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地方生活,你可以对周遭的一切不闻不问,活得一无所知,但是有些事、有些人,你必须要了解。比如老鬼。在这座城市里,不知道老鬼的人,很危险。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触碰到他的高压线,轻则妻离子散,重则一命归西。
表面上,老鬼是做外贸生意的,外贸当然不会要命,面子上的事情往往都真不了,要命的是老鬼可以把钱和命画上等号。老鬼从来不承认自己的社团有黑社会的性质,在这座城市,是不允许有黑社会的。公司里的职员都喊他“老板”,道上的朋友都喊他“鬼哥”,而老鬼自己称呼自己为“垄断式的生意人”,并且是有文化、有思想的生意人。公司的口号是:团结、友爱、忠诚、包容。
老鬼是个讲究人,无论是面子、里子都要做得端端正正。老鬼的形象工程,以及配套设施是很完善的,一个家庭,两种相处模式:妻子是里子,情人是面子。兄弟们见了老鬼的妻子叫大嫂,见了老鬼的情人叫大姐。没有脱离俗套的是,老鬼把情人留在了身边做秘书,她的名字就叫李秘,索性连职位一起有了统一的称呼。
老鬼的事业是刀刃上做起来的。最初的时候,李秘说一家公司的发展理念,也就是企业文化很重要,而在老鬼的办公室里血腥味太浓,抽屉里、墙角、门后都摆放着各式砍刀、铁链、敌敌畏……处处都是伤筋动骨的家伙什儿,动不动就要把客户的脑袋当拖把,打得客户跟喷水壶似的到处飙血。这样是有局限性的。看着公司里的同事,各个脸上都有刀疤,加在一起都能够拼凑出来一幅世界地图。他们张嘴除了问候别人父母的生殖器官外,基本上讲不全一句有礼貌的话。于是,老鬼意识到了文化的重要性,采取了李秘的建议,一口气搬了半家图书馆回公司。老鬼不停地夸赞,还是李秘有文化、有气质、有内涵。从此以后,他的办公室里,砍刀变成了高尔夫球杆、铁链变成了鼠标线,敌敌畏变成了猫屎咖啡……
老鬼的办公室里再也没有了能够致命的凶器,可依然有人在此很受伤。
一年前,某个客户被老鬼用键盘拍掉了十六颗牙齿;两个礼拜前,某个客户被他灌下去两公斤猫屎、三公斤的咖啡和两大瓶墨汁。那个被打得满地找牙的客户,被整整打了一天一夜,一直打到他喊服为止。为了补偿客户,老鬼给他镶了满口的金牙。这位大金牙也知道感恩,痛并快乐着,往后的日子里唯老鬼马首是瞻。
这些点点滴滴都印证了老鬼在这座城市的威严。
可就在半年前,老鬼的威严却被人拿来当作扫把用了。一个叫鲁Sir的家伙,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把他的面子撕了个底儿朝天。在复仇的道路上,老鬼来不及刹车,一脑门子扎进了开往埃塞俄比亚的火车上,最重要的是,这还是一辆运煤的货车。待他用了半年的时间灰不溜秋地返回到国内时,他的皮鞋都磨破了两双,脚后跟一直在流血。
回到国内,老鬼重整旗鼓,放出风去,一定要把这个狗娘养的鲁Sir碎尸万段。他逢人便说鲁Sir是个蠢蛋,并且命人奔走相告,他会不惜一切代价,要捉活的鲁Sir来一雪前耻。他要将这个鲁Sir捆绑住手脚,不给他穿鞋,拴在开往埃塞俄比亚的煤车上。并且找一帮兄弟盯着,让鲁Sir赤裸裸地走回来,老鬼比画着手指,强调至少要让他走两趟。然后把他剁成牛粪,当化肥洒在菜地里。
这可难住了手下的兄弟们,跑趟埃塞俄比亚没有关系,可这将人肉剁成牛粪的难度就比较大了,难以实现。
为此,小春与老鬼争辩过,被老鬼打了两记响亮的耳光。
当然,老鬼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是自己在盛怒之下说错了话,他愤怒地更正说:“那就把他剁成人肉渣渣,喂狗!”
