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公车大劫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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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ountdown 000:00 上午8:30·黄楠篇

那扇锈迹斑驳的铁门上洞开了一缕缝隙,铁门沉拙而厚实,开门的时候伴随着咯咯吱吱的声响,白炽的阳光透过浓郁的雾霾,照在黄楠的光头上。他不自觉地用手去遮挡阳光,长满老茧的手上生满了倒刺,枯黄的指甲深埋在黝黑的指尖上,几根稀疏的睫毛下藏匿着两只布满了血丝的眼球。铁网攀织纵横的白墙上用红字写着:做一个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社会主义新人。

红,是这里唯一的亮色。

需要黄楠带走的物品并不多,一枚婚戒、一块手表、一张女孩的照片、一双军绿色的球鞋——那种老款的样式,经过长期的洗刷,鞋前头已经开胶,露出脚趾,以及服刑期间的劳动津贴。

10月28日,是黄楠出狱的日子。

这一天,对他来说是以秒计算的。

他因开车肇事入狱,入狱的理由却是偷盗车辆,被判刑七年十一个月。被抓的时候,他正躺在病床上,四肢都被捆绑了绷带,动也不能动,像一只提线木偶。

待到病情有所好转,他就直接从医院进了监狱。幸运的是,他在车祸中存活了下来,不幸的是,他还不如在车祸中直接死去。

当时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一丝喜色,因为等待着他的是长达八年的牢狱生活。没有人知道这八年的时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此刻,将要离开这里的他,竟然莫名有些失落。

走出这扇铁门,门外空无一人,黄楠手里攥着的婚戒似乎还略有余温。他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回头看向那扇冰冷的铁门,试图透过缝隙往里边张望,可惜什么都没有看到。

上午,贫血似的阳光很白亮,亮得就像强光下一张白纸上写满的谎言,苍白,无力,恍若梦境。

走出监狱,黄楠面前是一条蜿蜒的柏油路,偶尔有几辆私家车经过,却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路边荒草丛生,黄楠好似梦游一般一个人走在这公路上。他的双腿已经开始打战,嘴唇上一层干瘪的唇皮渗出血来,几年来少见的阳光仿佛要吞没他的影子,四处弥漫着一股烧焦了泥土的煳味。

一辆破旧的轿车停靠在马路边,从车里跑出来一位中年男子,在路边唏嘘地撒尿。

疲惫的黄楠爬进车里,背靠在座椅上长叹了一口气。

男人抖了抖身体,提上裤子,甩着手,又钻回了车里。

黄楠递了两张纸巾给他。男人接过纸巾擦干净手上的尿,打火,车子慢慢地开动。

行驶十余米,车猛然停了下来。

男人问:“你是?”

黄楠说:“那个,我搭个顺风车。”

男人看着脏兮兮的黄楠,又抽了两张纸巾擦干净手背,说:“下去!”

黄楠吐了口唾沫,一脸痞子相,拿出了破罐子破摔的魄力,指着背后的监狱说:“我刚出来的,不介意再进去。”

男人斩钉截铁地说:“滚蛋!”

黄楠完全没有理会他,看见左手边有一盒烟,随手抽了一支,点燃烟,说:“你说我得罪谁了……人到中年,干点什么都是错的,你说我容易嘛……”

黄楠一个人正滔滔不绝,说得声情并茂,就要泪水横流,男人面无表情地从后座拿出一只帆布包。

黄楠劝住他:“哥,你忙你的,我不用纸巾。”

男人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他从帆布包里摸出一把枪,指着黄楠的头说:“滚!”

黄楠迅速地下了车,小心翼翼地关好车门说:“天这么好,散散步也不错。”接着他又跟车里的男人挥手告别说,“哥,走好!”

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他一眼,驾车离开。

拖着疲惫的脚步,黄楠继续在蜿蜒的柏油路上走着。经过两个红绿灯,他开始看到熙攘的人群。在一棵香樟树下的电话亭前,黄楠停住了脚步。

电话亭上,贴满了“肛瘘”“痔疮”“迷药”类的小广告,电话机按键也已经模糊不清。黄楠数出手中的一枚硬币,塞进电话亭里,按下了那个让他久久不能忘怀的电话号码。

这会儿,他的妻子应该在上班的路上。准确地说,是前妻,只是他蓦然间还无法纠正过来,他甚至还抱有一丝希望。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很温柔,但却告诉了他一个残酷的事实: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他是几经确认自己刚才按下的号码是无误的,才拨了出去的,没想到……

他想打给前妻,虽然有些话显得多余,但他还是想问个清楚,有些事情他不想稀里糊涂地就这么结束了。但现在,他突然有一点迷失。这个时代已经变了,四周都让他感觉到陌生。

这个时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个人都在被符号化和数字化,名牌、衣服、包包、衬衫、手表、手机、身份证号码、保险号码、工号,甚至是手机号……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号码会变成空号,消失不见或者被替代。

