喊。再到后来,他挥舞手中长棍,挤出人群,恶狠狠地瞪穆青峰一眼后,便不顾一切冲出门,消失在漫无边际的夜。

咕噜,咕噜……

穆青峰却自解下酒葫芦,拧开,将酒葫芦里的酒一饮而尽。白玉笙不知道葫芦里装有多少酒,只看他喝好久才喝完,酒到酣时,他竟落下泪来。可他悄悄擦拭眼角的泪,不让别人看到,他是丐帮帮主,绝不能在弟子面前落泪。但白玉笙却是看到他的泪,看到他铁汉柔情的一面。

他将白玉笙拉至僻静处,急问:“小笙,青青她……”

话未说完,他身体摇摇晃晃,猛地咳嗽,竟是咳出血来。白玉笙见状,连忙扶着他,不让他跌倒。白玉笙知道穆青峰想问什么,但他却没想好如何说,此时此刻,他的心很乱,竟似有些醉意。他滴酒未沾,醉的自然不是酒,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醉。或许自入江湖以来,他便一直处于时醉时醒的状态。

穆青峰喝道:“快说,是谁!”

白玉笙却是被他这一喝吓住,不再顾前顾后,唯唯诺诺道:“是幽……幽冥钉,我们到的时候,青青师妹就已经……”

穆青峰一听“幽冥钉”,猛地将绿竹棒击向身旁的木桩,霎时桩毁木碎,木屑纷飞。他竖起绿竹棒,仰天起誓道:“以月为证,我誓杀刘青城,若违此誓,当如此桩!”

白玉笙第一次见穆青峰如此动怒,此时的穆青峰仿佛变作另外一个人,一个他从来不认识的人。他突然明白每个人都不只有一面,有的更不只两面、三面,穆青峰与商仲永面对傅青青之死表现出的不同于他们往常的面,便是他们的另外面。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另外面是什么,只因看懂别人易,看懂自己难。

看别人需要眼睛,看自己则需用心。

他忽然想起小燕子临走前的叮嘱,便心生奇怪起来。他不知道她为何不让自己回丐帮,更不知道她为何不让自己见穆青峰,穆青峰是师父的师弟,是他的师叔,是他足可信任之人。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穆青峰,遂道:“师叔,杀害青青师妹的不是慧觉……”

穆青峰却是打断他,厉声道:“不是他还有谁!天底下有谁会接二连三地用幽冥钉杀人!我本念及同门之谊,不愿取他性命,如今却是留他不得。”他猛地握紧白玉笙的手,激动道:“小笙,你师父以及小牛村的百姓都被他所害,难道你不恨他?难道你不想报仇?”

提起师父,提起小牛村的叔叔婶婶,他心如刀割!

恨,自然恨,恨入骨髓,但他只恨真正的凶手。他相信她,她说不是慧觉,就一定不是;她说能找到真凶,就一定能找到!

他费力挣脱穆青峰的手,不再看他,却自解释道:“师叔,依依说凶手不是慧觉。她不会骗我,她说她很快就会找到真凶,很快……”

声音很轻,话到最后,连他自个儿都听不清。

他不知道她为何会断定慧觉不是真凶,更不知道她如何能找到真凶。他所知道的只有一个结论,一个连他自己都难以信服的结论,故而他在向穆青峰解释时,便显得很没底气。

他所能做的,唯有等待。

等待最是漫长,可以是一个时辰,一个昼夜,一个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