为了能够贯彻老鬼的计划,鲁Sir人还没找到,他先买了两条藏獒。又等了半个月,找鲁Sir这个人渣行动还是没有丝毫头绪,两条藏獒已经饿得瘦骨嶙峋。
在这期间,却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规矩,老鬼这一行业主要工作便是“计算”,并定价一个生命值多少钱。当一个人知道了自己生命的价格时,往往距离死亡也不远了。老鬼白手起家,和兄弟们一起用拳头“创业”,一起打架,一起流血,一起赚钱,同生共死。对于一个体面的讲究人,有一点是不能被允许的,那就是——睡他的老婆!
最初发现事情有蹊跷的,就是老鬼。
在他回国的第二个月,老鬼发现自己的妻子怀孕四个月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顶绿油油的帽子,他是戴定了,就差直接向媒体发通稿,昭告天下了。兄弟们猜疑,一定是有人睡了老鬼的老婆,而且这个人很有可能还是他的好兄弟——“索命三人行”里的王老三。
老鬼想了一万种方法计划阉了这个王老三,并且他都一一说了出来,还让自己的手下群策群力,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王老三的命根子!为此,他又说那两条藏獒,就是为他准备的。
想法说出来,就成了危言,而危言是用来耸听的。
王老三的兄弟们都听到了这个消息,立即制定了一万零一种应对方案。考虑到前一万种方案里,王老三都难逃被阉的厄运,那就干脆选择最后一个办法,那就是跑路。
在这件事情上,王老三有些异想天开,他做得太不地道了,他跑路的时候,竟然没忘记带上老鬼的老婆。这样,整件事就恶化了。老鬼的老婆跟人跑了,那就是私奔,这事就大了。
王老三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情书给老鬼的老婆,邀约她一同私奔。王老三认识一位作家朋友,这位朋友跟老鬼的老婆是发小,本身又是同性恋,所以老鬼从来不提防他,两人接触有的是机会。王老三叮嘱他这位朋友一定要把这封信交给老鬼的妻子。而这位作家朋友在投稿的时候,错把情书当稿件寄给了报社……于是,这封私奔的情书就被刊登了出来。
花前月下的私奔一夜之间变成了众人皆知的“裸奔”,这让老鬼的面子在大街上扫了几个来回,绿帽子从头扣到了脚底板。
老鬼放出狠话,要不惜一切代价,灭了他们哥儿仨——剁成人肉渣渣,喂狗!王老三知道自己惹了事,肚子里的那根花花肠子,纠结得跟麻花似的。失眠了七十二个小时后,王老三准备好了水果刀,下定决心要负“茎”请罪,祈求老鬼手下留情。
老鬼的妻子在报纸上看到那篇文采过人的情书后,心花怒放,收拾好了行李,就等着准时跟王老三私奔。王老三哭笑不得,苦苦哀求,给她传授贞洁的重要性:作为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恪守妇道。
老鬼的妻子约了王老三在一家酒吧里会面,她像怀春的少女,期盼着一场轰轰烈烈的私奔。但现在,他只想跟她一刀两断。王老三与她理论不清,喝了许多壮胆的酒,就在离开吧台撒一泡尿的工夫里,老鬼的妻子被人在吧台乱刀砍死了。
回来看到惨象的王老三抱着别人的老婆哭个不停,恰巧被赶来的媒体拍了个正着,就这样,王老三轰轰烈烈地以杀人嫌疑犯的身份被警方逮捕了。
不曾想,拘留所里的王老三摇身一变,转成了污点证人。这让老鬼很焦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老鬼还不清楚王老三究竟知道他多少秘密。至于他能转作污点证人,那他肯定知道老鬼很多“污点”,而老鬼身上最具特色的就是污点多。
寝食难安的老鬼这一夜在床上辗转难眠。天亮时,他终于想到了一个绝佳的解决方案。当天他叫来小春,两人促膝长谈,进行了一场诚挚的内心交流。
老鬼亲自动手泡了一壶上好的铁观音。起火、掏火、扇炉、洁器、候水、淋杯,几个步骤都做得有模有样。他客气地给小春斟上,小春有些受宠若惊,很不习惯,见老鬼突然变得对他客客气气,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老鬼举起茶杯,一边请他喝一边说:“最近大家火气都挺大,这茶好,去火。”
小春捧着茶杯的手有些抖,坐立不安,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他以为自己跟李秘的私情被老鬼发现了,哭丧着脸说:“鬼哥,我错了!”
