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速公路收费站是个迎来送往的地方,千千万车辆驻足停靠,活动筋骨,行个方便,再随手买个驴肉火烧或是肉夹馍解解馋。认识不认识的男人围在厕所门口吸烟,女人领着孩子泡一桶老坛酸菜面。客运车上总是坐着睡眼惺忪的司机,更有开着天窗打盹的年轻人。
赵清欢抻了个懒腰,望着不远处逐渐暗淡的太阳,肚子里竟有些空荡。开了几个小时的高速路,只是坐着没挪窝,憋了一肚子胀气,再加上突然袭来的饥饿感,让她整个人都蔫了吧唧,丝毫提不起精神。
“想吃点什么?”刘放关上车门,打开后备箱车门张望着。
赵清欢抬眼扫了一圈服务站的窗口,有气无力摇摇头:“别以为我不知道,荒山野岭的,这种地方供应的食物要么是速冻的半成品,要么是应付路人的干粮,哪有什么像样的吃食啊。”
刘放自己本是无所谓,吃什么东西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区别。可他知道,赵清欢不一样,嘴刁,打小被她爹惯的,要是不整出点花样来,这小丫头估计不会买账。
“说到速冻的半成品……”刘放似乎想到了什么,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暗自点头,“你等我一下。”
赵清欢没心思搭理,摆摆手又摸出了刘放的手机,玩起了糖果消消乐。
刘放步入服务区的超市,没有往那一排排泡面的货架而去,反而绕个弯直接站在了收银大姐的面前,咧嘴一笑,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没几句话就把大妈哄得团团转。
“来吧,就破例只卖给你哦!现在的年轻人真的是,娇气!也难为小伙子你了哦,还随身带着锅子,不过可要注意安全呐。”大妈念叨着转身从储藏间的冷柜里拎出两包速冻食品,随意一上称,收了刘放四十块钱。
“谢谢大姐了。”刘放满意接过两包速冻什锦,打眼一看,品类还真不少,鱼丸、牛丸、包心丸,香肠、腊肠、脆皮肠,豆皮、面筋、甜不辣,凡是市面上见得着的麻辣烫食材,基本都囊括在内。
“可别叫外面卖麻辣烫串串的人看到哦,不然他非找我麻烦。”大姐再三嘱咐。
刘放拎着速冻什锦飞奔回金杯车,发动引擎,将车子挪到了一个远离加油站和厕所的偏僻角落,这才熄了火打开排风扇,支起了灶台和卡炉,热锅起油。
赵清欢游戏输的一塌糊涂,闻到了油烟味儿这才探出头,看刘放正在拿热油熬着发青的花椒。
“你干嘛呢?”椒麻味飘香刺鼻,顿时勾起了赵清欢的馋虫。
刘放没作声,示意她耐心等着,一边扬手撒了一把朝天椒和甜柿椒,顿时辣味冲天,还夹杂了一丝微微的甜味。葱姜块接连下锅,一旁熬化的冰糖也一并加入,刘放转手从小冰箱里摸出一个饮料瓶,只见里面还漂浮着白花花的油脂,不等赵清欢嫌弃二话没说全部倒进去,一大锅红彤彤的麻辣汤底顿时沸腾翻滚起来。
“火锅底料吗?”赵清欢眨眨眼。
刘放摇头,转身将泡在水里的速冻丸类捞起,用细小的竹签依次串好。
“麻辣烫串串!”赵清欢突然雀跃,瞬时来了精神。
这是在国外长大的赵清欢极度渴望的中国味道。小时候,赵志平和顾容总嫌路边小摊上的串串不干净,敞口方形锅往巷子里一支,来往飞蝇和汽车尾气轮番光顾,再加上围绕在四周食客的唾沫星子,总是让人不放心入口,因此从没让赵清欢尝试。
后来,某次暑假期间,赵志平被邀请做上海一家美食协会的名誉顾问,应邀带顾容一并赴沪,家里只剩刘放李大和赵清欢。厨子的孩子永远饿不死,赵志平这么想着,就留了一些买菜钱,放心大胆地走了。
