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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你指着遥远的过往说带我流浪(1)

1.

“出发!”赵清欢把脑袋从天窗探出来,高举右臂,嘴里还叼着半瓶草莓味酸奶,引得路过的人纷纷侧目。

刘放叹了口气,无奈按下喇叭:“你老实点坐好成吗?”

赵清欢被沙哑的鸣笛声吓得打了个哆嗦,不满翻了个白眼缩回来,听话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还不忘系上安全带。

“没办法,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哎。”赵清欢喝下最后一口酸奶后阴阳怪气道,同时拉下副驾的遮光板,指了指夹在那里的老照片,“那么,我们第一站去哪里呢?”

“你真的决定了?”刘放没直接回答。

赵清欢盯着照片点头:“是啊。”

“哪怕我们这一路到头来一无所获,哪怕最后证实师父的死亡并没有任何疑点,哪怕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你一起参加比赛?”刘放再次发问。

赵清欢挪开目光,坚定点头:“那至少你还在啊。”

别无选择,刘放只能选择投降。

“所以,咱们从谁开始?”赵清欢回过头继续盯上那褪色的照片。

刘放侧身凑过去,在老旧的照片上依次扫过这些往日同门的脸庞,仿佛透过一扇磨砂的玻璃窗,最后目光定格在角落里一名微胖的男子身上,于是抬手拿指尖敲了敲说道:“吕之恒,我前些日子在京郊见过他,据说在古北水镇开了家民宿,他应该是离咱们最近的一个。”

赵清欢却是连连摇头:“他呀,我记得!吕之恒,有驴之横,那脾气简直了。”

刘放露出罕见的笑意,刚想转头反驳,却是没注意到自己无意间已经越界了两人的安全距离,鼻尖几乎相触,赵清欢呼出的热气打在自己睫毛,酥麻,微痒。

两人同时静默,谁也没有率先轻举妄动。

通常情况下,这种处境,要么吻上去,要么得说点肉麻的情话才行。

“干……干嘛啊。”赵清欢眼神躲避。

刘放眼看着赵清欢的耳垂变得通红,这才满意暗自轻笑,不紧不慢收起了自己凑过去的身子,语出惊人:“你是不是没刷牙?”

“啊?”赵清欢怎也没料到对方会抛出这么个尴尬的问题,脸颊胀红,急忙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瓮声瓮气道,“你有病啊!早上我去超市,就是为了买洗漱用品的啊,那些食材只是顺便……”

刘放挑起嘴角,原本波澜不惊的瞳仁中漾开一层不易察觉的涟漪。

“老吕脾性大,是因为他当时算得上我们这些门徒中年纪最大的,却又不得不按入门顺序叫我和李达斯师兄,所以总仗着自己年长甩脸色给我们,你别误会,他人其实挺不错。”刘放发动车子,一边调头,一边说道,“除了脾气有点倔。”

赵清欢却是没心思听,背过身偷偷往手心吹气,仔细闻闻,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刘放忍住笑,抬手按开了车载收音机。

小车的旧音响效果并不好,可这有什么关系,决定出发的时候,就算是普通简单的鼓点,也是最为合适的伴奏。

古北水镇是司马台长城脚下独具北方风情的度假式小镇,建成不久,算是个新兴的京郊旅游区,与河北交界,距离北京市区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因背靠司马台长城,面朝鸳鸯湖水库,山水结合,客栈林立,加之交通便捷,因此成为了北京夜游的新地标。

沿京承高速往北,车速适中,过往的白云如垫在菜盘底部的干冰,缭绕盘旋。赵清欢这才发现,刘放开车其实很稳,与他做菜的风格一模一样,稳妥,熟练,一副运筹帷幄的老成。

“你车技不错嘛。”赵清欢打了个哈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

刘放目不斜视:“你要是成日拉一车易碎的鸡蛋,你的车技也能练得不错。”

“我?我连国内的驾照都没有,哪像你这个老司机。”

刘放无奈摇摇头,一手扶方向盘,一手习惯性摸向自己的口袋,食指在烟盒边缘一敲,抽出一支刚要递向唇边,却被赵清欢一把拦截狠狠折成两段:“开车不能喝酒你就抽烟啊,我告诉你,趁早把烟给戒了听到没?不然别指望你的味觉能恢复!”

刘放还没开口申辩,就被赵清欢塞过来的口香糖堵住了嘴,只好无奈放弃。

“你是不是没洗手?”刘放嚼着毫无味道的口香糖,再度挑衅。

赵清欢不再吃这招,轻哼一声转过身。她有些困顿,歪着身子微微闭上眼,如蜷缩在舒适的摇篮中安稳呼吸。刘放斜眼一瞥,调低了呼呼直吹的空调,同时将天窗透出一丝缝隙,舒适的自然风打在赵清欢脸上,让她很快便进入梦乡。

2.

赵清欢被敲车窗的声音吵醒,睁开眼,却发现车子早就停靠在了偌大的停车场,手里捏着两张景区门票的刘放靠在车窗,摆手示意她下车。

赵清欢抻着懒腰跳下车,打着哈欠问道:“我们还要买门票啊?”