老鬼笑着问:“你哪里错了?”
小春摇头,想装糊涂:“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改,我一定改!”
老鬼连忙走过去,亲切地扶起跪倒在地的小春,又帮他拍了拍膝盖的灰尘,整理了衣角,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
老鬼从抽屉里拿出雪茄钳,切了一支雪茄递给小春,他接着说:“都是自家兄弟,哪分什么对与错。你要是有做过对不起哥哥的事……”
小春又跪倒在地上,忐忑地说:“鬼哥,我真错了!是不是有人跟您说了什么?”
这次老鬼没有去扶他,而是转过身说:“有人跟我说,你跟王老三的关系不错……不过,这事既往不咎,即便别人说了什么,我也不相信……”
听老鬼这般语气,他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跟李秘偷情的事,小春唯唯诺诺地从地上爬起来,半只屁股安稳地坐在了椅子上。
小春意气风发地说:“鬼哥说的是!鬼哥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老鬼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就欣赏你这种敢爱敢恨、义薄云天的精神。今天我找你来,就是想跟兄弟喝喝茶,聊聊天。”
小春没有搭话,他了解老鬼的习性,老鬼这么说,肯定是有事。
老鬼继续说:“不瞒你说,哥哥我最近烦心事挺多,你也知道,公司里的业务繁忙,又是熬夜,又是加班……”
小春觉得此刻自己已经是个没事的人了,所以他放松下来附和着说:“是,是,是!”
突然老鬼体恤地问道:“最近你是不是也经常感觉到恶心、想吐?偶尔还会干呕、四肢乏力、眼睛模糊?清晨起床的时候嗓子极其难受,有痰吐不干净,还会夹杂着头疼……”
小春埋头认真想了想,还真是,遂点了点头。
老鬼又说:“那你可要注意休息了!年轻人根本不知道身体的重要性。”话毕,老鬼从抽屉里拿了两万块钱出来,“拿着,去放松放松,明天帮我出趟差。”
看见桌子上的钱,小春立即喜笑颜开收了起来,却忍不住问了一句:“去哪?”
老鬼低声说道:“监狱!”
小春握着钱的手在发抖,他觉得还是自己和李秘的事情可能暴露了,他慢慢地把钱又退了回去,虚坐似离席地说:“鬼哥,我听不懂……”
老鬼拍着他的肩膀,说:“别紧张嘛,又不是让你杀人放火,就是让你进去见见老朋友,叙叙旧。朋友做错了事情,你要帮他指正。忠言逆耳利于病,良药苦口利于行!”
这句话老鬼说错了,小春本来想纠正,但他觉得一个好面子、常自诩有文化、有思想的老鬼在这个时候是不会说错话的。
果然,老鬼从抽屉里拿出一包药,放到小春的口袋里,拍了拍。
小春疑惑地问:“万一出了事……我被逮进去怎么办?”
老鬼说:“你本来就在里边,还能去哪?”
小春惊出一头冷汗。
老鬼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说:“万事有我,有哥哥在,咱上边有人,你想出来,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小春点了点头,咬了咬牙说:“好。”
老鬼又提醒他:“怎么进去,还记得吧?”
小春说:“记得,记得。”
说完小春准备离开,老鬼又叫住了他,把桌上的钱扔给他,叮嘱他说:“事情干得干净、利索点!”
天灰蒙蒙的,小春抢了六个包、一辆摩托、三条金项链,却仍然没能如愿以偿地入狱。骑着摩托车的小春,悠闲地在街道上闲逛,心中苦闷无处诉说。整整一个下午,都没等到警察来抓自己。
突然,他在街角遇到了两个抢劫了珠宝店的劫匪。劫匪在街上落荒而逃,身后有警察和店铺的伙计在追赶。小春有了一个想法:这里发生着现成的劫案,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营救这两名劫匪,那不就算成功入伙了抢劫案嘛……那样的话,入狱还不是顷刻之间的事!小春打满油门,一个甩尾停靠在两个仓皇无措的劫匪面前,简单地说了两个字:“上车!”
