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客皆散,便只剩下两位美人。
两位美人皆着白衣,一言不语,各自想着心事。她俩何等聪慧,虽未明言,却已然各自心知,只是不说破。过不多时,连那些追赶白玉笙而去的江湖客身后扬起的尘土皆已落定。
虞若离道:“他替你解围,你却似乎并不关心他的死活。”
小燕子道:“他们追不上傻哥哥,或许天底下,根本没有人能追上傻哥哥。何况以他今时今日的武功,一般人绝不是他的对手。”
话音未落,她已抬脚往前走。她见识过他的步伐,那是一种连她都追不上的步伐,师父在提到无极步时,曾说天底下再好的轻功都未必能跟上,并非妄言。江湖客虽多,却并不以轻功见长,若他尽全力跑,只怕早已杳然无踪。事实上,在他朝她使眼色时,她已明白一切。
她很想追上他,问他这几日发生的事,问他为何到现在才出现。但她暂时不能问,只因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此时此刻,她急需找一处安静的地方,让前辈入土为安。
她记得前辈曾说过,他生时无拘无束,一贯独来独往,死后唯愿化身为尘、随风而飘。她想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足够安静,且绝对与世无争,是真正的远离江湖,远离世俗。
前辈一生孤独,死后得有个家。
她抱着前辈的尸体,径直去往凌霄山。凌霄山是一座废山,废山之中却藏着一个世外桃源。她没有让虞若离跟着,只因桃源村是个秘密,越少人知道,桃源村的百姓便越安全。若有可能,她希望桃源村永远是秘密。
虞若离却是一路向南,那是江湖客追白玉笙的方向。
江湖客追白玉笙,她追江湖客。她追江湖客不是她真的想追江湖客,而是想顺着江湖客追上白玉笙。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追白玉笙,或许是听从师命,或许只是凑热闹,但她一贯独处,不爱热闹,她追白玉笙一定有别的依循。她看不透自己的心,耳畔却时时回荡着难违的师命。
师命是什么,唯有她自己知道。
但她不愿说,甚至连自己都不愿提醒。如若可以,她情愿从未听过。
小燕子本想问个清楚,问她为何会与白玉笙在一起,问她为何要接近白玉笙,问她是否已经知道白玉笙的真正身份。但她终究没有问,只因她知道虞若离的脾气,她若如此问,虞若离不会回答她的任何问题。
她抱着太白老怪的尸体挺身向北,一步一步,绝不迟疑。同样是一老一少,一位白发老头,一位白衣美人,只是此时他俩不再一前一后、保持距离,倒像爷孙俩。爷爷故去,孙女求葬。
小镇东门,往东十里。行至山前,山前无路。
她腾出一片空地,轻轻放下太白老怪的尸体,生怕会碰坏他,却自怀中取出一只药瓶,服下一粒醒红尘,便慎重地抱起尸体,走进密林。但就在她走进密林时,身后有人喊她,喊她的不是别人,正是白玉笙。
她只得退出密林,轻轻放下尸体,复掏出药瓶,倒出一粒,递与白玉笙,并轻声问:“傻哥哥,你将那些强盗带到何处去,怎会如此快就跟过来?”
白玉笙接过药,塞进嘴里,缓缓道:“我将他们带到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他们追不上我,此时我才明白,为何小时候师父会常常打我,且命我时左时右躲他的打,原来师父在教我本领。喔对,我后来遇上虞若离,她说你一路向北,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来桃源村。”
她往他身后瞅一眼,问道:“虞若离没有跟你来?”
白玉笙连连摇头,辩解道:“当然没有,桃源村是秘密,越少人知道安全。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她。”
她却喃喃自语:“只怕秘密不再秘密,桃源不再桃源……”
话音未落,她已抱起太白老怪的尸体,重新走进密林。密林之内,云雾缭绕,她层层拨开,如拨心中疑云。她一直在怀疑小裁缝骗她的用意,却忽视小裁缝是如何知道凌霄山与桃源村的。她相信小裁缝骗她来桃源村绝非偶然,其用意是想让她错过前辈与师伯的比试,一定有人在背后指使他,而知道她与傻哥哥来过凌霄山上桃源村的人着实不多。
除却她与傻哥哥,便只剩下穆青峰、智净以及瞎眼的太白第十三剑。
但听前辈说,他未免徒儿伤眼之痛,已亲手杀死瞎眼的太白第十三剑。傻哥哥与师伯自然不会指使小裁缝骗她,难道是智净?智净的背后有慧觉与灵犀阁主,或许他们才是真正的幕后指使。
可他们为何要骗她?难道只为让她赶不上前辈与师伯的那场比试?正所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前辈与师伯比试,最大的受益者无疑是慧觉与灵犀阁主,难道他们是因此目的才会想方设法将她骗走?