刚开始两天,李达斯很是听话,乖乖买菜做饭。可是刘放憋不住,总想趁着师父师母不在,偷偷去外面尝尝鲜。可小孩子零花钱不多,赵志平留下的买菜钱也是刚刚好,下馆子一顿就弹尽粮绝,刘放绞尽脑汁,就这么多钱算来算去,终于想清楚了要去吃什么。
一毛钱一串,两块钱吃饱。再加一块五毛钱的泡面,足够两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吃得富足。但赵清欢没那么好糊弄,她嘟着嘴连连摇头:“爸爸说了不让我吃这个,他说不干净,吃了肚子里会长虫子的。”
刘放挪出一个小马扎,抱起赵清欢将她放好,从面前挑出一串鱼豆腐递给赵清欢:“欢欢你别听师父吓唬你,这啊,是传统小吃,就和路边的豆汁儿爆肚一个样。”
小小的赵清欢还是有些犹豫:“那肚子里要是长虫子……”
“欢欢,你知道这麻辣烫为什么弄这么辣吗?”刘放忽然板起了脸。
小丫头摇头不语。
“就是为了辣死你肚子里的虫子啊!这样一来,就算你肚子里长了虫子,只要吃了这个,它们就全都被辣死了,比什么药都管用。”
赵清欢和李达斯同时睁大了双眼。
看着赵清欢低头接连往嘴里塞鱼豆腐,李达斯这才冷淡瞥了眼刘放:“师弟,你可真能扯。”
“有吗?”刘放吃的满嘴红光,含糊不清地回应,“字字属实,要是我胡扯,今晚就让我遭报应!”
人活一世,话总归不要随便说。
那晚,三人同时闹了肚子,赵清欢和李达斯还算好,吃了止泻药喝点温开水便好了许多。倒是刘放蹲在马桶上根本下不来,一边面色苍白地暗自用力,一边朝过来送手纸的赵清欢挑眉:“看吧,肚子里的虫子都被辣死了,现在要好好排出来……”
如今的赵清欢暗笑,再抬头看看眼前挺拔寡淡的男人,不由自主上前戳了戳刘放的肚脐眼:“你可别放那么多辣椒了,小心再搞死了你肚里的虫子。”
刘放愣了愣,停驻了加干辣椒的动作,无奈笑笑。
“这些辣椒都是吕之恒院子里种的,是咱们临走前一婉姐摘的,还装了很多时蔬塞给了我,正好拿来做麻辣烫。”刘放一边搅动勺子,一边示意赵清欢去服务区的水龙头洗菜。
等赵清欢洗了包心生菜和蒿子秆回来,肉类都已经下锅熬煮。翻腾的红汤夹杂着辣椒的碎片,让肥美醇厚的牛油味儿径直钻入鼻孔。赵清欢全身上下每个毛孔仿佛都被迫打开,贪婪吸纳这浓郁而凛冽的气味。
关火,丢入蔬菜搅弄,最后撒上香菜和青葱,一锅热气腾腾的麻辣烫终于功德圆满。
赵清欢早已等不及,伸手就捞起一串墨鱼丸。
而这边,刘放也同时伸出了手,捏起一串鱼豆腐。
两人同时愣了愣。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事琐碎,很多事情就算记忆不给面子,身体的下意识反应也都帮忙记着呢。
刘放主动抬手,将那串鱼豆腐递在赵清欢的嘴边。
而赵清欢也犹犹豫豫,把手里的墨鱼丸往刘放面前凑。
刘放没客气,一口咬下赵清欢手中劲道而嫩滑的墨鱼丸,虽是烫得合不拢嘴,但却是挑眉笑笑,扬了扬手中的鱼豆腐。
谁知赵清欢没有下嘴,而是一把夺过鱼豆腐,自顾自吃了起来:“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相互喂东西恶不恶心。”
刘放脸一沉,不再作声,叼着空竹签坐回去,自行挑出一串墨鱼丸来。
虽尝不出这鲜辣的串串究竟咸淡何许,但从赵清欢红彤彤的脸颊来看,应是辣的入木三分。
“哎,你是怎么买到这东西的?他们应该不会卖生的吧?”赵清欢随口一问。
刘放吞下丸子:“哦,我说我媳妇怀了孕,什么都吃不下,只想吃我做的麻辣烫。那大姐很是通情达理,就偷偷卖给我了。”
赵清欢一口噎住,狼狈转身咳嗽起来。
刘放却是无声挑起嘴角,拿起一串鱼豆腐放在赵清欢面前的碟子里。
2.