两个劫匪被追得晕头转向,看见有人要他们上车,急忙坐上了摩托车。小春加紧了油门,把摩托车直接开进了派出所。刚才追赶在后的警察和珠宝店里伙计接踵而至。
小春心安理得地等着自己被铐进监狱。
而那两个骂骂咧咧的小劫匪,在灯光下认出刚才开摩托车的是小春,知道他是老鬼的手下,也不敢招惹,一口气拦下了所有罪责。他们想在小春面前溜须拍马,妄图以后出狱了可以直接投奔老鬼,所以他们就像抢功劳一样,包括小春抢来的六个包、三条金项链和一辆摩托车,全部认在了他们自己身上。
小春气得浑身发抖,无奈的脸像猪肝一样红。
店铺里的老板和伙计也指认了劫犯,握着小春的手千恩万谢。追赶的警察也同时证实了小春在大街上的见义勇为,最后给他颁了个“好市民”奖。
派出所里的警察劝小春就此离开,小春却死赖着不肯走,拉着派出所的大门,就是不肯出去。派出所的值班员再次以委婉的理由劝他速速离开。小春怀里揣着一幅“好市民”的锦旗,慢慢走出来,一个人徘徊在街头,不知该如何向老鬼交差。
不过,小春还是如愿以偿地被捕入狱了。他用锦旗敲晕了一名协管员,最终以妨碍公务罪入狱。凶器,就是那面刚刚颁发的锦旗——警方当作作案凶器给没收了。
走进监狱里的那一刻,小春还没有从成功入狱的喜悦中苏醒过来。监狱里都是他的熟人,他见人就打招呼、吹口哨,犄角旮旯都让他觉得无比熟悉。小春的表现太过招摇过市,很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难道入狱是什么好炫耀的事情?
王老三看到小春进来,连忙躲进角落里。此时的王老三已经是草木皆兵,他知道,小春这个时候进来没有那么简单,一定是老鬼让他想办法灭口。于是,他一头栽在墙上,撞得头破血流,找了个保外就医的理由,向监狱长申请保外就医。
王老三头上的伤只是皮外伤,医生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王老三不信,一再跟医生强调自己受了很重的内伤——脑子出了问题。医生无奈,最终得出一个结论:王老三得了精神性障碍综合征。给他办理了手续,到市区的医院里进行再次检查。
小春前脚刚踏进监狱,王老三后脚就出了监狱。这让小春痛心疾首,看着王老三离去的背影,他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五日之后,小春怀着沉重的心情踏出了监狱的大门。这五天里,他第一次看见阳光,在铜墙铁壁里煎熬的每一个夜晚,他都恨不得撞死在墙壁上,内心的委屈无处倾诉。
踏出监狱大门,小春看到正在东张西望的黄楠,同时也看见了他手里的香烟,小春贪婪地夺了过去。他先闻了闻,似乎从来没想过,此刻香烟对于他竟有如此大的诱惑力。一缕一缕的烟雾萦绕在他面前,看着黄楠对自己爱答不理,他有些尴尬,主动搭讪了两句:“你是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黄楠没有理会他。小春以为他没听见,继续抽了口烟,心理盘算着以后有机会可以把这烟还给他,就问道:“知道我是谁吗?”
黄楠依然没有理会小春,他似乎在等什么,可这种完全被忽视的感觉,一下子触碰到了小春内心深处的自卑:仿佛自己就是一团空气一样,完全没被人放在眼里!骨子里的自卑和多日来的心中怒火再也遏制不住,像导火线一样被小春手中的烟头点燃了,他狠狠地问道:“知道老鬼是谁吗?”
依然没有回答,黄楠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小春一拳打了过去,他想给这个男人一点教训,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可以没听过我小春,但你绝对不能没听过鬼哥!”