在最初入狱的前几个月,黄楠的妻子还会来看他,不仅嘘寒问暖,还会送香烟和方便面来。在狱中,香烟是通用的“流通货币”。这给刚入狱的黄楠带来了人生低谷中短暂的荣耀和温暖的假象。妻子无微不至的话语,洋溢着至死不渝的呵护与相守,每一次都让黄楠泪流满面,并信以为真:自己竟拥有如此般生死相依的爱情。

不过,他一直憧憬的这样美好的光景,保质期却只有半年,甚至抵不上一瓶速食的水果罐头。很长一段时间里,妻子都没有再来过。

一年又三个月的时候,她来过一次,很委婉地提出了离婚。理由找了很多,比如收入供不起房租、受不了别人看她的眼神、女儿黄柯读初中昂贵的借读费……

那天,她穿着一件新买的连衣裙,色彩鲜艳,宽松得体,标签是英文的,他不认识,但看质量应该价格不菲。从她浓妆艳抹的脸上,黄楠嗅到了谎言的气息。

她的小腹微微凸起,步伐缓慢,四肢看上去松软而无力,虽然她在尽力掩饰,但却没能逃脱黄楠犀利的眼睛。他低着头,打断了她振振有词又毫无说服力的借口:“我懂,五个月了吧?别动了胎气。”

妻子的表情像被石化了一般,僵持在那里,脸上氤氲着一缕羞涩而尴尬的表情。此时此刻,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痛恨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素日里一向心直口快的男人,从来不知道婉约,诚恳让他看上去十分笨拙。看清一切,她的嘴角随之又有一瞬间的上翘,她庆幸和这个男人离了婚,这进一步证明了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黄楠本以为她会道歉或者感激,她这样的表情让他有点意外,这完全不合常理,逻辑颠倒。黄楠让她滚,只求她把小柯送到乡下的奶奶家。

她还想说话,关于家具,还有那辆二手的桑塔纳该如何处理,等等,但看见黄楠早已通红的眼睛里仿佛藏了一把刀,她欲言又止。

他警告她,最好赶紧滚出个天涯海角、海枯石烂来,能拿的东西都归她,除了女儿黄柯。

黄楠想起了女儿的笑容,嘴角上翘,两颊的酒窝隐隐浮现,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在他的记忆里,女儿的笑容很纯洁,就像一朵百合花。从她记事起,他便不记得她还曾有过哭泣的样子。他常常抱着小时候的黄柯,摸着她的小鼻子说:“乖女儿,柯柯笑得真甜。”

女人用沉默拒绝了他。他把监狱里的桌子拍得咚咚作响,看着妻子仓促离开的背影,黄楠觉得呼吸都快静止了。他的生活充满了谎言,四周的空气里都是刺鼻的嘲笑和讽刺。

当然,这些丝毫改变不了什么,一切都无济于事。女人最终还是离开了他,并且光明正大地取得了女儿的抚养权。

得知消息最初的几个夜晚,黄楠都无法睡去。

闭上眼睛,满脑子里浮现的都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光着屁股躺在自己的床上,睡自己的女人。女人的屁股上有一颗痦子,像一个成年的苍蝇那么大,黝黑,有光泽,他比画着,还清晰地记得痦子的位置。

更让人生气的是,那个男人点着自己入狱前还没来得及抽完的半条红塔山……床下还有一箱二锅头他也没来得及喝……

兴许还不止一个男人来过这里……他觉得自己的绿帽子戴大了!从头戴到脚,绿油油的,一眼望去特别环保,特别大公无私。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他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两句。

脚下的球鞋里已经有些汗水浸湿的感觉,黄楠拖着沉重的脚步拐进一条残破的街道。看着四周的环境,他有些似曾相识。看着这些老街的旧房子,他多多少少找回了一点记忆,他突然有些庆幸。对这环境的慢慢熟知,让黄楠一步一步走进街道深处,琳琅满目的色彩,也让他的瞳孔应接不暇。

这条街道的房屋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建造的,现在,墙面上四处分布着的“拆”字,在断壁残垣中反而显得规整了。整个巷子成“卅”字形分布在这个都市的主干道上,深入巷中,可见古朴的铁门,一楼是门面,二楼挂满了辣椒、蒜瓣和晾洗的被单、内衣等,还有横七竖八的某某公寓、河南大腕烩面、兰州拉面、武汉热干面等招牌。

巷子深处,有几排门脸藏在弄堂尽头,没有招牌,水泥砌成的阶梯有几片断裂的瓷片,摆放着形似理发店三色柱样子的标识,屋内灯光昏暗,门脸窄小,有一个玻璃窗口,拉着花花绿绿的帘子。白天的时候帘子被拉开,会有一两个姿色全无的妇女坐在门口,嗑着瓜子,玩山寨手机的触屏游戏——连连看抑或是打飞机,不时手忙脚乱地从嘴里蹦出来几个脏字,然后撅着肥胖的屁股继续玩游戏。

