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完年,整个A市还留着喜庆的余味。商场里到处挂着大红色的中国结,广播里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着那首《恭喜发财》,大人和小孩的脸上都带着笑容,被身上的红衣衬托得喜气洋洋。
季长生沉默地跟在父母身后,手里拎着一个袋子。他低着头,四十一码的鞋踩在雪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空气里还飘着残余的鞭炮的气味,闻着有点儿刺鼻。
“长生。”一直没有吭声的季母突然回头问道,“盛先生能瞧得上咱们这些东西吗?”
他们已经站在了独栋别墅前,富丽堂皇的装饰让这对农村来的夫妇胆怯了,他们不安地攥紧了手上的尼龙编织袋,突然觉得此行突兀而又没有必要。
“盛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季长生从母亲手上接过袋子,那里面装着两只鸡,不时地还闹出动静。
他率先走上前,伸手按了门铃。
应声而来的保姆姚姨开了门,看到季长生,她明显愣了一下。这几天来盛家送礼的人不少,可这人看着也忒年轻了,穿得也普通,实在不像那些生意场上的人,难不成是来打秋风的远方亲戚?
“阿姨。”季长生礼貌地打招呼,“我是受盛先生资助的学生,特意来给他拜年的。”
姚姨正犹豫着,客厅里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是小季吗?赶紧让他们进来吧,外面冷。”
季父季母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进了门,跟在儿子后面小心翼翼地换鞋。
盛家的客厅出乎意料的大,布置也很讲究。盛家业裹着一件皮毛大衣,正坐在电视前的沙发上,手里拿着报纸。
“盛先生。”季长生看上去有点儿紧张,一直盯着盛家业。
盛家业已经四十出头了,大概是年轻时吃过苦,面相并不如其他有钱人那样安逸,反而有几分刚毅。他的额头和眼角有很深的皱纹,笑起来尤其明显,不过这也让他看起来更亲切。
对于这位恩人,季长生其实是见过的。不过,那会儿是在高中的颁奖典礼上,他把奖学金递给自己,周围乱哄哄地挤着很多人,没有现在的这份局促。
“小季,这是你父母?”盛家业站起身,冲他们笑着打招呼,“坐吧坐吧,别客气。”
“不坐了,不坐了,太打扰您了。”季父忙不迭地堆起笑脸,说道,“我们就是过来跟您拜个年,长生能读上大学,多亏您了。我们也没啥好东西送您,这是家里自己种的一点儿瓜果,您尝尝吧。”
“您太客气了。”盛家业哈哈笑着,看了看季长生,赞许道,“小季是个好孩子,人又上进,将来肯定有出息。”
季长生白净的脸一红,季父和季母局促地笑着,神情却多了些欣慰和期许。
“我资助了那么多孩子,觉得小季真不错……”
这时,楼梯的转角处,一个红色的身影闪了出来。
盛夏有赖床的毛病,尤其是大冬天的早上,这会儿都快十点了,她才拖拖拉拉地起了床。
“爸,您在跟谁说话呀?”盛夏没头没脑地往楼下冲,地板被她踩得“噔噔噔”直响。
“起这么晚!不吃早饭会得胃病的。”盛家业的脸立刻笑成了一朵花,那些干巴巴的皱纹也变得舒展,他虽然在斥责,但谁都听得出来他的宠溺。
季长生的目光忍不住跟着瞟了过去。这是个漂亮的女孩子,穿着一件红色毛衣,戴着红色绒线帽,那么鲜艳的颜色,却一点儿也没有压住她的五官,反而像鲜花著锦,让她的长眉妙目更明艳了。
她漂亮得像花儿。他心里冒出这个念头,很快又觉得失礼,佯装镇定地挪开了视线。
盛夏一眼就看到了季长生,他穿着黑色的棉袄,眉眼清俊,看着很干净,像月夜里的雪,泛着一层柔和的微光。
“爸,这是您的客人吗?”她肆无忌惮地盯着季长生,灵动的眼睛闪了又闪,流露出一点儿欢快的笑意。
盛家业正叮嘱姚姨把早餐端过来,并没有留意到她的小动作,听到她发问,他回道:“有长辈在也不知道打招呼,没礼貌!”
