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盼到黄昏日落,春禄来唤,李仲飞随之走出偏殿大门之后,却不由大吃一惊,原来接他与韩侂胄赴宴的竟是龙辇!
但,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
家宴设于重华宫后宫,龙辇只将他二人送至重华宫宫门,又在宫女的引领之下步行来到殿门之外,才知道赵扩所言非虚,果然只是家宴。
只见大殿正中摆有一张八仙桌,太皇太后吴氏、皇后韩氏、贵妃杨氏早已与赵扩围桌而坐,环顾大殿,除了从旁伺候的宫女内侍,就只有他与韩侂胄是外人了。
不,不对!韩侂胄乃太皇太后外甥,又是皇后韩氏的叔祖,算起来,只有他一个外人而已。
赵扩见他傻愣愣的站在门口,笑着招手道:“仲飞,还不快进来?嗯,就坐在朕的身边吧。”
“圣上,万万不可!微臣乃外臣,怎敢与太皇太后、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同席而坐?这万万不可啊!”李仲飞仿佛置身梦中,情急之下连口齿也有些不伶俐了。
赵扩看了太皇太后一眼,亲自起身迎出大殿,笑道:“同席而坐怎么了?当初你小子还吃过朕亲手煮的饭呢。”
“圣上指的是那盆烧兔肉吧?微臣可是终身难忘啊!”李仲飞诚惶诚恐,拿眼直瞅太皇太后。
“是难吃到死也忘不掉吧?”赵扩哈哈大笑道,“朕说过这是家宴,你不必如此拘泥。再说你也不算外臣,是朕的兄弟,又是朕的妹夫啊!若不是陵儿妹妹初二才可以进宫,今天定要将她一并接来,与太皇太后共叙天伦之乐。”
李仲飞还待逊让,却被赵扩执住手臂,径直走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也招了招手,笑道:“扩儿所言不错,但并非全对。”
赵扩将李仲飞按坐在自己下首的位子上,诧异道:“扩儿有何不妥之处?”
“即是家宴,何来皇帝、太皇太后一说?”太皇太后笑容可掬,看向赵扩的目光之中充满着慈爱。
“对对对,曾祖母教训的是,是扩儿欠虑了。”赵扩一拍脑门,向韩侂胄施礼道,“孙儿见过舅祖!爱妻,快请舅祖上座。”
韩皇后抿嘴浅笑,也学着赵扩的样子,扶了韩侂胄走至次首端坐,又冲李仲飞万福道:“妾身见过叔叔。”
“使不得,使不得啊。”李仲飞急忙起身避让,却因动作过大,几乎将座椅撞翻,他又慌忙去扶座椅,岂料屁股碰在桌沿,震得桌上杯盏乱颤,叮叮当当响作一片。
杨贵妃见状,顿时不悦道:“李将军这般失仪,可不似名门之后啊?”
“回娘娘,微臣出身平贱,自幼与父母离别,从未有过如此欢愉之境地,确实太过不知所措。”李仲飞跪地叩首,恭恭敬敬地答道,“何况皇家威仪在上,怎不令微臣诚惶诚恐?”
杨贵妃撇撇嘴又要开口,却见太皇太后略带不满地扫了她一眼,忙将脸扭向一旁,不再言语。
太皇太后轻咳一声道:“俊小子何时说话学会文绉绉的了?你先前那份洒脱不羁去了何处?莫不是官做的久了、做的大了,也成了食古不化的道学先生?”
赵扩嘴角掠过一抹意味深长,笑道:“曾祖母不知,扩儿的这位兄弟早已拜在了朱熹门下。”
“哦,怪不得忽然懂得了这许多繁文缛节。”太皇太后同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韩侂胄在旁劝道:“小友快起身吧,再如此多礼,可就愧对太皇太后的一番垂爱了。”
闻言,李仲飞只得挠挠头,从地上爬起来坐回座位,朗声笑道:“那小子便却之不恭了。”
太皇太后点头赞道:“这才是老身认识的少年俊侠!敢深夜乔装闯宫、犯言直谏,还不敢与皇家同席用膳?”