“哎,你这麻辣烫多少钱一串啊?”
两人的晚饭被突然闯入的陌生女声打断,赵清欢嘴里正咬着半截蟹棒,一脸莫名其妙地转身,只见一个年轻姑娘正两眼放光地看着她。
赵清欢尴尬咬下剩下的半截蟹棒,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转头求助刘放。
“那个……”刘放也愣了神,“我们不卖。”
这话说出来总觉得不对劲,刘放摇摇头,又补充了一句:“麻辣烫,不卖。”
那姑娘有些失望:“啊?不卖你们支个摊在这里干啥……真是的,转了一圈没看到啥想吃的,就闻着你这麻辣烫有点香,到头来还不卖……”
赵清欢打眼一看,这才发现他们的阵仗确实有点大。刘放为了吃着方便,搬了把服务区的长条椅子放在车尾,大锅直接摆在了后备箱的隔热垫上,若不仔细瞧,还真跟不远处卖小吃的摊位有几分相像。
赵清欢想了想,爽快让出长椅:“你先坐,想吃什么,我们再给你煮一点。至于钱嘛,你看着多少意思一下就成。”
刘放一脸莫名,拉过赵清欢低声斥责:“你要干什么?”
赵清欢耸耸肩:“反正吕之恒给的蔬菜还多的是,咱们自己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不如趁新鲜做成麻辣烫卖给他们,还能得点油钱。”
刘放无语:“麻烦……挣这点辛苦钱,还不够我费事。”
赵清欢却是坚持:“哎呀,反正……反正我也没吃够,你就,就顺便……”
刘放这才笑笑,转身去支起卡炉:“行吧,不过这次,换你去买什锦丸子。”
这世上没什么事是能难得倒赵清欢的。
她钻回副驾驶座找了两件刘放换洗的T恤,胡乱揉了揉塞进自己的衣服里,不断调整之后才大摇大摆进了服务区,推门之前还不忘对着玻璃门照了照,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凸起的肚子,慢悠悠晃进了大门。
赵清欢一眼便看到了收银的大姐,于是清了清嗓子,晃着假肚子挪了过去。
“大姐……”赵清欢甜甜地开口。
收银大姐一抬头,正对上赵清欢挺起的大肚子。
“怎么啦小姑娘?”
赵清欢扭扭捏捏凑近了对方:“那个……刚才我老公来找您买的速冻丸子,还有吗?”
收银大姐愣了愣,走出收银台上下打量赵清欢:“胃口这么好?你……这是后怀吧?肚子看起来不大呢,小姑娘瘦瘦小小的,没想到还挺能吃。”
赵清欢咧嘴一笑:“那是,我老公手艺好,做的东西我都爱吃!”
此话一出,倒是赵清欢率先愣了愣。
这话倒是不假,但这“老公”的称谓怎就喊的如此自然顺畅?赵清欢有些胆寒。其实,她并不是什么心思细腻的人,可如今细小的心理变化却让她有些慌乱。联想曾经种种,或许在她的潜意识中,早已把刘放当做了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但至于是“哥哥”,还是其他更加亲密的关系,赵清欢自己也拿捏不清。
收银大姐没在意赵清欢短暂的失神,而是爽快起身朝她摆摆手:“来吧,我再给你找点!”