季父季母露出惶恐的表情,盛夏倒是笑嘻嘻地叫了声“叔叔阿姨”,目光却一直往季长生身上扫,心里满满的都是好奇。
“小季可是A大计算机系的高才生,你得向人家学习,瞧瞧你上个月的月考成绩。”
盛家业笑着揪了揪女儿头上的帽子,冲季父季母说道:“我女儿被我宠坏了,不如你们家小季懂事。”
“爸!”
怎么能在外人面前揭自己的短呢。盛夏的眼神有些哀怨,嘴巴却很甜:“小季哥哥。”
盛家业哼哼两声,笑道:“我冤枉你了?都快高考了,你那数学居然还不及格。”
“人家考试那天生病了嘛。”盛夏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那上上个月呢?”盛家业故意板起脸。
盛夏的眼珠滴溜溜直转,她小声嘀咕:“人家那天心情不好。”
这下不只是盛家业,连季家人也都笑了起来。
“其实数学比较重逻辑思维,很多女生都偏科,学不好这个。”季长生脸上有浅浅的笑意。
盛夏的目光又溜了过去,她注意到季长生的右边脸颊上有个小酒窝,左边却没有。这个发现让她偷偷地乐了,就像知道了一个了不起的秘密。
姚姨把温着的早餐端了过来。
盛夏一看到牛奶,马上嘟起了嘴:“我一点儿都不饿。”
她看盛家业皱起眉头,立刻堆满娇笑,转头问季母:“阿姨吃过早餐了吗?姚姨今天煮的是海鲜粥,您尝尝吧。”
季母愣了一下,不自在地说道:“我吃过了。”
季长生在和盛家业说话,这时微微侧过脸,看了她一眼。盛夏浑然不觉,她的注意力被季母脚下的那个尼龙编织袋吸引了。
“阿姨,这是什么呀?”她问完,自己也觉得不礼貌,吐了吐舌头,脸上红扑扑的。
“是自己家种的红枣。”季母连忙利落地解开了袋子,抓出一捧枣,说道,“很甜的,你吃吃看。”
枣是新摘的,一个个红艳饱满,还带着细小的枝叶,气息清新。
盛夏刚要伸手,姚姨就咋咋呼呼地嚷起来:“哎呀,这枣还没洗呢,说不定还有农药。小夏,你肠胃不好,别乱吃东西。”
盛夏被唬住了,她没有去接。季母手上还捧着枣,僵在那里,看起来有些滑稽。
“姚姨,你去洗点儿枣吧。”盛家业并没有留意,随口嘱咐了一句,继续问起季长生的学业。
季长生礼貌地应答,态度始终彬彬有礼,目光却再也没有投向那个红色的身影。
季母手忙脚乱地帮着姚姨收拾,等把洗好的枣端上来,她没有像之前那样热络,只是束手束脚地干坐着。
“真甜。”盛夏啃着枣子,眼睛却偷偷地瞟着季长生。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而季母也不搭腔。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两人的冷淡,清甜甘美的枣子顿时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盛夏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她猛然站起来,冲盛家业嚷道:“我出门啦。”说完,她偷偷地踢了一下沙发,嘟着嘴往玄关处走。
“去哪儿啊?”盛家业连忙叫住她,“外面冷,我让司机送你吧。”
“不用,我去高淼家。”
不等盛家业再开口,那抹红色身影已经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盛家业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既无奈又宠溺:“嘿,你瞧她!”