这场景黄楠之前只是听说过,在他被抓进监狱的时候。那时,这里只是旧,还没有这么乱。现在,这条街道的风气已经全然改变,附近已经没有他熟悉的面孔。

还是原来的地方,自己熟识的面孔却已都不在了。很快,这个地方也会被取代,陌生到没有任何相识过的痕迹。

又拐过几条巷子,黄楠走进一条破旧的胡同里。旧式的筒子楼,楼面上铺满了爬山虎,几经确认,他才找到自己的家。走进楼道,灯光昏暗,楼道里挂着晾洗的衣服,灰黄的墙皮一层层地脱落下来,斑斑驳驳地露出丑陋的疤痕。

在走廊尽头的门口前,摆放着几株枯死的盆栽,盆栽上已经布满了蜘蛛网。黄楠弯身,在花盆下摸索着,手上沾满了灰尘,他的指尖碰触到了一件硬物,心里一颤,仿佛找回了某些记忆,雀跃地有些欢喜。

他摸出花盆下的钥匙,打开门走进屋子。

房间里四处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菌味,墙壁四角都挂着灰黄色的蛛网,似是点缀,但仿佛风一吹就会飘落下来。房间里挂着黄楠和前妻的结婚照,还有一张全家福。照片被水渍侵袭,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女儿的笑容还是那么灿烂。

黄楠用指尖抚摸,仿佛透过了岁月回到当年。那时的女儿还小,刚蹒跚学步,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往事历历在目,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他忍不住感慨:有些东西看得太清楚并不容易,比如说人心;有些东西也未必能轻易触摸到,比如说回忆中那份模糊的情感。

春天,女儿刚入学的时候,黄柯开家长会。老师指名让她的父亲来学校,黄柯笑着强调,自己的父亲不太方便来。

老师训斥她撒谎,罚她站在教室的走廊里。看到她的嘴角仿佛还在笑,便让她顶着炙热的太阳站到了操场上,一站就是一天。

看到路过的同学们,都在嘲笑她,黄柯也报以笑容回敬他们。有人喊出声——说她是弱智,因为她脸上的表情不变,总是挂着笑容。

黄柯不再去理会。

假期里,黄柯去探监,把这件事告知了黄楠。

黄楠听后,在监狱里气得直拍桌子、敲板凳。回去后他拿着牙刷刷马桶,还一口气刷坏了三支牙刷。

宽不过人,严不过囚。

这件事让黄楠的三个室友一个月都没刷上牙。

黄楠指着学校的方向,愤怒地说:“老子就是不方便出去,老子要是能出去,一定让那个体罚学生、道貌岸然的家伙进来!”

黄柯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生气。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总是说,有笑容就会很甜,一切就会变得很美好。

是父亲教会了她该怎么去笑,所以她从来都不敢哭。

可黄楠入狱前,留给她唯一的礼物,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这巴掌不仅扇懵了她,还让是与非在她的脑海里变得模糊起来。

没有人知道,一个爱笑的人的精神世界究竟会有多么宽广和坚强。

她之所以去探监,其实就是想去看看这个男人活得怎么样。看到他还活着,她的心里便会坦然许多。

那一次去探监的时候,黄柯脸上的瘀青还没有消,黄楠摸着她红肿着的半边脸问道:“还疼吗?”

她嘴角上翘,咧开嘴唇,依然在笑。那个笑容是父亲教会给她的,现在她把这个笑容还给他。只可惜她笑得已经没有以前那么自然、纯真,其中夹杂着些许无奈、疑惑和不安。

黄楠看着痛心疾首。

脸上的伤总会结痂,心里烙下的疤痕却挥之不去。

在探监室外,黄柯觉得父亲虽然身陷囹圄,却一脸正气,他瞬间的某些动作还是会感动黄柯的,只不过现在,这些瞬间都很短暂。感动过后,她会更加质疑,因为母亲曾对她说过,他是一个惺惺作态的男人。她忘不了这个男人素日里对家庭、对母亲、对她的态度……于是,稍稍动容起来的恻隐之心,很快便一如既往地铁石心肠了。

有时,他们隔着监狱的牢笼还会吵起来,大多数的缘由都是因为母亲。每次又都是以沉默收场。

临走的时候,黄楠望着女儿离开,他含泪挥别:“柯,你一定要做一个正直的人,爸爸现在不方便,就不送你了,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秋天,黄柯几次到监狱里看望父亲,嘴里说着不让他抽烟,却还是带了几条烟给他,可能她只是想找个理由去见他一面。

休息的时候,黄楠见到狱友就会散烟给他们,喜笑颜开地说:“这烟好抽,是女儿带来的。”

他们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黄柯看望父亲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从素颜到浓郁的烟熏妆束,女儿穿着的衣服也越来越少。这些变化,黄楠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黄柯依然还会带东西来,脸上又多了一些粉底和修饰,但在浓妆艳抹下,却依稀可以看到旧伤未愈的伤痕。