“年轻夫妻啊,真好,老婆动动嘴皮想吃什么,做丈夫的就得上刀山下火海去找。还真是惹人羡慕呢。”收银大姐一边在冷柜里摸索,一边念叨着。
赵清欢有些心虚:“啊,也还好吧……”
“还好?小姑娘别太贪心,爱情这东西啊,不是人人都有幸享有的,还是好好珍惜眼前人,省得以后好运气跑了,后悔都来不及!”大姐拎出最后一包什锦丸子递给赵清欢,“拿着吧,没多少钱的东西,就当给你肚子里的孩子添彩礼了!”
“别别别……”赵清欢这下脸上更挂不住了,急忙将手里准备好的钱塞进收银大姐的口袋里,“本来就是我们有求于人,怎么还能让大姐亏钱呢!”
谁知,收银大姐突然叹了口气,失了神般把手往赵清欢肚子上伸。赵清欢心虚,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让大姐的手扑了个空。
“知足是福,”收银大姐苦笑,“我啊,和我家那口子结婚快十年了,都没添个孩子。这不,离婚协议还在我桌子上,等着我签呢。”
赵清欢倒抽一口凉气:“怎么这样!女人又不是生育机器,凭什么生不出孩子,就跟您离婚啊!”
大姐笑笑:“哎哟,你这小姑娘气性真大,小心肚里的孩子。有问题的不是我,是我家那位。”
赵清欢怔住,不知该说什么。
“他是跑长途的货车司机,常年开车久坐,身体就有了毛病。”大姐关上冷柜的门,招呼赵清欢出来。
赵清欢若有所思:“嗯……大姐这么做也对,省得耽误自己嘛。”
可是收银大姐却不假思索抬手撕了桌面上的离婚协议:“这婚啊,是他提议要离的。说什么不耽误我……这都耽误了十几年了,再耽误一辈子有什么的。”
赵清欢眼眶忽然有些发烫,这才意识到收银大姐为何要在这偏僻的服务区工作。恐怕,这是她丈夫长途路线的必经之路吧……
谁说爱情总是稀有,眼前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手里的什锦丸子有些开化,浑浊的水滴落在干涸的路面,迅速渗入。赵清欢羞愧难当,拎着丸子颓丧走出服务区回到金杯车旁,这边刘放已经准备好了新的底料,她把丸子往盆里一丢,便一言不发坐在了副驾驶座,同时抬手把垫在肚子上的T恤狠狠扯出来,皱巴巴丢在一旁。
刘放注意到赵清欢的异样,抬手把丸子丢入沸腾的锅中,擦了擦手,绕到了副驾驶车窗前。
“你怎么了?假装怀孕被拆穿了?”刘放拿手撑在车窗。
赵清欢懊恼拿手挡在脸前:“别提了……比被人拆穿更难堪。真的是,践踏爱情,嗯,对。”
刘放抬手戳了戳赵清欢的脸:“瞎说什么呢。”
“刘放,”赵清欢突然撤下手,一本正经地端坐,盯着刘放的双眸,“你把我当什么?”
刘放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给问住,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什么……意思?”
“别人最珍视的东西,却被我们拿来开玩笑,这种小聪明和小骗局,我以后再也不想了。”赵清欢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刘放猜出了个大概,抬手揉了揉赵清欢的脑袋:“别瞎想。”
“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赵清欢打掉刘放的手。
刘放仍旧没说话,而是拿自己清冷的双目死死盯着赵清欢的脸,似乎在酝酿什么惊人的答案。
空气中鲜辣的味道刺激着人的味觉神经,舌尖涌出的津液让人根本来不及吞咽。
你到底对我什么感觉?只是把我当妹妹吗?你喜欢我吗?为什么答应带上我?对我除了愧疚还有其他的情感吗?相认那晚的吻,又是什么意思……太多的问题依次挑逗赵清欢的神经,让她几乎控制不住,想要狠狠扯住刘放的衣领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