季长生抿嘴笑了起来,右边脸颊上那个小酒窝若隐若现。
外面又开始下雪,就像梨花簌簌地落,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盛夏朝着高家的方向小跑,雪花沾在头发和睫毛上,很快又不见了。
“高淼!”盛夏站在楼下,冲着二楼的阳台嚷嚷。
“夏夏,你快进来吧。”一个胖胖的人影很快出现在阳台上,他嚷道,“你这样会感冒的。”
盛夏兴奋地冲他挥手:“高淼,快下来,我们堆雪人吧。”
她上下蹦跳着,就像一只可爱的松鼠,脸蛋和鼻子都冻得红红的,声音却异常欢快。
高淼立刻笑了,那双细长的眼睛变成月牙儿,几乎快看不见了。他飞快地下了楼,手上还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
盛夏乖乖地穿上了高淼的羽绒服。他的衣服太大,她一次次地甩着空荡荡的袖子,玩得很开心。高淼在一旁嘿嘿地傻笑,白胖的脸像刚出炉的包子,让人想咬上一口。
“高淼。”盛夏将脸埋在毛茸茸的领子里,小声地说道,“我今天认识了一个男生,他长得可真好看。”
高淼偷偷看了一眼自己胖乎乎的手,问道:“是你的同学吗?”
“不是。”盛夏不自觉地抠着衣服上的绒毛,嘀咕道,“他是A大的学生。你不知道他有多棒,我爸一直在夸他。”
淡淡的红晕在她脸上晕开,就像一朵绽放的梅花,那么清丽脱俗。
高淼的目光一直落她身上。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她是个漂亮的姑娘,总有人惦记,但那些人都不知道,她的好不只是美貌。
“你怎么了?”盛夏察觉到了他的走神。
“没什么。”高淼莫名地红了脸,“夏夏,听说我们班的班长在追你,你喜欢他吗?”
盛夏很干脆地摇了摇头。事实上,她压根儿没记住那个班长的名字。说她骄傲也好,说她没心没肺也好,她身边从来不缺追求者,但她从来没有认真搭理过谁。
“那……那你喜欢什么样的?”高淼的声音里透着试探。
盛夏有点儿发蒙。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季长生那张干净的脸突然闪过,她悄悄红了脸。难道她也是个肤浅的花痴女,喜欢长得好看的?
看着她恍惚的神色,看着她的眼底慢慢燃起烟火,光亮闪烁,高淼心里突然就难过了,嫉妒着那个不知名的男孩。
盛夏没想到自己和季长生会这么快再见,而且是在她狼狈的时候。
“你到底要我说几次啊,我不会做你女朋友的!”
这家咖啡厅的环境很好,音乐很优美,灯光很温馨,桌上那束玫瑰花也很漂亮,但盛夏的心情一点儿也不愉快,她愤愤地瞪着对面的人。要不是他每天都去教室门口堵人,闹得老师和同学都有意见了,她才不愿来赴这个约呢。
“盛夏,你相信我,我会对你好的。”男孩急切而冲动,眼底是炽热的光,“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一个人,真的!”
盛夏站起身,恨恨地说道:“有你这么喜欢人的吗?你都影响我上课了!我不喜欢你,你别再缠着我了!”
“你给我一个机会吧。”男孩一个箭步上前,利落地拦住她,“盛夏,我给你准备了惊喜,你肯定会喜欢的。”
“你放开我!”
他们争执起来,厨房里却并不知道,依然按客人的交代准备着。
甜点是冰激凌,五彩缤纷,盛放在一盏高脚水晶杯里。当然,它最大的看点并不是漂亮的造型,而是里面放了一条钻石项链。
“啧啧,真会玩。”这家店有不少大学生兼职,看到这些小把戏,免不了八卦几句。
“这肯定是个富二代。”一个女生羡慕地说道,“这款项链我在专柜看到过,好几万呢,那女生可真幸福。”
“人家女生未必看得上。”负责上餐的男生随口说道,“她应该也是个白富美。吴培洁,你说是吧?”
被点到名的吴培洁低头清洗餐具,没有搭腔,脑子里却想到了刚才见过的女孩。那是真正的白富美,又漂亮又天真,像是橱窗里的瓷娃娃,像是掌上精心呵护的明珠。
“白富美又怎样,你也就看看。”有人摇头晃脑地说道,“那和咱们是一个世界的人吗?你没看到那男的多嚣张啊,小小年纪,真是狗眼看人低。”
几个年轻人小声嘀咕着。
吴培洁留意到身边的伙伴在走神,偷偷看了一眼他俊朗的侧脸,小声叫道:“季长生?”