去监狱里探望这个男人,从最初的想念,到最后只剩下一种习惯。而这种习惯也还在悄无声息地改变。

面对眼前这个男人,即便不说话的时候,她也能找到一丝的安全感,自此她知道,有些委屈在他面前其实是不用诉说的。而在别人面前,她更不屑于去诉说了,因为根本不会有人愿意听。抑或会得到一些虚情假意的怜悯,但这也只会让她愈发地憎恶自己。

屋檐下的生存之道,不只是低头这么简单,除了抛弃自尊,还要学会无节制地丢掉底线。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正因为她相信这一点——她相信明天会变得越来越好,这个男人终究有一天还会变回自己的父亲,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把监狱里的这个男人看作是自己的未来,而探监就意味着,她看到了希望。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和希望之间,只隔着这一扇冰冷的铁门。

有一次,她买了烟来看望这个男人,买烟的钱是从继父那里偷来的。黄楠看到了女儿脸上的伤口。她却只是在笑,低着头不愿意多说,他也没有问。这个男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当年那股霸道的锐气,多出了几分包容和慈祥。黄楠告诉她,以后不要再带烟了,自己戒了。

黄柯笑着说:“没关系的,烟是用钱就可以买来的,但快乐却是买不到的。”

还有一次,黄柯去探监,嘴角、眼眶都带着瘀青。

那天,她刚从医院做完流产手术,路经监狱便申请进来看看。脸色苍白没有血色的她,双手一直扶着腰,坐立不安。走路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岔开双腿,就连笑容都会有那么一些迟钝、生疏。

见到她这副模样,作为父亲的黄楠连最后一丝尊严也彻底地崩塌了。

深夜,他一拳一拳地打在监狱的墙壁上,鲜血四溅。麻木的疼痛,让他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心如刀割的感触,让他痛心欲绝。他喘息着自己的渺小、无力,想呼喊却没能发出任何声息。

清晨起床,黄柯会赤身裸体地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的身上常会莫名地多出来许多伤疤,脸上也会不经意间泛起淡黄色的斑点,她感觉到自己的陌生。随着这些年的成长、变化,她已经认不出自己原有的模样。时间总会在人的身体上留下印记:瞳孔变得浑浊,白皙的皮肤染成了蜡黄色,面容枯槁……

离校那天,黄柯卖掉了吉他,换了三百块钱。她那些潦草而仓促的梦想随着那把吉他烟消云散。她用这些钱买了两条红塔山,在每一支烟上都画了一个笑脸。

她知道,烟是用来抽的,那就把这些“笑脸”抽到身体里吧。父亲每天都抽烟,所以父亲会因此而变得每天都很快乐。想起父亲的笑,她忍不住又笑出声来,随后装好烟,寄给了监狱里的父亲。

黄楠再次听到女儿的消息,是警察告知他的。

黄柯被关进了少管所六个月。当时继父手指间夹着烟,当着警察的面,扇了她两记耳光。黄柯却始终都在笑,和在学校里那时一样。警察局里的工作人员都有些于心不忍。最终,继父愤怒地在监护人一栏里签了字。

黄楠听后沉默了很久。

在黄楠出狱前一天,女儿来看望他。

那是黄柯最开心的一天。她数着手指,满怀期待自己的人生或许会从此有所改变。她说:“还有十七个小时!”

没一会儿,她再次向黄楠确认:“再有十七个小时,爸爸就会出来了,对吗?”

黄楠点点头。

黄柯安心地将双臂环抱在胸前,憧憬着未来。

出狱文件上盖着一枚红色的印章,下方日期注着:10月28日。

黄楠等这枚章盖下等了近八年,拿起这页轻飘飘的纸,他的手有些发抖,生怕这张薄纸被风吹了去。

铁皮包裹着的木头桌子上,一块手表、一双球鞋、一张女孩的照片、一些零散的纸钞,还有一枚戒指,被逐一摊开摆放。黄楠无声地一一收起这些私人物品,转身离开。

黄柯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如果人生是一本书,那么他的人生,跑题跑得只剩下书名和定价——简单、轻浮,一眼望穿。

看过照片,黄楠进入卫生间,打开锈迹斑斑的淋浴器,想要洗澡,还好一直都没有断水。他疲惫地扒去身上的衣服,赤裸着身子,穿着一双坏掉的拖鞋——上面全都是灰尘,淋漓的水滴慢慢浸入,将它清洗干净。泡沫打在身上,黄楠才注意到沐浴露已经过期,他抓起一把泡沫闻了闻,气味有点馊,没有理会,继续涂在了身上。

客厅里似乎传来细微的声响,黄楠关掉淋浴,仔细听。那个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突然异常刺耳起来,他闻到煤气泄漏的味道。这时,客厅里电话铃声响起。黄楠大惊,赤裸着身子跃向窗外,从二楼顺着高低不平的杂货棚帐上滚落下来,紧接着屋子里传出来巨大的爆炸声。他随手拿起绳子上的几件衣物裹在身上,抬头看着自己家的窗户,已是滚滚浓烟。