刘放耸耸肩:“不然呢,翻墙?逃票?和景区巡警玩捉迷藏?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市民,可不像你那么野蛮。”

“车开不进去吗?”赵清欢没搭理刘放,而是有些不舍地摸了摸金杯车的后视镜,“那我们中午怎么吃饭?”

刘放却是摆手,按着赵清欢的肩膀转了个圈,推着她往水镇方向走去:“你觉得,你爸教出来的徒弟,会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厨房吗?”

赵清欢若有所思点点头:“是哦。”

穿过古镇小巷,一路沿街打听,在热心大妈的指点下,终是在中午饭点之前抵达了他们想找的地方。

一吕炊烟。

吕之恒的客栈不在通常的大路上,而是曲径通幽,掩映在青山翠瓦之中,木门上锃亮的铁环映着正午的太阳,反射在头顶那块古朴又粗犷的匾额上。

“这名字,还真有你爸的风格。”刘放仰头,手搭凉棚盯着匾额上那四个魏碑大字。

“这位置,也还真有你师父的格调。”赵清欢走得脚后跟发烫,抿了把汗没好气地回应。

两人二话没说,径自推开客栈大门,一如踏入自己的家。

还未拐过门廊的屏风,一股子扑鼻的香气便钻入了二人的鼻孔。这种香气不同于动物皮脂的肥润和提味调料的尖锐,清新自然,沁人心脾,让原本走了远路一身热气的二人顿觉无上清凉。

“木耳,竹荪……还有鲜笋?”赵清欢鼻子尖,率先脱口而出。

“还有香菇和草菇。”刘放补充道。

“哈哈,哪家的小孩儿鼻子这么灵?是住店啊,还是来讨吃的?”

屋里传出中气十足的招呼声,一如大漠孤烟中的江湖客栈,专门迎来送往行走世间的亡命之徒。

赵清欢闻声拦下刘放,抬起食指示意他噤声,自己倒是仰着脖子朝里面喊:“不住店,只吃饭,老板怎么收钱啊?”

“你们俩有口福,刚出锅的‘如来上素’,随缘收你俩一人一张毛爷爷,你看怎么样?”里面的声音不假思索地说道。

赵清欢压低声音凑近刘放:“如来上素是啥?这么贵?”

刘放轻蔑笑笑:“粤系名菜,其实就是鼎湖上素,意思是顶尖的高级斋菜。”

“斋菜?他出家了?”赵清欢愣住。

谁知刘放却是撇撇嘴,在赵清欢耳畔故弄玄虚道:“你待会儿进去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屋里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刘放清了清嗓子,提高音量主动回应:“三菇六耳,竹荪面筋,这些东西就想收我们两百块?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就不能打个折吗?”

屋里的声音顿了顿,随即音量渐强:“哟,看来是个行家啊。”

话音甫落,一个肥硕的身影便从木质的屏风后面晃悠出来,浑圆的脑袋剔得锃光瓦亮,凹陷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形小墨镜,臃肿的脖颈上挂着一串看不出品种的菩提子,粗壮的手腕上更是缠着看不出名堂的佛珠手串,青衫布衣,棉麻长裤,还蹬着圆口布鞋,这客栈若是换成寺庙,赵清欢还真以为走出来了一个酒肉和尚。

“怎么是你?”吕之恒取下那滑稽的风水先生同款墨镜,不满嘟囔。

刘放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一盘鼎湖上素就要收人家两百块钱,看来你还挺赚钱?”

“嘁。”吕之恒甩开刘放的手,“你来干什么?”

刘放没回答,而是转身看向身后的赵清欢。

“干嘛?要结婚?上门讨份子钱啊?”吕之恒没好气地说道,同时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赵清欢,“小姑娘长得倒是挺清秀,可惜眼神不好。”

“去,什么小姑娘,”刘放拿手肘杵了吕之恒的胳膊,“按辈分,你得叫嫂子。”

“我呸!”吕之恒晃着浑圆的身子回了屋,刘放勾勾手示意赵清欢跟上。

“什么鬼辈分,我大你小子少说得有个五六岁,入门不过晚了几年,还真把自己当师兄了。”吕之恒虽嘴上不饶人,却还是从里屋拿了两副干净的碗筷,规规矩矩摆在了上座的位置。

受儒家传授学术的规制影响,中国传统技艺的传承总是脱不了“拜师学艺”这么个方式,学艺者通过复杂或简单的仪式与授艺者结成师徒关系,至现代,仍有一些特殊行业还在沿袭这种方式,厨师也不例外。传统的师徒关系仅次于父子关系,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傅”,甚至于有的行业,一入师门,全由师傅管教,父母无权干预,甚至不能见面。像赵志平这样养在家里的门徒,相互之间关系亲密,繁文缛节虽有所简化,但遇上正事,还是得按照师兄弟的辈分来算。

就像赵志平去世后,六位门徒听从大师兄李达斯的决断,就此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也正如眼下,即便是时隔多年,即便是吕之恒心里有几百个不愿意,也仍旧把主座让给了刘放。

“我眼神好着呢,才不是他媳妇。”赵清欢却是大咧咧抢先往主位一坐,举起筷子就夹起了大汤盘中央隆起的食材,二话没说塞进嘴里,“好吃!这个白菜……味道好棒!寻常白菜梗不好入味,这清汤寡水的,味道却又这么浓郁,是怎么做到的?”