“嗯,怎么了?”季长生回过头,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掩盖了他眼底微妙的情绪。
他知道他们在议论外面的客人,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到了盛夏。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会礼貌地跟他的家人打招呼,也会在言辞中伤到他们的自尊心。她是无心的,但恰恰是这种无心透露了一股天然的优越感。
吴培洁微微红了脸,胡乱找了个借口:“我还有盘子要洗,你帮我送一下甜点吧。”
季长生点点头,一旁的伙伴却促狭地嚷道:“吴培洁,你不去可以叫我嘛,我还没看到你们说的那对帅哥美女呢。”
“你就看看季长生和吴培洁嘛,这可是咱们咖啡厅的金童玉女。”
“你们胡说什么?”吴培洁看起来既气恼又甜蜜,目光偷偷地瞟向身边的人。可惜季长生并没有理会,大步走了出去。
盛夏正气急败坏,那个男生嚷嚷着要送她礼物,不让她走,拉扯中,她的手腕被扭到了。
“你放开!”盛夏急得直跺脚。
季长生一眼就看到了她,不由一愣,难道他们议论的人就是盛夏?那男生强制性地拽着她,她显然并不乐意,涨红了脸,不知道是气愤还是羞恼。
还没等季长生开口,男生瞥见他手上的托盘,急急地端过那盏水晶杯,不由分说地塞到盛夏手里,说道:“你喜欢吗?我特意挑选的,这是最新款的……”
盛夏下意识地甩开手,杯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漂亮的冰激凌糊了一地,显得狼狈不堪,那条钻石项链也露了出来。
“你有病啊,我都跟你说了,我不要你的东西……”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盛夏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季长生,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在咖啡厅打工?那他为什么拒绝爸爸的资助呢,是想要半工半读吗?
无数念头一一闪现,她直勾勾地盯着他那身白色员工装。
季长生微微皱眉,而后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视线。
他闪避的态度刺痛了盛夏,她觉得有点儿羞愧:放狠话、摔东西、吵架,就差没打起来了,他不会觉得她像泼妇吧?可明明是她被欺负了啊,他竟然也不帮腔。
她越想越生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那男生偏偏不依不饶:“盛夏,你以为你是谁啊?给脸不要脸!你爸就是个暴发户而已,你还真把自己当公主了!”
这种话盛夏听得多了,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难受过。暴发户的女儿怎么了,她就活该受歧视吗?
“是我让你追我的吗?是我让你送东西的吗?我还看不上你呢!”盛夏恨声说道,“有句话说得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回去照照镜子吧!”
她知道自己的话刻薄,但心里那股怒气怎么也压不住。看着季长生有些惊疑的表情,她忍不住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吵架吗?”
盛夏其实早就红了眼角,她也不管这满地的狼藉,匆匆忙忙地跑出了咖啡厅。
这一幕早被大家看了去,议论四起。
那男生折了面子,又被人看了笑话,等到老板赶来时,自然大发脾气,非说是季长生毛手毛脚,打翻了东西,害得他出糗。
当着客人的面,老板劈头盖脸地骂了季长生一顿。
等回到厨房,一帮同事自然为他打抱不平。
“老板也真是的,明明知道不是你的错。”
“我看是那个男的恼羞成怒吧。人品也太差了,难怪人家姑娘不接受他。”
“有钱就可以任性吗?也不管别人的死活。”对盛夏这个娇娇女,吴培洁没有半分好感,她歉疚地看着季长生,说,“对不起啊,要不是我让你帮忙,你也不会被骂。”
季长生摇摇头,温声道:“没事。”
他越是这样,吴培洁越是内疚,一张清秀的脸上露出几分柔弱,看着楚楚动人。
身旁的小伙伴忍不住插嘴道:“吴培洁,你别自责了,说不定他正偷着乐呢,毕竟认识了大美女啊!”
