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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三刀·一命·小清(6)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但小清从来都没有怪我。他大概已经接受了所有的既定事实,比如三刀离开他,比如我是因为他的连累也被离开了,所以他从不申辩也不叫冤,从此以后,逆来顺受。

终于有一次,我在非常理智的情况下终于开口追问小清很多我猜测到但没有理清的细节。我盯住小清的眼睛,问他,你究竟有没有做过伤透了三刀心的事情,你究竟有没有过哪怕一次,犯了让她心灰意冷不可饶恕的错误,就像高中的那次背叛,明知道这样会伤了她的心,但你还是做了,那么,你是不是又有过这样的行为,让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原谅你了。

一瞬间,小清眼中有闪烁。

我明白我已经不再需要小清的答案,我已经明白了。是有过的。

小清伤透了三刀的心,让她心灰意冷。不管他做了什么,不管她在承受什么,那一刻,我不在她身边。

我在干什么呢?我在澳大利亚,在读书,在为毕业论文奋斗,在写书,和朋友party,开车去沙漠看南十字星座。我在进行那些看上去特别光明特别有前途的事业,我走在了那条曾经被我无数次唾弃被我无比不齿的道路上,我用尽我前半生的所有力气把三刀拽入布满荆棘的堕落深渊,可我自己却先爬了出去,留她一人在那里彷徨。

不管我是有意无意,不管她是自愿还是被迫,曾经有无数次机会她可以抛下我向前奔跑,而她没有。所以她应该是突然在某一刻发现,我们两个已经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我们从十岁相识,在长达十五年的时光里,相依为命左右相伴,不曾有半刻让对方离开彼此的视线。我们经历了大家最重要的几个阶段,深知彼此的软肋和痛点,曾经互开玩笑地说过如果哪天翻脸了一定要杀对方灭口以绝后患。我们患难与共并肩携手,一起走过最艰苦最贫穷的时期,但因为有她,就算是再耻辱再丢脸的过去,我都不愿忘记。也是因为有她,我从不曾觉得那些路途有多么煎熬甚至备感光荣和愉悦。

可是。可是啊。

在她最伤心最心灰意冷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

这年初六,小清没能如约来跟我喝酒。

今年的生意不错,我特地花钱托人从中原带来了一坛上好的女儿红,想给他尝尝鲜,可是等到十五,他都没有来。

但是十五那天,从西边,来了一个女人。

我刚打开酒盖子,想着这么好的酒,只有我一个人喝会不会有点可惜,就看到她站在门口。

十五,有雨,土黄用时,曲星,宜沐浴,忌远行,冲龙煞北。

她右手握一把刀,左手拎一个布袋。来到我的驿站,坐下来就说,掌柜,上酒。

我说,这里是西关的驿站,官老爷交代,怕出关的人喝酒闹事,只供茶水不供酒。她用刀指指我手里的酒坛子说,那是什么。我说,是酒。她说,那为什么不能拿来给我喝?我说,这酒是要跟我的一个故人喝的。她问,你的故人来了吗。我挠挠头说,没有。

她大笑说,等不来的人叫离人,等来了的人才叫故人,我来了,我便是你的故人,所以你可以跟我一起喝。

我想想也是,而且这么好的酒,一个人喝,又浪费又可怜,所以拿过来斟入了她的碗里。

她喝酒的时候不说话,这让我很开心。渐渐有些微醉,我抬手倒酒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她的布袋。布袋滚到了桌脚下,露出了一缕头发。

她持碗的动作僵持在半空中。我抱歉地笑笑,拾起她的布袋,整理好,重新放回桌子上。我说人血需半个时辰可干透,刚砍下的人头,最好晾晒一会儿再装入袋子里,这样血就不容易渗出来。

她的面容凝固说,你早知道我这袋子里装了什么。

我笑笑说,这重要吗?

我们无声地继续喝酒,眼看酒坛见底,她突然开口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说你从西边来,拿着一把刀,带着一个人头,能够这套装备走过军队把守的关卡,功夫水平必然不是一般人,我这驿站地处偏僻,只为迷路之人所设,你武功高强肯定不会迷路,所以来到这里,一定是有目的。我这客栈,什么都没有,只有我。而通常来找我的人,不是要我的钱,就是要我的命,我看你跟那些曾经被我诈骗过的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一点都不像,那么你就是来要我的命的吧,所以你是谁,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她放下酒杯说,那你一点都不想逃吗?