这是一场意外?黄楠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又有谁想置自己于死地?他看向四周围观事故的人群,抓住一个人,抢过他的手机便给女儿打电话,铃声响过一遍,无人接听。

突然,他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小春。对方也看到了他,那人站在人群中,看向黄楠。

小春似乎笑了笑,捂住身边一个女孩的嘴,扛到肩上,拔腿就跑。女孩的手提包、手机都散落在地上。

铁门咯咯吱吱地开启。

黄楠一只脚迈出监狱的大门,抬头望去,荒芜的门外空无一人。

一脸茫然的黄楠有些失落。

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口哨声。黄楠回过头,发现还有一个男人站在他身后,正看着他悠闲地吹着口哨。那个男人很自然地上前,拿过黄楠手里干瘪的烟盒,烟盒里仅剩下一根皱巴巴的香烟。男人轻松地将其抽出,夹在指间护着风点燃。

黄楠确信自己并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会这样看着自己,还肆无忌惮地抽起了自己的烟。但他不想理会,转过身来依旧在铁门外徘徊,焦躁地四顾张望,搜索着女儿的身影。

那个陌生的男人贪婪地啜了几口烟,顿时烟雾缭绕,他抬头问黄楠:“你是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黄楠假装没有听见,没有理会他。

那个陌生的男人叼着烟,继续问道:“知道我是谁吗?”

黄楠依然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只是看着四周,等待着女儿的出现。

男人又问:“知道老鬼是谁吗?”

对于这种下三烂的混混,黄楠刻意回避着与他们接触。他打算用沉默来回答对方,他坚信自己这样的选择是对的。从踏出铁门的那一刻起,他便决心洗心革面,不再与这里的人联系,哪怕是三言两语的交谈,他都不会让他们动摇自己的决心。

男人咬着烟蒂,开始上下打量起黄楠来。确认他不是聋子,一拳便打在了黄楠的脸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得黄楠有点懵,他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此时此刻,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和即将要发生的事。

那个男人咬牙切齿地说:“你可以没听过我小春,但你绝对不能没听过鬼哥!”那个叫小春的男人继续对倒在地上的黄楠拳打脚踢。

黄楠抱着头躲避着,他不想惹事。

小春抓起他的衣领,把烟头吐在了他的脸上,唾沫星子溅了黄楠一脸。

地平线上,黄楠看到了马路对面风尘仆仆赶来的女儿黄柯,她正沉默地看着黄楠。看到女儿对自己质疑的表情,黄楠慌张了,那是一种失望的注视。

黄柯站在马路对面,一直没有走过来,而是转身离开了。

黄楠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的牢狱生涯,自己的本性并未改变,懦弱而冲动,残暴而自私……想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和女儿之间的距离,已不再是一道冰冷破旧的铁门。

他愤怒地起身反抗。一手扣住了小春的脖子,把小春狠狠地倒摔在地上。两个人就这样在铁门前厮打成一团。

黄楠狠狠地打了地上的小春几拳,红肿的双手便无法再抬起来了。他站起身,拖着小春回到监狱门口,用铁门反复地夹着小春的头,一下又一下。小春的脑袋仿佛被轰炸机掠过的废墟般,已毫无意识,整个身体抽搐着向地面滑去。

躺在地上的小春发出凄厉的惨叫。

听到呼喊声,监狱里的几个警卫拎着警棍跑了过来。

黄楠看见后,扭头就跑,跳到旁边的草丛中,伴随着阳光下滚动的草浪,从警卫的视野里消失。跑出一段距离后,他回头看了看,这些警卫并没有追上来。依稀可见,监狱的大铁门也已经关上了,被关上的仿佛还有自己的一些什么东西,但究竟是什么,黄楠自己也说不上来。

地上的手机响个不停,黄楠从记忆中惊醒,认出小春刚才掳走的那个女孩,就是自己的女儿黄柯,他手忙脚乱地追赶过去。

小春把女孩塞进车里,匆忙地驾车离开,消失在人群中。

绕过几条小路后,黄楠感觉到身后似乎还有人在追赶自己,便回头看,却发现并没有什么异样,于是他继续向前追赶着小春的车子。

穿着不合体衣服的黄楠,追赶小春的车到一条街道上,此刻这里人群涌动,车辆川流不息,小春的车已经彻底地失去了踪影。黄楠放慢了脚步,这才发现自己是光着脚跑了几条街,脚跟已经磨破,血迹斑驳。

从出狱开始,黄楠就觉得一直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低着头从人群中走过,偶尔环顾四周,试图寻找那个身影,却一无所获。

街上几个着装暴露的女人正在招揽生意。一个身材纤瘦的女人依偎在一个皮条男的身上,她把头埋在男人的怀里,嗲声嗲气地撒着娇,假装生气地说:“姐夫,我不想做这个了。”

男人听到这话,一脸惊愕,脸色严肃地把她推开,问道:“不做这个?你想做哪个?”

