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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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章 相托

那是八月初十夜,傅青山果真晚归。

时已夜深,傅青山满身酒味,在冬芷搀扶之下勉强回房。白玉笙知道这回傅青山是真醉,他虽不会喝酒,真醉与假醉却能够分清。来天元府的第二桌酒席上,他便发现傅青山与自己一样,壶里装的是水。

清水无味,自然不醉。

他看破不说破,傅青山装醉,他便揣着明白装糊涂。

世道艰难,皆逃不过一个“装”字,有人装醉,自然得有人配合演出,只当装醉之人真醉。但自那以后,他不再趁酒醉套傅青山的话,只因他永远套不到一个装醉之人的酒后真言。

如今傅青山真醉,倒是一个机会。

他在等,等冬芷自傅青山房里出来。冬芷是天元阁护法使者,他自然不能当着冬芷的面套傅青山的话。可他由子时等至丑时,再由丑时等至寅时,冬芷一直留在房里,没有离开半步。

无奈之下,他只得回房。

可在回房的路上,他听到有一高一矮两位守夜侍女在窃窃私语,谈论的正是傅青山与冬芷。矮侍女言语间对冬芷颇为不满,既嫉妒冬芷护法使者之尊,又讽刺冬芷凭着媚术勾引小她足有七、八岁的傅青山。

高侍女则捂住矮侍女的嘴,劝矮侍女小声,以防隔墙有耳。但劝过之后,高侍女反倒接过矮侍女的话,将冬芷从头到脚又数落一遍,言辞激烈,声音高昂,仿佛与冬芷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最后她俩得出一个结论:冬芷配不上傅青山!

可在白玉笙听来,她俩言语之间皆暗藏着各自的另一观点,之所以没有明言,只是害怕遭到对方的反驳。一旦明言,她俩一致针对冬芷的联盟极有可能瓦解,继而相互攻讦,高侍女会称矮侍女配不上冬芷,矮侍女会称高侍女自作多情。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观傅青山容貌既好、神情亦佳,的确貌美,故而有侍女为其争风吃醋并不稀奇。使白玉笙好奇的却是冬芷与傅青山的关系,高、矮两名侍女言之凿凿,似可证明此时尚在傅青山房里的冬芷确与傅青山关系匪浅。

是否与冬芷关系匪浅是傅青山自己的事,与他无关。

但他隐约感觉冬芷与傅青山之间匪浅的关系,极有可能与即将到来的夺剑大会有关。一念及此,他道一声“夜半窃语,当心隔墙之耳”后突然现身,冷冷注视着高、矮两名侍女,想要问个清楚明白。

岂料高、矮两名侍女看到他后竟是惊呼一声,一齐昏倒,着实吓得不轻。白玉笙联想起那些失败后咬毒自杀的飞羽堂杀手,害怕天元阁侍女与飞羽堂杀手守着同样的规矩,遂不再相逼,自顾自回房。

回房之前,他躲在回廊后细瞧,果真看到高、矮两名侍女在他走后不久一齐揉眼,继而余光四处瞅。待发现周围无人后,竟是腾地起身,一齐飞奔,飞奔到一个他看不见的地方。

世间之人,皆逃不过一个“装”字。

傅青山会未醉装醉,侍女会未昏装昏,易筱君会不懂装懂……当然,白玉笙也会装,既会揣着明白装糊涂,更会揣着糊涂装明白。殊不知另有一种人会装死,装死难的不是装死,而是死后如何复活。

八月十一日晨,天色阴沉。

风无影踪,万物寂静。后院那株千年古树一贯沉默,看淡春秋,那只围着燕巢独自飞来、独自飞去的大燕却叽叽喳喳唤个不停。云压得很低,如一座座棉山,正酝酿一场暴雨。

咚咚咚,咚咚咚……

由此敲门之声,白玉笙已断定敲门者绝非易筱君,易筱君敲门自有易筱君的敲法,由她的个性使然,往往是直来直去,不会拐弯抹角。此时的敲门之声很轻,却声声入耳,显然用的是内力而非体力。

门开之时,映入眼帘的是傅青山。

傅青山一贯浅笑,见到白玉笙后却换上一副愁容,待征得白玉笙同意,方缓缓走进房里。进门之后,他并不言语,却对着那扇敞开的房门发呆,白玉笙会意,亲自去关上房门。

关上房门,等于关上阴沉的天色。

房内虽无阴云笼罩,白玉笙与傅青山却各自沉默,各自酝酿。房外酝酿的是暴雨,房内酝酿的则是一个远远胜过暴雨的未知。

白玉笙道:“有事?”

傅青山道:“有事。”

白玉笙道:“何事?”

傅青山道:“白大哥,你可知我为何会对筱君好?”

白玉笙道:“知道。”

傅青山道:“不错,我第一眼看到筱君时,便想起姐姐。她与姐姐实在太像,简直一模一样,那时的姐姐与她一般大,与她一样善良,我真的很想把她留在身边。”言语之间,他竟是激动起来,以手掩面,待沉默少许,方目光坚定,接着道:“可夺剑大会凶险,我不能把她留下。”

白玉笙道:“你想让她走?”

傅青山道:“她本是自由,怪只怪我当时错把她看成姐姐。可她终究不是姐姐,不是姐姐的她却有着与姐姐一样的容貌,我希望她幸福,远离江湖纷争。”

白玉笙道:“需要我做什么?”

傅青山道:“未时三刻会有一艘货船在湖畔码头靠岸,送完货之后,会在申时三刻离开极乐岛。”

白玉笙道:“你是天元阁副阁主,没必要用货船载她走。”

傅青山道:“我只是副阁主。”

白玉笙道:“你是副……难道……”

言语之间,正想反驳傅青山的白玉笙突然一怔,想起傅青山之上尚有一位从未露面的正阁主。

那位正阁主极有可能便是藏身梦瑶台的弈棋儒者,副阁主虽是天元阁仅次于正阁主的显赫职位,可若弈棋儒者有心下一盘没有对手的棋,那么包括副阁主在内的所有人皆只能是棋子。

棋有棋的命,棋的命不由棋做主。

若傅青山果真只是一颗棋,那他已自顾不暇,更难护易筱君周全。易筱君确与傅青青的容貌极其相似,傅青山对易筱君的照顾白玉笙亦看在眼里,故而白玉笙愿意相信傅青山是真心想送走易筱君。

与傅青山一样,他希望易筱君远离江湖,远离是非。

傅青山面上愁容,自嘲道:“我虽有副阁主之名,却无副阁主之实。一切由我策划,事败由我顶罪,事成由他冒功。”

白玉笙道:“他是谁?”

傅青山反问道:“白大哥,你经常弈棋吗?”

白玉笙道:“不常。”

傅青山道:“可你一定懂棋,懂弈棋者的棋路。我是一颗棋,他是弈棋者。落子无悔,自他将我落在天元位置时,我便沦为一颗弃棋,你觉得一颗弃棋会知道弈棋者的身份?”

白玉笙道:“夺剑大会是栈道,陈仓在何处?”

傅青山道:“或许有,或许没有。他是弈棋者,我们都是棋,栈道由他定,陈仓亦由他定。”

白玉笙道:“我会让她准时登船。”

傅青山道:“多谢。”

些微沉默之后,白玉笙打开房门,走入房外的阴云笼罩。走过后院,他突然看到那株一贯沉默的古树,看到那只燕巢旁独自飞来、独自飞去的大燕,不禁想起傅青山讲过的故事。

或许是,或许不是。

或许那不只是故事,而是现实。古树是古树,燕巢是燕巢,大燕是大燕,或许果真有一只羽翼未丰的小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