我倒完酒坛里的最后一滴酒说,有人劝我不要去是非太多的地方,可是这个江湖,到处都是是非,你说我能逃到哪里去?既落江湖内,都是薄命人哪。

她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眼睛盯着碗里的酒。突然抬起右手,我以为她要拔刀,没想到她只端起酒仰头而尽。

我把视线移到夕阳的方向,刚想着这样的好酒三个人一起喝的话应该会更甘美,只听见老旧的桌脚间扭动的声音,我的头便滑落下来。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传说中的高手都是这样,手起刀落,杀人无声。

她抬手间带起了一阵风,掀开了布袋的一角。我的脑袋在地上翻滚的间隙,看到了小清的侧颜。

你是谁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我是不是死在你手里,也一点都不重要。江湖中人的命都生在江湖之中,一旦生了退隐之意,就如同丢了性命。

其实我们的性命,早在你离开那天,就被一道拿走了。

每一个夏天都要相约一起去游泳。游泳是我为数不多的比较擅长的运动,小学的时候还被选入过校队,她也喜欢游泳胜过所有项目,尽管水平远不如我。几乎每次她都不能按照约好的时间出现,好几次我站在公交站前空空等待了半个小时。她满头大汗地赶来跟我解释早上起晚了出门的时候忽然很想去厕所了路上堵车了,用一个可爱多终于让我消了气。游完泳散着头发换上对方的拖鞋走着回家,她忽然转头问我如果她先死了我该怎么办。

暑假里最后的日子,过完那一天明天就又要面对老师面对试卷面对无穷无尽的数学题,不知道该怎么忘掉这样糟糕的预兆,一遍又一遍地确定一起去学校报到的时间,叮嘱她不可以迟到。

不上课的日子又不想出门,我们便拿着电话聊一天。手机还没有普及开来,所以要感谢固定电话感谢电信。从早上八点一直聊到晚上八点,到了睡觉的点儿还放不下手中的电话听见她妈妈在那头大叫,再聊下去电话就要爆炸啦!始终觉得没聊够,放下电话的一瞬间,跑去她家楼下把她叫了下来。没搬家之前我们两个人相距不过两分钟的步行时间,为什么还要浪费电话费呢?便宜电信公司那么多年,收回刚才的谢谢。

终于有了手机之后,躺在床上聊一夜变得轻而易举。总得有人先说“再聊半个小时就挂上”“手机没电了就挂上”“我困死了再说最后一句就挂上”,可这样的话重复了八百遍却没有一个人首先挂上。在又一次聊天的兴头上,突然发现窗外泛起了鱼肚白。

我能听见温热的手机里滋滋作响的电磁波,可能我的大脑里早就被辐射出一颗良性的肿瘤,等着给我的老年生活再火上浇油一把。

大学毕业她终于有了第一辆车,带着我去店里提车,我摸着那款豪车口水直流。她自始至终都无比信任我,包括我的驾驶水平。她的车,我是第一个开上路的人。开回家的路上,我猛踩油门想感受一下跑车的速度,骑线超车不小心跟别人蹭了。她很大方,说只要你开心,随便蹭,反正还没上牌照。

我立刻有了底气,从此把她的车当自己的车开。

我教会她打麻将,带着她去扎耳洞,最爱的田记饭店的干煸鸡和干煸菜花,经常为“田记老板是我的”这个命题大打出手。我们把大把大把的时间挥霍浪费了,可不曾觉得有一丝一毫的可惜。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央求跟我一起出去旅行,我说你把东西收拾收拾咱明天出发。旅途中状况百出,远超出我给出的预算,出发前一直是我百般叮嘱她一定要拿够钱没有钱我只能把你丢在纳木错了,谁知道后来是我财政吃紧没有钱买回来的机票。她给我买了回程的机票,回到学校还多给了我一个月的饭钱。

我们曾无数次地一起设想过大家的老年生活。在人生最迷茫无助的时候,她就预想过该如何过完这一生——“生娃,带娃,把娃带大了,等娃生娃,再帮娃带娃”。我问她,那你娃的娃长大了你干啥。她说,那就跟你一起找个墙脚晒太阳,感慨社会主义好。我说那时候指不定你都脑血栓了。她说,你那么爱吃甜,以后肯定是糖尿病大户。

她在我的毕业纪念册里写过,希望我们能一起玩到拿到绝症通知书的时候。紧接着她又写道,你这家伙总喜欢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哪天你突然把我丢下自己跑远了我都一点不奇怪,因为我更喜欢看着你奔跑的样子。

时过境迁,我也不知道我们三个人的故事是不是已经走到了结局。不管现在这个局面是不是我想看到的结局,它都已经比我们设想中要好很多倍,至少我们还活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还活得不错。