看着这个被自己打翻在地、像一条狗一样抱着头奄奄一息的男人,小春心里痛快极了。突然,地上的男人像是看到了什么,像一头野兽一样挣扎起来反抗。小春完全被惊呆了,一个冷不防,对方的手已经扣住了他的脖子,他感觉到窒息,一片眩晕,随后是一阵暴雨般的拳头打在他的身上。那种揪心的疼痛,让小春瞬间失去了方向。很快,他的四肢及全身开始麻木,毫无反抗之力。他好像被一个人拖着,回到了他刚才经过的位置,他心想:终于结束了。小春的意识开始慢慢地恢复,黄楠狰狞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耳边换来的是自己被一扇巨大的硬物撞击的声音,就好像千百万只苍蝇在他耳边飞。
从他眼睛的余光中,小春看到了,那是监狱门口巨大的铁门。他还没有完全清醒,又是一声剧烈的撞击……就这样一下又一下,开始他还能感觉到疼痛、听到声音,最后,他的脑袋就像是被上万架飞机轰炸过的废墟……微弱的视角里,他只看到黄楠在反复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渐渐地,最初的疼痛也缓缓地和肉体失去了联系,他已经没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中,小春听见嘈杂的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好像是几个穿着警察制服的男人,随后他便彻底地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小春发现自己平躺在医护室里,四肢和身体已经无法挪动,目光所触之处,是一盏明亮的白炽灯,护士叫喊着:“醒了,他醒了!”
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小春面前,是老鬼。
小春满脸歉意地凝视着刚走进来的老鬼,气都不敢喘。事情办砸了,到底在哪里出了问题,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启齿。
老鬼站在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问:“事情都办完了?”
小春不敢去看老鬼的眼睛,一直在躲闪。他瞳孔中幽暗的光在游弋四散,想要逃,他的表情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老鬼失望地看着他,说:“这次你伤得不清,好好养病,不要着急,公司这边暂时也没什么事,养个百八十年的,这病准能好。”
听到这句话,言外之意,就是公司不养废人,老鬼已经选择了放弃他。小春一激动,猛然间坐了起来,身上的关节咯咯吱吱地响成一片。
老鬼扶着他坐下来,说:“你多虑了,因为打架斗殴,王所长说你还要在这里多待些时日,你就好好在这里养病吧。”
小春满脸伤痕,眼睛包扎着绷带。他近似哀求地看着老鬼,哭喊着说:“鬼哥,我想出去!”
老鬼说:“你脑袋被门挤了!你以为这里是我家开的啊!”说完,老鬼走出去,给看守所里的人发了一圈烟。
竟然没有人接,老鬼觉得自己颜面尽失。这时,王所长走过来,接了他的烟,说:“一只脚刚踏出监狱大门就斗殴,看来还需要继续拘留观察。”
小春站在人群背后,委屈地说:“我才是受害者!”
王所长教诲说:“打架是两个人的事,谁是受害者,我还不清楚吗?”
老鬼跟王所长说情:“我这位小兄弟不懂事,情绪比较激动,他父亲病重,医生说熬不过今天了,好不容易盼到今天儿子出狱……请了了老人家最后一个心愿!”
王所长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同意暂缓拘留。
小春随着老鬼走出看守所,情绪低落到极点,他握着老鬼的手,千恩万谢地说:“谢谢鬼哥,这事让鬼哥烦心了!鬼哥真是智勇双全,刚才那一票声泪俱下的表演,哎呀妈呀,我自己差点都信了……”
老鬼表情凝重,匪夷所思地看着小春,拍了拍小春的肩膀说:“节哀吧!”
小春看着老鬼严肃的表情,突然意识到老鬼刚才同王所长讲的话,并不是敷衍地表演,是真的有什么事发生了,而且正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事。他嬉笑的脸僵住了,立即转身跑开。
看着小春跑走的身影,老鬼忍不住骂了一声:“废物!”他拿出电话,对另一头说道:“查到王老三在哪家医院了吗?把他带回公司!”