“哈哈哈,有眼光!所有食材全都是我新鲜采集,鲜得冒泡。这些白菜心都被我拿针灸用的金针扎了无数的小孔,保持完整外观的情况下又让调料可以融入其中,鲜美可口,可小心别咬了舌头!”吕之恒听赵清欢给出赞赏,这才开怀一笑,举起汤匙盛了碗素食,转头递给刘放,“尝尝?你味觉向来灵敏,还劳烦师兄指点一二?”

此话一出,赵清欢便真真咬了舌头。

赵清欢捂着嘴拿眼神问询刘放,对方却低着头没有接应。看来,这些门徒并不知道刘放的味觉神经在比赛时受到了影响。

刘放倒是没有尴尬,顺势接过碗来把话推了回去:“你最讲究食材原料,擅长处理素食,这道菜鲜不鲜,没进门就知道了。”

赵清欢这才注意到,院子门口的空地整齐种满了各类菌蔬,新鲜可人。

“哦对了,刘放之前说的什么三蘑六耳,是什么啊?”赵清欢怕吕之恒一根筋再逼刘放品菜,于是急忙转移话题。

吕之恒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哈,这道菜学问可多了。三菇,指的是香菇、草菇、白蘑菇;六耳,说的是木耳、黄耳、雪耳、石耳、榆耳和桂花耳,再配以白菜、竹荪和面筋,辅之莲子和白果,用麻油和绍酒逐样烹煮,然后各取一部分铺在碗底,依次分层摆放,再用余料填满,最后反扣在汤盘里,将我这特制的芡汁淋在上面,啧啧啧,清香鲜嫩,滑爽诱人,可比吃什么大鱼大肉更让人满足!”

谁知赵清欢噗嗤一声笑道:“那你整日吃斋念佛,却还养一身膘啊?”

“谁说我吃素了?我是今日碰巧罢了。”吕之恒哼哼道。

“还真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啊。”赵清欢撇嘴。

吕之恒有些不满:“话说你谁啊?食而不语你懂吗?”

这次却是刘放忍不住笑了起来。

“食而不语”,是赵志平经常念叨的四个字,而且是专门针对赵清欢的。

小时候赵清欢牙牙学语,嘴永远像忘了合上,屋里哇啦说一堆听不懂的东西,起床睁眼哇哇哇,闭眼睡觉呀呀呀,就连吃个奶也都不忘时不时啦啦两句。那时候,刘放和李达斯都争着教赵清欢学说话,一个教“刘放”二字,一个教“李大”二字,两人还打了赌,看赵清欢先学会喊谁的名字。后来,赵志平就成日里只听到满院子的“刘放”“李大”,就连吃饭的时候也都不绝于耳,脑壳嗡嗡直响,气得他一拍筷子道:“食而不语!”

两个小孩子自然乖顺听从师父的吩咐,从此吃饭大气都不敢出。可赵清欢哪懂得,在母亲怀里仍旧开心地咿咿呀呀。于是每到此时,赵志平都会一脸严肃地对穿着尿不湿的赵清欢说道:“食而不语。”

到最后,赵清欢最先学会的第一句话,既不是“妈妈爸爸”,也不是“刘放李大”,而是“食而不语”。

赵清欢自然不知道刘放在笑什么,一脸莫名,却是如实回答了吕之恒的话:“哦,我啊,我赵清欢。”

“谁?”吕之恒咬下一口面筋,被里面的汤汁溅到。

“赵志平的女儿,赵清欢。”刘放好心补充。

在吕之恒的印象里,师父从来都是师父,极少会被称作“赵志平”,于是足足反应了好几秒,这才回过神来:“师……师父的女儿?当年……当年那个小屁孩?”

赵清欢虽然不满意“小屁孩”这个称呼,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不可能。”

谁知吕之恒沉下脸,筷子一放决绝摇头。

3.

赵清欢和刘放都不知吕之恒是哪根筋搭错了,一时间双双愣住。

“当年顾师母病故,那小丫头正值青春叛逆期,不是死活都不跟师父回国吗?就连后来师父的葬礼都没有参加,怎么现在随随便便冒出来一个黄毛丫头,就敢冒充师父的女儿?”吕之恒在众师兄弟中最为年长,赵志平若有什么心事,总会做两个小菜,拎两壶小酒,和吕之恒对饮一夜畅谈,他自然知晓赵志平心里的苦水,也知道当年那个倔强的小丫头,是不会如此轻易原谅赵志平的。

“是,我那时确实是恨我爸,”赵清欢点头,“那是因为我嫉妒!我母亲那么好的一个女人,当年委屈跟了他,他倒好,为了你们这些白眼狼,把我们的家改造成了私人厨房不说,甚至连我妈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留我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我怎能不恨他?”

吕之恒侧目,似乎承认了“白眼狼”这个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