然而这仍然改变不了它是个悲剧的走向。

三刀,一命,小清,这三个名字承载了我们三个人所有的情怀和理想,是我们对青春友谊梦想成长的全部理解和寄托。我们曾经为了这三个名字团结在一起战斗前行,走过白骨森森的荒野不觉可怖,踏过飞沙走石的大漠不觉疲惫。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场战争,走了那么多条路,结果我们活了下来,然而三刀一命和小清却死了。

2013年她大婚,我已经回国工作。结婚的对象便是那个某二代,理所应当地,我和小清没在被邀请的名单上。但是我听到别人告诉我,她的婚礼办得特别风光。五米长的托地婚纱,一百桌的宾客宴席。

她结婚那天,我和小清相约出来一起吃牛肉板面,我们两个人聊了很多以前的事情。唯独没有聊她。回国之后,我和小清反而会隔三差五出来喝喝酒聊聊天,问一下彼此的生活近况,劝对方早早放下以前的人和事,归顺命运的安排。我们已经不似学生时候那样拮据贫穷着,为一碗米线精打细算。我外出旅游动辄东京巴黎,小清的保险事业也在他的左右逢源溜须拍马下渐渐有了起色。可我们最爱去的地方依然是那几家路边大排档,点一碗面几道凉菜和一打啤酒,像那些地地道道有故事的徐州人一样,一杯浊酒,笑醉清风。

说已经放下了已经完全释怀是肯定不可能的。自从她走后,我再也不敢与谁有过分亲密的关系,也无法诉说最真实的想法,更不敢像从前那样心无旁骛理直气壮地在一条歪路上走到底。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由于她的离开,我异常快速地学会了谦卑,学会了忍耐,学会了不追究,学会了付之一笑,学会了很多我曾经因为有她而不需要的品质。当旧时好友诧异我惊人的改变时,问我具体原因,我不想解释得特别复杂,只能一言以蔽之,说无非是岁月和流年的力量。但这无法阻挡我在深夜的时候会突然想到自己现在的境地,会突然觉得,如果有她在,我一定不会是像现在这样时常感到惊恐,便一遍遍问自己那些早就已经明确答案的问题。

其实答案可能很简单,没有什么无奈和被迫,没有什么不得已,没有什么身不由己。就像小清说过的那样,也许只是她的神经病突然痊愈了呢。

她婚礼那天晚上,我们喝完酒,我对小清说,我觉得我已经失去幸福的能力了。小清说,又不是在童话故事里,哪有什么幸福和不幸福的区别呢?

我说,可是她现在很幸福,她放弃了我们,所以得到了幸福。

小清说,我一直都觉得,选择放弃的那个人,才承受了最多的痛苦和挣扎。

我说,可至少她现在幸福了啊。

小清纠正我说,你是因为现在她得到幸福了而感到不平了吗?那我问你,如果我告诉你她现在过得不幸福,需要你我立马顶上,你能做到吗?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出,我能。

小清盯着我半晌不语,最后说,我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活到现在的。

一个人,必须有不能放弃的东西,才能在最痛苦最关键的时刻不放弃自己。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是我的底气,那么她现在不在我身边了,便是我的底线。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开心,和她分开的时候我明白了很多道理。她出于这样那样的理由离开了我,但我不能因为她的离开就放弃自己,更不能放弃她。很长时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是个没有梦想的人,在事业上在写作上在各种兴趣爱好上,从来没有过任何非分之想,得过且过本就是我的人生准则。可是那天晚上,小清点醒了我,其实我一直都是有梦想的。

我的梦想就是带着她一起跑,一起向前冲。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弃她。

2012年的冬天,相距我们的十五岁已经过去十年。

那天我和郑三刀在云龙湖畔的炒面店点了两碗素面。印象中那是最后一次一起吃炒面,后来我们再沿着湖边去寻找那几家店,它们已经被拆走了。

云龙湖的河畔会在夜晚吹起温柔的风,氛围宁静得让我突然很想唱歌,不知为什么,张嘴哼出来的却是三刀最爱的那首《Norwegian wood》。那时的我已经渐渐收起锋利的爪牙准备和这个世界重归于好,似乎也有点开始明白了那些飘浮在空中微妙的、无以名状的感受,到底是什么。

我先一步吃完面,抬头看着三刀,没头没脑地问了她一句,你说,该怎样描述我们走过的路。

三刀抹抹嘴上的油,眼睛盯着我身后的云龙湖看了一会儿,悠悠地说,她阴霾又光明。

——怎样描述我们一起走过的路。

——她阴霾又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