挂了电话,老鬼也上车离开了。
让王老三闭上嘴巴,并且永远地闭上嘴巴,这件事成了老鬼这几天最重要的心事。
在这座城市里,有原则的人越来越少,因为,讲原则是需要实力的。老鬼是讲原则的人,他最喜欢的,就是让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这样带给他无上的成就感,特别是对于一个身体上有缺陷的男人来说,他所有的欲望都体现在精神和物质上,而精神方面的追求更是高于一切。
十年前,老鬼查出自己一侧的睾丸患有睾丸癌以后,便果断地做手术切除。谁曾想他碰到了一个分不清左右的医生,手术时以快、准、狠的手法摘错了他另一侧的睾丸。没办法,索性两只就都摘除了。
这件事直接导致老鬼从此一蹶不振。出院后,他一把火烧了那家诊所。他并不认为那是基于冲动的选择,因为对于价值的取舍,他从来都不犹豫。
医疗事故之后,老鬼的脾气更加跋扈。知道他这个秘密的,只有妻子和李秘,这也是他果断认为老婆出轨的原因。王老三这样的第三者,竟然还想转去做所谓的污点证人……一想到这点,老鬼就咬牙切齿地想撕碎王老三。
老鬼独自一人驾车行驶在一条蜿蜒、空旷的公路上。每次他长期一个姿势保持太久,就有想尿、尿不净的痛楚。而当他撒尿的时候,手上、裤子上又总会淋漓地留下一些尿液的痕迹。
就在他靠边停车,在路边撒尿的工夫,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爬上了他的车。老鬼解手后回到车上,手上沾到的尿液还没有擦干净,车里的男人递过来一张纸巾给他,他接过来自然地擦拭干净了双手。
启动车子行驶了一段路程后,老鬼突然刹车,盯着旁边的男人,让他下车。男人软硬兼施地威胁老鬼,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老鬼不耐烦地抽出随车手枪对准那个男人。他心想,如果数到三,这个倒霉的东西还不下车,那他立即就崩了他!他是认真的,车里的男人见状,识相地下了车。
医院里到处弥漫着一股巴氏消毒液的气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医院便成了一个奢侈的场所,这里拥有全世界最奢华的床位,也拥有全世界最昂贵的服务。
小春入狱前刚给父亲交过住院费,但现在他已经拖欠费用七个小时了,护士一见到刚走进来的小春,就催他结算账目清单。隔着一条走廊,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推开护士,冲进父亲的病房。
小春的父亲死了,死不瞑目,他没能等到儿子回来。
小春跪在地上,双眼红肿,磕了几个响头,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孤儿。从出生到长大,很长一段人生的旅途中,他都在试着证明自己。他以父亲为榜样,并且证明自己给父亲看,现在那认可的眼神再也没有了!父亲与儿子之间微妙的关系,顷刻被放大,从反叛、对抗、崇拜,到来不及的告别,他发现自己像极了父亲。一路走来,他都在追寻着父亲留下来的足迹。他觉得有一种东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是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仿佛自己一下子被孤立起来了。从此以后,他将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看着泪眼蒙眬的母亲,他知道自己接替了父亲在这个家里的位置。一种无形的压力自肩膀上铺天盖地地袭来,小春愣了很久,又磕了很久,他额头上的皮破了一层,留出的不是血,而是那种淡黄色的脓水……隐约地露出鲜肉,风一吹,刺骨的疼痛。
最后,小春是跪着离开病房的。
楼下传来一阵急促刺耳的刹车声,一辆货车停靠在医院的马路旁,他认出那是老鬼运送货物的车辆。走廊里响起有节奏的脚步声,小春下楼的时候看到了几个熟识的兄弟,和他们一一打招呼。几个西装革履的小兄弟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春哥!”
死里逃生的王老三悠闲地躺在病床上,此时他还在得意自己的睿智和聪明,想到老谋深算的老鬼棋差一招,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就从他心里泛滥澎湃起来。
医院里随时都在上演生生死死的剧情,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转瞬便是过眼云烟,看着病床,王老三又开始感慨生命的不易。王老三在病房里,看守他的狱警在他身边形影不离,就站在门外,时不时地会往房间里看一眼,始终保持在十米左右的位置。
小春和兄弟们看到有狱警守在门口,便从三楼吊了根绳索下去。越过阳台,小春等几个西装革履的人来到病床前,列成一排。王老三睁开眼,吓得翻身想逃,几个人立即围上去按住他,小春随手操起枕头捂住了他的头。
就这样,王老三被五花大绑地扔在了角落里。小春指了指窗外,几个人领会其意,推开两扇玻璃窗,从二楼把王老三扔到了窗外。楼下接应的几个小兄弟,抬着粽子一样的王老三,匆忙地把他塞进货车里。
小春和几个兄弟从病房正门堂而皇之地走了出来。守在门口的警察有些诧异,见他们都很陌生,又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进去的,所以例行检查地往病房里看了一眼,病床上早已空无一人。守卫的警察一声惊呼,守在走廊的几个人夺步追了出来。而小春等几人早已奔出医院,闪身躲进了货车里。
被扔进货车里的王老三,像蛆虫一样一直蠕动着身体,他想挣扎着求救,但车内根本没人管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直到医护人员和警卫追了出来、开始拍打车窗,司机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发动车子。谁知这货车只是响了几声,随后冒出一股黑烟,依然停留在原地,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无奈的小春只好抓起一把刀,挥手示意,让几个兄弟跟着下了车。
追出来的人立即止步,不敢上前。
原来是货车的四个车轮不知何时不翼而飞了,车子完全被几根千斤顶腾空地支撑了起来。
气急败坏的几个人拎着刀在车边徘徊,质问追出来的人:“这是谁干的?”