女人被吓到了,看着男人,不敢说话。男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头了,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女人也跟着笑。尴尬的场面缓和了下来,女人这才幻想着说:“我想开个服装店,安稳。”

男人立即打消了她这个念头,义正词严地说:“屁,这年头,没钱,哪来的安稳?”

女人犹豫地看着他,似乎她就不应该有自己的想法,一时无可奈何,加上她又没有反驳的资本,对于男人的话,她只能逆来顺受,于是吞吞吐吐地说:“可是……”

男人再次把她揽进怀里,憧憬着未来,画了一个幸福的蓝图给她说:“等赚够了钱,我给你买法国的沐浴露,用矿泉水洗澡,保证什么都给你洗干净了,还你一个干净的身子,比以前还干净,跟以前一样一样的。你不相信姐夫,还不相信法国的沐浴露吗?”

看着他们你侬我侬,黄楠不屑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吐了一口唾沫,蔑视地看了一眼这个男人,继续在人群中寻找小春。

“站住!”男人叫住了黄楠。

黄楠停了下来,身后的男人还在横眉冷对地看着他。黄楠也目露凶光地盯着他,用眼神质问他:想做什么。

男人收敛了彪悍的神情,从脸上挤出来一个笑容,凑过去身子在黄楠耳边低声说:“我小姨子,给你打个九折……一百八……”

黄楠嗤之以鼻,想立即走开。

男人蔑视地打量着黄楠,鄙视地说:“我看你,根本就硬不起来!”

黄楠转身迈过步子,一拳打在了男人的脸上。皮条男没有防备,被打倒在地上,他跃跃欲试,愤怒地还想还手。黄楠跨步骑在他身上,拳头像雨点般打在他的脸上。

只听皮条男从最初一刹那的愤怒,到最后的哀号。

几拳下去,男人的眼圈四周晕起一片浮肿。黄楠的拳头上也破了皮,沾满了血迹,黄楠问:“硬吗?”

男人懦弱地说:“硬。”

女人赶过去拉开黄楠,连忙鞠躬道歉。皮条男从地上爬起来,满脸鲜血地躲在女人背后,探出一双眼睛,恐惧地看着黄楠。黄楠对女人深表歉意,想握手言和。皮条男看他一抬手,立即又躲回到女人的身后。

看着眼前的女人,黄楠问:“多少钱?”他想补偿皮条男。

皮条男没有搞明白,擦干净了嘴角的血迹,把女人拉扯到一边,挺身而出,抚摸着臃肿的半边脸,战战兢兢地拍了下黄楠的肩膀,说道:“大哥,一看就知道你是实在人,咱也不玩虚的,全套服务:歌舞表演、敲背、加上保健一共一百二,就这么定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两根手指捏着女人消瘦的下巴,抬起来给黄楠看。

黄楠此时才认真看清眼前的这个女人,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皮肤白皙,单眼皮,眉梢有一颗隐现的美人痣,眼角藏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哭的时候咧开小嘴,左边有一颗小虎牙,此刻全身都在颤,两只丰腴的乳房波涛汹涌。

黄楠用汗滋滋的手握了握兜里三百六十元的劳动津贴,根据钱的大小从兜里掏出来两张。

男人一看见黄楠手中的一百五十元钱,立即夺了过来。

黄楠没兴趣逗留,付完钱想立即离开。男人拿着钱在太阳底下照了照真假,用手弹了一下,又甩动着手里的钱币,发出哗哗哗的声响,喜笑颜开地说:“呦!大哥,今儿真不巧,没零钱,就不找您了,里边有饮料,一会儿您自助。”

黄楠板着脸,没有任何表情。自己七年零十一个月的收入,顷刻间花了一半。看见皮条男不再追究,黄楠转身想离开,却又被皮条男拉住,皮条男握着手里的钱,兴高采烈地说:“哥们儿,别这么丧气,这是让你上妞儿,又不是让你上坟,玩得尽兴啊!”

黄楠没接话,他怕再逗留一会儿,忍不住又要动起手来,正要迈步离开,皮条男跨步走上前,再次挡住了他的去路。皮条男眼睛里只有钱,他怕黄楠反悔了,劝慰他说:“我们干的是道上正经的生意,不是劫道的,请你不要侮辱我们的行业,我不能因为这一百来块钱毁了我们的信誉。”

“信誉”二字从他的嘴里蹦出来,黄楠有些意外,而他的声调更欠抽,黄楠没有正眼瞧他,而是从他身边绕开,挥着手说:“就当是医药费吧。”

男人的脸像一根苦瓜,哀求地说:“你现在不是在侮辱我们行业,你是在侮辱我。”

黄楠径直地走了出去,女人面露恐惧地看着四周,跑上去拉扯住他。

女人悄悄地把嘴凑过去,低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黄楠看向她,问道:“警察不管吗?”

女人说:“管,比吃饭都准时,一天三遍地管,我都替他们累,不过比起警察,我们更害怕春哥,警察要的是钱,春哥要的是命!”

“春哥?”