“对啊对啊,你们看到没,那小姑娘长得真漂亮。”
聊到美女,这群年轻人很快嘻嘻哈哈地闹起来,一扫刚才的愤懑。
季长生低头干着手里的活儿,没有吭声,明净的侧脸在灯光下有些恍惚。
“季长生。”吴培洁咬了咬唇,低声道,“要是那个女生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那种人……”
季长生忽然抬起头,微微笑道:“别想这些了,赶紧忙吧,洗完餐盘就能下班了。”
白皙修长的双手染了油腻和泡沫,他看着那些污渍,恍惚地想到“她那种人”是哪种人呢?是和他们完全不同的吧,骄矜、任性、盛气凌人,但偏偏让人讨厌不起来,更多的是羡慕。
或许,她根本就没认出他吧,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靠她爸爸资助才能上学的路人甲。
季长生并不知道,此刻的盛夏有多懊恼自己的失礼。
“你不是和朋友出去玩了吗?怎么吵架了?”盛家业正打算出门,见她闷闷不乐的,不由得生出几分警觉,“你那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夏夏,你不会是恋爱了吧?”
盛夏将脑袋埋进抱枕里,瓮声瓮气地说:“没有,我才不喜欢他呢。”想到咖啡厅的不愉快,她忍不住又唉声叹气起来。
盛家业不放心地叮嘱道:“你这学期就要高考了,有时间多看看书,你上次不是嚷嚷着要考A大吗?”
“爸。”盛夏突然坐起来,试探地问道,“上次来咱们家的那个小哥哥,就是你说的A大的高才生,我今天看到他在咖啡厅上班。”
盛家业看起来有些惊讶,随即点了点头,赞道:“这孩子不错,宁愿自己吃苦,也不愿再伸手找人要钱。”
盛夏的心情有些微妙,她别扭地说道:“爸,你怎么不说他假清高呢,他上大学之前都是你给的钱啊!”
“小季家里情况不好,还有弟弟妹妹都在念书。我原本打算资助他到大学毕业的,但他自己争气,拿到录取通知书就去打工了,连学费都是自己挣的。”盛家业赞叹道,“你啊,跟人家多学学,要是有他一半的懂事就好了。”
盛夏难得的没有回嘴。她想到季长生皱起的眉头和那一地污渍,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浮上心头。或许她有点儿冲动了,他会不会被老板骂呢?会不会觉得她是个泼妇呢?要是连累他被炒鱿鱼,那他岂不是没有生活费了?
她想得出神,盛家业拍了拍她的头,笑道:“爸爸要去参加一个晚宴,你要不要去凑热闹?”
盛家业不止慈善做得好,公司也经营得有声有色,盛夏以前也常常跟着他出席各种晚宴和舞会,见多了公子名媛,她现在却有些怏怏的,对那种浮华的场所不怎么感兴趣。
“我还有事呢。”她重新窝回沙发上,心里暗暗盘算:不如找个时间再去咖啡厅,弥补一下上次的鲁莽。
盛夏说到做到,这天放学后,她找借口支开了司机,一个人进了那家咖啡厅。
店子就在A大附近,来往的多是年轻人,不乏帅哥美女。即便如此,当盛夏推开店门的时候,还是引来了大家的注目。
这当然也包括几个正在忙碌的服务员。
“咦,我觉得这美女有点儿眼熟呀。”
“你看美女都觉得眼熟吧。”
“真的。”那人急了,推了推季长生,“长生,她就是上次那个害你挨骂的人吧?”
季长生早就看到了盛夏。不得不承认,她是个极其漂亮的女孩,身上仿佛发着光,在人群里也不会被淹没。
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季长生面无表情,没有理会同伴的追问。
盛夏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刚坐下,目光就看向了服务台。
“哎,她在看我!”
身旁的同伴一声低呼,季长生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刚好撞上了盛夏的视线。
看到他,盛夏眼睛一亮,笑容爬上脸庞,柔美如花。她冲他挥了挥手,脸上有几分孩子气的惊喜。
季长生愣了愣,若无其事地转开了头。他踢了踢身旁的人,低声道:“还不去招呼?她要点单。”
“我去我去!”