所有人都摇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春和几个兄弟商讨了几种把王老三弄回去的方案:打的回去,太张扬;找个三蹦子,装不下。
索性把王老三分成八块,装在麻袋里带回去。
小兄弟们揣测难安,疑惑地问:“这样做好吗?”
小春拿刀比画着,想把王老三切成几块,分别打包带回去,兴奋地解释说:“鬼哥只是说把王老三带回去,他又没说一定要带活的!”
王老三听到这里,奋勇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他愿意配合他们,不劳众驾,自己老老实实地走回去。
老鬼看到王老三,心中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可惜这放下来的石头砸在了小春的心上。小春丧父之痛未泯,他想向老鬼借一把枪,请求为父亲报仇。没能来得及和父亲见上最后一面,这一切怨恨都源起于黄楠。
老鬼并不知道黄楠是谁,但这份孝心让老鬼很感动,他把自己的爱枪交付到小春手里,千叮万嘱地说:“这是一把温柔的枪,你要温柔地对待它,不要那么粗暴,懂吗?”
小春小心翼翼地收好枪,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不会辜负鬼哥的厚望!”
风情万种的李秘,见到意气风发的小春,如胶似漆,在老鬼的眼皮子底下就开始眉来眼去。李秘的旗袍是老鬼刚从大师傅“金枝玉叶”那手工定制的,丰乳翘臀在整体线条下一览无余。两个人躲在卫生间里,小春隔着旗袍摸她的翘臀,刚要亲热,脱了一半裤子的小春就被老鬼叫了回去。
王老三跪在地板上,以鬼哭狼嚎的气势求饶,他不敢抬头看老鬼,一味地磕头认错。老鬼拿抽出一只高尔夫球杆,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张脸,长得特别环保,特别适合戴绿帽子?”
王老三解释说:“鬼哥,我错了!”
听到王老三认错,老鬼那张哭笑不得的脸抽搐起来,他操起手里的球杆抽在了对方的脸上。王老三被打得天旋地转,从嘴里吐出两颗门牙,试着狡辩,却说了一句错上加错的话:“可是,可是,是嫂子先勾引我的……”
这句话再次点燃了老鬼心中的怒火,他紧握球杆,在王老三身上一顿乱舞。打了一会儿累了,老鬼自嘲地说:“我的女人是天生做婊子的料、到处勾引人?”
老鬼只把这句话当成了玩笑话,却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应了现实。他回头问身边的几个小兄弟:“那是不是也勾引你,你,还有你了?”老鬼一边说一边手指着他们每一个。
几个小兄弟纷纷后退了几步,脸上只有紧张,没有笑意。老鬼并没有在意他们,而是回过头继续用脚踢了几下躺在地上的王老三。
李秘整理了衣角走进来,在他耳边轻声地说:“客户来了。”
叶开早已坐在书房里等候。老鬼下令,让小春他们几个把王老三给活埋了。几个人都害怕王老三再多说什么,又捅出什么篓子来,所以迫不及待地把他拖了出去。
半个小时前,李秘送来了叶开的资料,一张A4纸上打印着简单的两排文字和一张照片。
这个人简单得像一张白纸一样,老鬼心里想。只见资料上写着:母亲携女儿去游乐园,死于车祸……他忍不住问身边的人:“这事不是咱们干的吧?”
一个小兄弟想了想,完全没有印象,摇头说:“绝对不是!”
老鬼这才点了点头,放心地喘了口气。他继续翻看。当他看到叶开的老婆跟人私奔时,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来,笑着笑着不禁有些心酸,随后他又骂了句:“这倒霉玩意儿!”