“小春。”

这两个字,对黄楠来说已经不再陌生,他一直在找他。黄楠忍不住停住脚步,看着他们两个,干瘪的嘴唇喘息着。

女人知道自己说漏了嘴,立即闭口不言,不再说话。皮条男看他又回来了,上前拍了拍黄楠的肩膀,指了指街角巷子里二楼的一个房间,让女人招呼他进房。黄楠尾随着女人,走进街角的一间出租房。

男人揣着手蹲在马路牙子上,迎着风点了支烟,又清点了一遍今天的收入,张望着四周,一边观察着人群一边把风,准备挖掘新的客户。

狭窄的楼梯是铁质的,上楼的时候,脚步踏在楼梯上,咯噔作响。铁锈完全腐蚀了把手,十平方米大小的出租屋内点着一盏米黄色的灯,墙上有一扇简陋的窗户,窗户外是横七竖八的管道。女人将窗户用粉红色的帘子遮掩住,她脸上的大部分轮廓也埋在了阴影里。女人背过身开始脱衣服,露出白皙的后背,赤裸着脚在房间的角落里拾起来一枚水龙头,简单地冲洗了一下,又用乌黑的毛巾擦干,一只手拿着浴巾包裹着下体,赤裸着上身向黄楠走来。她的身子在光影照进来的地方若隐若现,瘦小,锁骨深陷,肋骨历历可数,胸却珠圆玉润,上下颤动着。

女人擦着头发说:“你怎么还坐在这里?冲洗一下,我们开始吧。”

透过窗帘的缝隙,黄楠往外看去,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当他转身回来时两只巨乳已贴在他的鼻尖处,黄楠内心顿时汹涌澎湃,干瘪的嘴唇裂出了血痕。黄楠有点不好意思,推脱说:“不是说有自助饮料吗?”

女人指了指门口,说:“自助饮料?有,暖壶里有白开水。自助的,你得自己倒。”只见一个破旧的暖水壶摆放在地上,瓶塞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

黄楠找了只一次性杯子,倒了一杯水。门口有一个塑料桶,桶里扔满了避孕套和纸巾,两米内都泛起一股恶臭的腥味,他忍住没吐出来,摸着墙根在床边坐好。

女人继续让他到床上躺着,从床头摸出来一只避孕套,用嘴角噙着避孕套的一角,小虎牙咬住豁口把避孕套撕开。

黄楠一心想着打听小春的下落,对她没有兴趣,推脱说:“不是说还有歌舞表演吗?”

这一问,女人反而愣在了那里,歌舞表演?这个真不会,看他那样子,八成也没看过歌舞演出,女人在原地转了几个圈,甩动了几下胳膊,就像在做广播体操。

女人的动作,黄楠看在眼里,但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制止她再跳下去,又问:“这会儿不是应该有音乐吗?”

女人停下来,心里直骂娘,有想冲过去抽他两个大耳刮子的冲动。但面子上,却很无奈地看着他。女人掐着腰,质问他:“你到底还干不干了?本来就是一低俗的事,一百二十块还非得搞得这么文艺?”

黄楠补充说:“是一百五!”

女人不耐烦地看着他无辜的表情,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一个MP3和一只断了线的耳机,扔给他。

女人揪红了黄楠的耳朵,硬生生地把耳机塞到他的耳朵里,说:“音乐,有,戴上让你听个够!”

戴上耳机,黄楠依然心神不宁,正琢磨着怎么开口打听小春这个人。偶尔,他也会看一眼这个女人,女人已经换了一身比基尼,在他面前跳着自创的钢管舞:摇屁股,晃胸……这景致黄楠在监狱的电视里见过。但凡一个女人穿着比基尼在你面前晃着胸,扭着腰,看客们都会把钱塞到她的胸罩里。黄楠也在兜里摸了半天,数出几枚硬币,放进了她的内衣里。

女人感觉胸口一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她一枚一枚地掏出来,发现是硬币,一气之下全都砸在了黄楠的脸上。她一脸愤怒地说:“老娘是光明正大出来卖的,不是跟你搞行为艺术的!”

黄楠没兴趣跟她理论,厮打着的女人只会让他觉得是在无理取闹,所以他转身把她按倒在床上,严肃地说:“别废话,我在找一个叫小春的人。”

女人在他的身子底下扭动着身子,发出嗲声嗲气的叫声,然后说:“叫春?我们这儿每个人都会叫春。”

黄楠板着脸,咬牙切齿地瞪着她说:“别跟我玩这套。”

女人撒娇地说:“不玩这套,玩哪套?不用套得加钱。”

黄楠没心情跟她扯东扯西,说:“我说的是老鬼的人!”