心中豪情被激起,李仲飞神色也变得从容不少,腼腆一笑,为赵扩归整刚刚震乱的杯盏。
待宫女斟过热茶,韩皇后看着李仲飞道:“早先听人说起过叔叔男扮女装,骗过了这重华宫里所有的侍卫,难道是真的?”
“娘娘笑话了。”李仲飞满脸通红,赶忙低头饮茶以掩窘态。
太皇太后呵呵笑道:“俊小子脸皮薄,还是老身给大家说说吧。那日老身在佛堂诵经……”
随着太皇太后娓娓道来,众人不时开怀大笑,韩皇后与杨贵妃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几乎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可偏偏就在这时,春禄小跑着进来,在赵扩耳边低语了几句。李仲飞紧挨着赵扩,自然听得清楚,原来是赵汝愚求见。
赵扩沉下脸道:“你没告诉他,朕在与家人团聚吗?”
“奴婢说了,”春禄小声道,“奴婢还说,只有太皇太后与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在座。”
赵扩气道:“那他还执意见朕?”
太皇太后奇道:“扩儿,谁要见你啊?”
赵扩冷着脸道:“右丞相赵汝愚,说有要事。”
“那就去见见他吧。”太皇太后颇感意外,扭头看向殿外,但殿外并无赵汝愚的身影,想必在后宫宫门口便被侍卫拦下了。
赵扩看看韩侂胄,又看看李仲飞,委屈道:“可孙儿好容易有片刻闲暇,今日不想理政。”
“耽搁不了多久,”太皇太后虽笑容不减,语气中已透出不悦,“既然你不愿去,那就让他来这里吧,老身也想听听究竟有何要事,竟让他在大年夜追到这重华宫后宫里来。”
赵扩无奈,只好冲春禄瞪眼道:“听明白了吗?就按太皇太后的懿旨原话告诉赵汝愚,让他自己掂量着办。”
“谨遵圣谕,谨遵太皇太后懿旨。”春禄领命而去。
殿内气氛骤然沉闷,韩侂胄想了想,离座起身道:“圣上,赵相有要事启奏,臣和李将军……”
“你们无需回避,”赵扩摆手道,“若真有天塌地陷的大事,你们在旁也能替朕出出主意,他是朕的宰执,你们更是朕的左膀右臂。”
他略作停顿,又示意宫女暂缓传膳。经春禄一打岔,太皇太后也没了谈兴,只张罗着李仲飞先用些糕点充饥,气氛愈发沉闷起来。
好在不多时,赵汝愚的声音已从殿外石阶下传来:“臣,光禄大夫,右丞相赵汝愚,叩请圣安!”
赵扩恼他执意搅局,并不急着通传,反而以指叩杯,不紧不慢道:“朕愿赌酒一杯,赌赵相若是见到我们如此同席而坐,肯定会惊得连下巴都要掉下来。”
韩侂胄将自己酒杯放在赵扩酒杯旁边,跟着笑道:“臣也愿赌酒一杯,赌赵相吃惊之后,便要勃然大怒了。”
“好,一言为定!”赵扩脸色稍缓,哈哈一笑朗声道:“赵相免礼平身,进殿说话。”
“谢圣上!”赵汝愚应声入内,却在进殿时突然浑身僵直,随即被门槛狠狠绊了一下。他踉跄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看着面前这一桌子男女老少,张大了嘴巴喃喃道:“这……这……这……”
赵扩放声大笑,手指赵汝愚对李仲飞道:“看看,看看,朕猜对了吧。”
“圣上英明,”李仲飞摇头苦笑道,“就不知韩大人……”
话未说完,便听赵汝愚怒道:“韩侂胄、李仲飞,你们僭越!还有没有人臣之礼,还有没有上下尊卑!”
赵扩更乐,顿着两只酒杯道:“仲飞,等酒菜传齐,你可不能耍赖哟!”
“原来圣上与韩大人在拿微臣做赌啊?可微臣何时应下这个赌局了?”李仲飞愣了愣,夸张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