老鬼和叶开会面的详细过程,小春并没有听到,也没有见到,因为他和几个小兄弟正齐心协力地拖着王老三,赶往后院的山坡上,此时他们几人已是满头大汗。云层积压得很低,风从西北方向吹来,仿佛从他们头顶飘过。
王老三惶惑不安地跪在地上,祈求地看着小春他们,小春摆了摆手和他挥别说:“兄弟,对不住了。”
土坑只挖了一米的深度,王老三跟那只藏獒便被一起扔进了土坑里。小春和兄弟们一边慢慢地填土,一边跟王老三告别。
被活埋的感觉,是从土被填埋到王老三的胸部开始的。最初他只是感觉到胸闷,身旁那只奄奄一息的藏獒突然从窒息苏醒过来,一口咬在了王老三的大腿上。小春几个人看到那只藏獒没死,一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加快了往坑里填土的速度,瞬间尘土飞扬,被翻起来的泥土像崩塌的泥石流般塞满了王老三的口耳眼鼻。
王老三挣扎了一会儿,突然周遭的一切安静下来,他的意识开始慢慢清醒。扭动着抖掉薄薄的一层土,王老三整个人竟然爬出了土坑。他在坑边坐了一会儿,大口喘息着,随后拖着咬着他腿不放的那只藏獒走了一会儿,茫然发现,自己又绕回到了夜总会门口。
原来坡上的小春和几个小兄弟听到老鬼办公室里突然传出来的枪声,几个人慌忙地扔掉铁锨,跑回了夜总会。舞池里的人群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小春在人群中看到了叶开,他的脸上沾满了血迹,而叶开见到前面的小春立即转身离开了。小春心中暗暗觉得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他让几个小兄弟去看下老鬼的状况,而自己则在另一处的走廊里挡住了叶开的去路,他心中盘算着,无论是从体力,还是格斗技巧上,只要三个回合他一定能拿下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左脚紧扣住地面,右拳攥紧,计算着自己出拳的方位,以便攻其不备。
为此他故意出言分散叶开的注意力,他说:“朋友,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此时的小春已经拧紧了全身的劲力,想给叶开致命一击,谁知叶开轻描淡写地拿出枪,一枪就打在了小春的大腿上。小春设想了很多种方式开始,却没想到叶开竟然是用这种方式和他打招呼。他腿脚一麻,瞬间一个踉跄,倒在了血泊中。眼睁睁地看着叶开从他身边走过,鞋子上沾满了血迹,一脚踢开了紧闭的大门,独自走出一条血路来。
门口的王老三听到枪声,立即抱头蹲在地上,看到门口有一辆车的后备厢虚掩着,他弓着身子,抱着咬着他腿不放的藏獒躲了进去。
叶开上车离去。
小春忍住被子弹擦伤的疼痛,拖着痉挛的大腿踉跄地走出门外,看着开走的车,吆喝了一声:“胖子,快上车,开车!”只见他身后的铁门晃晃悠悠地关上了,门口的胖子抱着散弹枪,一张脸被打成了筛子,血肉模糊,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模样。小春叹息地摇了摇头,很显然胖子已经没办法开车了。
他一个人跌跌撞撞、强撑着身体爬上了车,一头冲进夜幕中,远光灯照射在前方的夜幕中,被突来的雨幕反射回来。
小春紧追不舍,连续追过了好几辆车子,几经周折,终于见到前面就是叶开的车。新仇旧恨算在一起,他愤怒地踩紧油门,仿佛豁出去了半条性命,要跟叶开拼了。
两人一前一后,直至追逐到城内一座施工的高架桥上。叶开疯了一样冲向桥下,从一辆满载着棉絮的火车上经过。
小春看着漫天飞舞的棉絮,一个急刹车停在断桥边,待到尘埃落定,他早已失去了叶开的方向。他立即换方向,驶出高架桥,在各条街道穿行,搜索叶开车的影子。
行驶至一个十字路口,小春似乎听到了狗叫的声音。这叫声他再熟悉不过了。四下寻找,叶开的车子正在马路对面等红绿灯。小春狠狠地踩了一下油门,震耳欲聋的发动机声响彻街道,还没待叶开完全反应,小春的车已经和他的车撞在了一起……
小春一瘸一拐地下车查看,叶开头破血流地趴在方向盘上,小春确定叶开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匆匆地上车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