女人的脸立即变得呆板起来。

这不是在开玩笑,老鬼这个名字从来都不是用来开玩笑的。恐惧立即爬满了她那张稚嫩的脸,她的眼睛在四处打转,还有些六神无主,最后女人闪烁其词地说:“我不知道,你去问别人吧。”

面露惊恐的女人,从黄楠的身子底下抽身出来,迅速地穿上衣服。很明显,她不想再和他谈下去了。

黄楠一把拉住她的手,掐住她的脖子,咚的一声将她推靠在墙上,气喘吁吁地说:“我相信你知道。”

女人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躲避着说:“你惹不起,你根本不知道惹老鬼有什么后果。”

黄楠愤怒地问:“我像害怕面对后果的人吗?”

黄楠听见楼下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他绷紧了神经仔细听,街上有人喊:“警察来了!”这个声音响彻街道。嫖客、小姐四处逃窜。几声悠远的警笛声接踵而至地传来,巷子里又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警察来了!”

黄楠拉扯着女人出去,径直混进人群中。

此刻,街道上已经乱成一团,各种形形色色的人提着裤子纵横交错地跑过。皮条男本来蹲在门前抽烟,看到黄楠拉扯着女人从另一条巷子跑过,他扔了烟蒂,破口大骂:“我×,吃不了还兜着走!你个王八犊子,放开我小姨子!”

正嚷嚷着,皮条男和警察撞了个满怀,被直接拷进了警车里。

警车里,皮条男一再叫冤,解释自己正要报警,有个嫖客拐走了自己的小姨子……

开车的警察可乐坏了,说:“这事新鲜,什么世道,嫖娼还带打包的。”

黄楠两个人绕了两家百货大楼,终于从混乱的人群中逃窜出来。女人试着挣脱,黄楠却紧握着她的手臂,指甲沁入到血肉中,一个劲儿地拖拽着她向前走,无视路人的注目。女人的挣扎根本无济于事。

十字路口,四面八方都有警察在拦查。

黄楠随手从摊位上抓起一只墨镜,给女人戴上,另一只手把女人揽在怀里,和警察擦肩而过。

又穿过了几条街道,黄楠和女人来到一个破旧的街区。女人站在二十米开外,远远地指着一间地下室,示意黄楠,那就是小春的蜗居点。黄楠拉扯着女人走到门前。

烈日下,木门上的绿漆已卷曲到一起,透过门缝可以看见屋子里杂乱无章的摆设。

女人敲了敲门,轻声问:“春哥在吗?”

没有人回应。

女人暗示黄楠:打破玻璃,可以试图从窗户爬进去。黄楠没有采取她的建议,而是一脚踹开了门锁。

阳光照进屋子里,灰尘弥漫。

黄楠翻看了屋子里的东西,没有任何线索。他看了看表,在屋子里一张破旧的沙发上坐下。沙发的皮革已经褪去了一层,他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一份薯片,捏了两片塞进嘴里。

小春把车停靠在家附近的路边,手里晃动着一把刀子,反复地威胁着车里的女孩,随后拔下车钥匙,下了车。

刚走到家门口,小春就看到了房间里的黄楠,他转身撒腿就跑。黄楠扔了手上的薯片,追了出来。

慌忙回到车上的小春,车门都没来得及关上,就启动了汽车。开出了二百米后他才关好车门,随后一脚油门踩到底,撞毁了两只垃圾桶,消失在街角。而黄楠追着车子跑出一条街却还是没能追上。

这座城市里的人似乎都很匆忙。

一个脑门上文着“我没喝多”的中年男人,拎着一把枪,追赶着一个小青年,从黄楠身边跑过。两个人的紧追不舍,让黄楠有些错愕和紧张,他侧身躲开。

跟着他的女人也追着跑了出来,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黄楠身边。

黄楠带着女人转身进了商城,他想抄近道围堵小春。

两人跑出商城,黄楠注意到这个女人几次和他奔跑时,手里都不忘提着她的包。他只知道女人的包很重要,但没想到这么重要。他摇着头看着她,没有言语,随后加快了脚步。

小春驾车已驶入主干道。黄楠、女人跑出了商城,想拦一辆车。但看见他们两个人这番模样,几辆出租车经过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黄楠像无头的苍蝇,一时没了主意。

这时一辆车停靠在路边,黄楠看见车门开了,立即钻了进去。女人见状,也尾随钻了进来。

黄楠指着前边小春的车辆,对司机说:“追前边那辆车!”

这话让司机哭笑不得,司机疑惑地看着黄楠,气不打一处来,说:“你有病啊!”

黄楠四顾张望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上了一辆公交车。他想立即下车,公车却已经缓缓地开出了站台。看着公车与小春的车行驶方向南辕北辙,黄楠急出一身冷汗。

女人喘息着站在黄楠身后,不停地安慰他。

黄楠转身看着这个女人,说道:“谢谢,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可以走了。”

女人摇头说:“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黄楠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说:“甜甜。”

黄楠信不过她,纠正地问:“我不是问你艺名,我问的是真名。”

女人羞涩地说:“田大壮。”

黄楠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希望他还能听到什么信息,或是其他名字。可一阵尴尬的静默之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女人眨着眼睛看着黄楠突然释怀的样子,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黄楠失落地说:“无所谓了,我还是叫你艺名吧!”