如此一想,她便觉得灵犀阁主极为阴险毒辣!
他武功深不可测,谋略极高,且一直躲在暗处,就像时时有双眼睛,盯着她以及身边所有人。只是若灵犀阁主已知晓桃源村这个秘密,桃源村岂非已陷入危险之境?又或许以灵犀阁主的神通,他早已知晓桃源村的存在,何以两者会相安无事?
想着走着,不得其解。
白玉笙与她一同走进密林,在前引路。她抱着太白老怪的尸体,他拿着太白老怪的剑。太白老怪生前是一名剑客,如今剑尚在江湖,剑客却离开江湖。他不知道她与太白老怪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可当时在台下,他曾亲眼目睹她的悲痛。他的眼睛不小,却满眼都是她,她在悲痛时,他也在悲痛。
直到她遇险,他才被惊醒。
他震惊,继而愤怒,只因他绝不允许有人拿剑指着她!
穿过密林,接着是竹林。白玉笙对此竹林再熟悉不过,数十年前,正是师父帮桃源村设此竹林,以惑外人。离开小牛村后,他曾四处找师父,四处找慧觉。他认定只要找到慧觉,就能找到师父。
但他既没找到慧觉,也没找到师父。
穿过竹林,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世外桃源。此时,奉命把守村口的铁牛正倚在银杏树旁,打着瞌睡,满嘴口水,白玉笙伸手拍他,他却不为所动,待白玉笙唤一声“铁牛,开饭”后,他猛地跳起,已然清醒。他眼瞧着白玉笙,便知被戏弄,却并不动怒,反倒兴奋异常,问前问后,待见到小燕子抱着一具尸体,他复一阵哆嗦,哑口无言。
他胆子本不小,只是害怕尸体。
小燕子没有进村,只在村前腾出一片空地。
她知道族长出身儒学,儒学事死如事生,不会将尸体火化。但化身为尘是前辈的心愿,她必须帮前辈实现心愿。
铁牛刚想摇铃喊族长,却被白玉笙制止。
白玉笙让他找来干柴与火油,在那片空地上架起一座木台,木台之高,足抵半人。小燕子小心地抱着太白老怪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向木台。她将尸体轻轻放在木台上,最后看一眼,就像孙女瞻仰故去的爷爷。
沉默许久,她忍痛点上火,郑重地道一声:“前辈,走好!”
火焰冉冉上腾,吞噬太白老怪。
她表情极为平静,却是想起那晚的林中篝火,篝火映得他的脸蜡黄蜡黄。她想起那晚她曾做梦,被他悉数听到,听他说起她的梦时,她有些脸红。此时的她,却只剩眼红,眼是哭红的。
她极少哭,却已为他哭过三次。
他既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客,亦是令江湖客闻风丧胆的怪老头。怪老头其实不怪,只因她看到他的孤独,既有剑客的孤独,又不乏老人的孤独。如今,他终于抛开江湖客的身份,不再是江湖的过客,成为桃源村的村民。
人亡,剑在!
他一生都在追求至高无上的剑术,到头来一样都带不走!
白玉笙轻轻搂着她,她已闭上眼睛,不敢看那堆火。她与前辈只有数日交情,却像是经历一生。她的一生还很长,前辈的一生却已结束。前辈曾救过她的命,为不辜负,她得好好活着,活给前辈看。
火堆成灰,白的黑的,冒着青烟。
待山风吹过,她捧起灰,一捧一捧,洒向半空。灰被风吹散,吹向竹林,吹向农田,吹向远方……她不知道远方有多远,看不到,摸不着,她唯愿前辈能够喜欢她给他找的世外桃源。
若没记错,太白十二剑的尸体尚在山上,当初族长并未虐待他们的尸体,且作简单安葬。如今师徒以此种方式重逢,令人唏嘘,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师徒之情,但师徒重逢,总归是缘分未尽。
捧完最后一捧灰,她赫然发现:灰烬之下,安安静静躺着一枚铁钉,铁钉黝黑,沾着白灰。她拿起铁钉,风吹白灰,露出点点幽光。
当时情急,她并未细细查看前辈全身。何况她亲眼见到前辈脸色乌青,遂以前辈为毒气攻心而亡,不曾想真正的凶手竟是这枚幽冥钉,幽冥钉是谁的?前辈在擂台上与师伯比试,本来占得优势,即将大胜,却突然倒下,而师伯比试结束后匆匆钻入树林,难道这枚铁钉……
幽冥钉,冷冷,泛着幽光。
她牢牢攥在手心,却是想起孤独禅院之中,消失的十数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