两人正嬉笑着,刚送完咖啡的吴培洁又好气又好笑,径直拿了菜单和茶水往窗边走去。
盛夏正在生闷气,她明明跟季长生打招呼了,他竟然视而不见,还让别人来招待她!看着眼前这个清秀文弱的女生,她不免有几分哀怨。
“请问您要喝点儿什么呢?”吴培洁满脸微笑地站在一旁,眼角的余光偷瞟着对方,白色刺绣的裙子、巴掌大小的贝壳包和一串温润的白色珍珠手链,她虽然不识货,却知道那都是价格不菲的东西,羡慕和妒忌同时涌上来。
“一杯卡布奇诺吧。”盛夏随口点了单,堆着笑脸,对吴培洁说道,“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帮我叫一下季长生?”
难道她还想找季长生的碴?吴培洁心里有些不快,也有些警惕,但她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咖啡送上来时,盛夏眼里带上了掩饰不了的失望。
“季长生正在忙呢,我们人手少,这会儿客人又多。”吴培洁避开她热切的目光。其实她并没有告诉季长生,一来,她怕盛夏再给他惹麻烦;二来,她并不希望季长生和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认识。
盛夏有些生气了,鼓着腮帮子。什么叫正在忙?她又不是瞎子,他明明就在服务台和同伴闲聊啊?他就这么不待见她吗?
“那我自己去找他。”盛夏又气又恼。
吴培洁立刻挡在她前面,有些慌乱,很快又换上了委屈的神色:“你有什么需要跟我说好了,能不能别找季长生的麻烦?你知道你上次害他被老板骂了吗?”
“我什么时候要找他麻烦了?”盛夏没好气地回道,“上次的事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会自己找他说清楚的。”
“你和季长生认识?”吴培洁愣了一下。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盛夏微微提高了声音,“还有,你能不能别挡着我?”
吴培洁一时没回过神,直直地杵在那儿。盛夏作势要推开她,没想到她并没有退让,因此不可避免地撞到了她手上的托盘。
“呀!”吴培洁一声惊呼,下意识地往后退,同时松开了手上的托盘。
那杯滚烫的咖啡跌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也溅了盛夏一身。
“你怎么回事啊?”盛夏忍不住呵斥,肘部传来的刺痛也让她更急躁了,“有你这样的服务员吗,连个咖啡都端不好?”
几个服务员急急地跑过来,忙不迭地道歉。
那条染了咖啡的裙子惨不忍睹,就像一件被毁的艺术品。季长生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吴培洁抢先开口,她看起来既惶恐又柔弱,说还没说完,眼泪就簌簌地往下掉,“是她先推了我一下,我才……”
盛夏气极了,跺脚嚷道:“你还怪我啊?我为什么要推你啊,明明是你拦着我……”她生生地将话咽了下去,难道让她承认她死皮赖脸地要去找季长生吗?
想到这里,盛夏愤愤地瞪了一眼季长生。
她本来就长得漂亮,生起气来也不见狼狈,脸红透了,明艳如石榴花。即便她盛气凌人地嚷嚷,大家也并不觉得嚣张,反而有哄一哄她的念头。
老板不在店里,季长生心一软,主动承担了错误:“对不起,是我们的失误,我向你道歉。”
他盯着她烫伤了的手臂,心里飞快地盘算起店里的医药箱在哪儿。不等他再次开口,盛夏伶牙俐齿地回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们店的服务员就这种素质吗?犯了错就只会让别人道歉?”
她清甜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刻薄极了,吴培洁脸色苍白,细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你别哭了,她也没怪你。”季长生低声安慰道,“把事情说清楚就好了。”
吴培洁的眼泪越掉越凶,季长生也不好再苛责她,默默地将纸巾递了过去。
盛夏气他是非不分,包庇朋友,当即冲吴培洁嚷道:“算了,我也不要你道歉,你就等着被炒鱿鱼吧。”她放下狠话,转身跑出了咖啡厅。
季长生想也没想,拔腿追了上去。那个娇小的身影并没有走远,她快跑了几步,很快停下来,愤愤地踢着路边的石子,大概是泄愤吧。
“盛夏!”他没有察觉到自己笑了,右脸颊的酒窝若隐若现。
盛夏愣了,回头看到季长生那张清俊的脸,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呢。
“干什么?”她恶声恶气地道,低下头,脸却偷偷地红了。
季长生似乎看穿了她的虚张声势,轻笑道:“我送你回去吧。”
“谁要你送啊,刚刚在咖啡厅里还装作不认识我。认识我很丢脸吗?”盛夏哼道,脸上全是傲气的神色,不一会儿,她又嘀咕道,“你不是要上班吗?”
他会被扣工资的吧?她的睫毛扑扇扑扇的,泄露了那点儿纠结的心思。
“没事,反正快下班了。”季长生嘴角的弧度又大了些。
盛夏当然很开心季长生能送她,心里却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好说话了,明明刚才还在生他的气。她憋着气,磨磨蹭蹭地跟在他身后。
“你还在生气?”季长生温声道,“吴培洁不是故意的,这份工作对她很重要,你能不能别跟老板投诉?”
盛夏猛地站住了,反问道:“你就是为了帮她说话啊?”
“我让她给你道歉吧。”季长生解释道,“她是艺术生,家境又不太好,丢掉工作的话……”
“你怎么这样偏心啊?你看,我还受伤了呢。”盛夏揉着红肿的手腕,委屈地嚷道,“你没看到她把我的裙子都弄脏了吗?这洗不掉的,她得赔我!”
季长生捉住她的手,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发觉烫伤并不严重,才松了口气,说道:“这是应该的,我让她赔你一条同样的裙子。”
盛夏“嗯”了一声,见他关心自己的烫伤,心里甜滋滋的,瞬间忘了刚才的不愉快。
“她是你的朋友啊?”她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吴培洁是A大艺术系的,我们不算熟,只是都在咖啡厅兼职。”季长生显然并不热衷这个话题,他指了指盛夏的手,问道,“我送你去医院吧?”
她皮肤白嫩,那片红肿看着触目惊心。
盛夏摇摇头,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回家让姚姨抹点儿烫伤膏就好了。”
季长生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他原本以为她娇纵惯了,这点儿烫伤也会哭哭啼啼地闹,没想到她倒不当回事。盛夏并不知道他的心思,两人一时沉默了,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走着。
“哎。”眼看她低头一个劲儿往前走,季长生忍不住好笑,叫住了她,“你还往哪儿走?”
盛夏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指了指身后,笑道:“公交站在这儿。”
“我没坐过这个。”盛夏眨了眨眼,脸上的表情既新奇又茫然。
季长生的脚步顿了一下,犹豫了片刻,他问:“你家的司机呢?”
“我让他回去了。”盛夏并没有听出他的局促,兴致勃勃地研究着路牌,问道,“我们要坐哪路公交车呢?是不是1路?嗯,好像13路也可以。”
她回过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季长生心里的那点儿别扭很快散了,他笑了笑,将“还是让司机过来接你吧”的话咽了回去。
还好没有赶上人流高峰期,他们顺利上了车,找到了座位。
车厢里有些空荡,几个人零零散散坐着,有买菜回家的中年妇女,有手牵着手的小情侣,有白发苍苍的老爷爷,也有打闹的小孩儿。
这一切对于盛夏来说都是新鲜的,她兴致盎然地打量着每个人,偶尔发出几声窃笑。前排的两个小孩盯着她的脏衣服,好奇地问个不停。她扮着鬼脸,笑容甜美,哄他们叫姐姐。
她玩得开心,回头看身旁的人,他却靠在椅背上睡了。他或许是累了,或许是想避开两人无话的尴尬。
盛夏愣愣地盯着季长生,从黑色的眉到白皙的指尖,无一处不好,就像冬日里落了雪的树,挺拔而清秀。
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她慌忙看向车窗,佯装在欣赏风景。很快,她偷偷地笑了,他的身影隐约地映在玻璃上,她看到他睁开了眼睛,发了会儿呆,还看了她一眼,似乎担心她发觉,又迅速地移开了视线。
丝丝缕缕的甜蜜冒出来,就像照进来的阳光,暖暖的。
盛夏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行道树呼啸而过,心里有个奇异的念头:这是开往夏天的车,往后都是绿叶成荫,繁花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